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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岩板街突来神秘客

三十四

夜深了,山女上炕靠住墙刚打算歇息,外屋门擂鼓似响起来。她神经一紧,忙不迭趿拉着鞋去开门:“来啦来啦!谁呀?”

滚女夹个小包袱闷头不语闯进屋来。

“你要吓死妈不成!还以为是你疯舅舅的魂魂回来了,不怕把整条街的人都敲醒呀。”山女手按住心口责怪。

滚女也不答言,走进里屋斜坐到炕沿上,眼窝一圈红红的,吊着脸噘嘴。

当妈的估摸出了因为啥,不急不忙问:“看样子一准是惹女婿了吧?惹不赢就往娘家跑,没出息。”

“妈!你是不知道,眼下蜀良胆子贼大啦,学的不听招呼了。今黑夜吃过饭该他洗碗,他却跑回老宿舍跟一帮工友耍起了扑克。我一连去唤他三遍都不动窝,还敢朝我瞪眼发脾气,叫女这脸皮没地方挂。才结婚没几个月就变成这样,往回该咋在一块过呀?”滚女边顶嘴边诉委屈。

“嘘嘘!”山女指指炕上又指指西屋,压低嗓门劝:“吵醒了你弟弟妹妹,你这当姐姐的脸上光彩哇。芝麻绿豆多大点的事,你自个没长手不会把俩碗洗了,跟哪个学的这么赖。”

滚女扫眼炕角被窝睡的正香的小女女,底下语气犟:“才不哩!这是结婚前他应我的,应了就是誓,是誓就得守,不守誓的人可怜不得。”

“这是哪跟哪呀犟女!”山女哑然失笑:“你们小两口是拿鸡毛当令箭,拿脑门当墙面,拿耍当誓哩。”她口气一转叹:“人常说自古家无常理。夫妻都是前世的冤家,老天爷把俩人捆绑在一口锅里吃喝,一个炕头睡觉,就如两扇新凿的磨盘安在一块慢慢磨哩,等啥时候都磨光了棱棱角角,啥时候才算不磕磕碰碰啦。天底下,不吵不闹成不了夫妻哩!”

“哪我长这么大,咋没见过我爸爸跟你瞪眼发脾气?除了会给你说好好好,行行行,屋里啥事都顺着妈。”滚女屁股向炕里蹭蹭不服气。

“你就跟妈死犟吧。夸你老子好,咋不跟上多学学你老子的脾气。”山女感慨着说:“世上有几个似你老子那样短火性的汉子,打年轻时就没争过家长里短,一辈子窝囊惯了,有时候想和他吵一架都吵不起来哩。哦!别说,年轻时还真有过那么一回。你没忘吧!就是你小时候上树偷摘你水清姨姨屋没熟透的石榴那回。妈生气拿鞋底打了你小手一下,你跳着脚就跑了,天黑了也赌着气不回家,骑在河滩柿树杈上睡着了,真差些叫树底下绕圈的野狼叼走哩。那回,可捅了你老子的心头肉,为了你第一次蹦起高来跟妈吵,还不依不饶撸胳膊要打我身上哩。嗨!妈跟你老子这辈子也是一点点磨出来的。两口子过日月,一辈子哪有锅勺不碰锅沿的,再吵再闹,总归还得在一个锅里搅马勺,能说哪个总对哪个总错?自个好好悟吧,多悟悟心头便敞亮啦。”

“我不管!这回就得好好扳扳他说话不算数的臭毛病,打今个起就住娘家不回了。”滚女任性蹬掉鞋上炕。

啥大不了的事情值得这样!过门刚俩仨月就来这么一出,不嫌臊的慌,赶紧回,妈不留你。”山女往炕下拽。

外屋门这时又轻轻响了几下,蜀良慌慌张张在叫:“妈!开门,开一下门噻?”

滚女扑腾钻进母亲的空被窝,撒赖说:“不回!我就跟妈一个被窝睡。快打发他走,就说我没回屋,让没良心的四处着急去。”

“你自个说去,妈不跟着你欺负人。”山女使劲拽不动她,生气道:“作吧你!妈替你挡过一时,替你挡不过一世。”出里屋贴外屋门栓上温和问:“是大女婿呀?滚女回屋来了,说是睡你屋的铁床腰发凉,想在火炕上暖暖腰。她睡下了,你放心回吧!”

“妈!不是。您、您开门听我解释一下子。”蜀良在门外央求不走。

“不用解释啥!妈懂你心思,就让她在妈屋热炕上睡一宿吧,睡一宿想明白了,明个就回去啦。”山女好言相劝,话里多了份私心说:“我说大女婿!小两口在一起过日子,甭管谁好谁赖,当汉子的要会让着媳妇才对,你说是不是这个理?好啦,妈不叫你进屋了,大半夜的开门关门,街坊们听见笑话,走吧。”

门外蜀良磨蹭着不走说:“妈!蜀良辜负了您。我……”

“甭犯难了,算不上个啥事,快回厂里歇着,明天还得上班哩。还有,夜里盖好被别感冒了,明早起来啥事全过去了。听话回吧,妈也困了。”山女封住了话口。

“那我听妈的话回了。”蜀良疲沓的脚步下了台阶。

滚女在被窝捂住嘴乐的浑身打颤,得意之极说:“我的亲妈呀,原来也会护犊子啊!”

“没皮没臊!妈还不是叫你逼的做了回恶人。哎!天底下当妈的都是贱命,养女嫁不出去操心,嫁出去了还得跟上操心,操到哪辈子是个头哩。”山女脱鞋上炕。

滚女亲热搂住母亲嘻笑:“妈!养女好,养女牢,女是妈的贴身小棉袄。快进被窝让女给妈暖和暖和?”

“都是出嫁的女子了还半点没正形。”山女推开她说:“妈黑夜只能坐着靠炕墙打盹,跟我一个被窝对着脸咋睡呢?不如你调过头睡妈脚底,给妈暖热乎脚就算你孝敬啦。”

“乐意乐意!”滚女高高兴兴调过头,在母亲脚底热热乎乎睡了个好觉。

又一个大年脚跟着脚来到了。

大生从钻井上回来了,一进家门便像小姐入了闺房,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猫在姐姐出嫁前住的屋子,捧本厚厚的小说看的入迷,懒的见任何人。

棉花过院来帮忙蒸大锅馍馍,有心跟大生说句话,上赶子连问了两遍放假回来过年了?隔着门帘的大生嗯哈一声,始终没有出来打个照面。

山女暗自叹气。儿大不由娘,参加工作了,有脸面了,说不得骂不得了,不指望他过年回来给屋里添把手,能一家人团团圆圆聚一起就自足啦。

天意这两天心里一直藏着个事,几次想对屋里商量又觉得拿不准,眼瞅明个就是大年初一了,吃完早饭去上班前,还是忍不住跑里屋没话找话搭讪:“娃他妈!咱大女好几天没回来了吧,不知她小两口过年的东西预备齐了没?”

在案板上把焯熟的萝卜丝拿屉布包住攥水的山女埋怨句:“都是你养的好女!受女婿气了往回跑的倒欢,这小两口一和好就又把娘家忘脚跟后头啦。老话说养女都是给外人养的,这话半点不差哩。你当老子的不会路过她门市部进去问一声,缺啥短啥叫她回屋来取?”

“话是这话。可她小两口还没养娃,俩人在女婿单位过年怪显冷清哩。”天意拐弯往正题上绕。

“也是!今年过年屋里少了大女咋咋呼呼,风风火火的泼辣劲,还真有点不热闹哩。”山女有啥说啥:“咱正发愁三十黑夜这顿饺子咋包,六七张嘴加上他二叔叔那份,靠我一个人包,手指头折了也包不过来吃。干脆,咱把她小两口招呼回屋过年,还能给咱多添个帮手哩。”

此话正中天意胃口,赶紧表态:“这么当然好!只是恐怕不妥吧?”

“回屋过年有啥不妥?”山女反问。

天意俩手插进袄袖小心解释说:“咱山里不是有老例,出嫁了的闺女不能回娘家过年?”

“怕啥?咱屋男娃都还没娶媳妇,叫大女回来过年算不上犯忌讳。再说,老例是人定的,也是人破的。”山女把攥成团的萝卜丝码案板上,拿刀咚咚咚咚剁起来。

“对是对!可保不准背后会有人说闲话哩。”天意顾前顾后不敢利索应承下来。

山女吧嗒撂下菜刀长气说:“闲话能当饭吃还是能当袄穿?这辈子就看不惯你办啥事都优柔寡断的德性,明明心里头想的是,嘴上偏偏不痛痛快快应下来;明明是惦记着自个的亲女,也不敢堂堂正正拍拍胸脯当回家。咱不管别人屋忌讳不忌讳,咱屋不忌讳就行。让小俩口回来过年我做主了,只要她俩乐意,下了班就一块回屋里来。”

“行行行!有你东家这句话,咱就踏实了,这就去寻大女告诉去。”天意心愿满足,俩手抽出袄袖欢步出了门。

大年初一晌午这顿饭,照常是一年中最丰盛的。山女特意为新女婿学做了盘红烧带鱼,与往年不同的是,今年又多添了个大砂锅火锅。山里人吃火锅,不是涮而是炖。锅底放上葱姜蒜等佐料,一层层码上白菜、粉条、油炸豆腐、海带、木耳、丸子,最上层码齐做扣碗的五花肉片,按的瓷瓷实实,浇满肉汤盖严火锅盖,然后往锅膛内夹进烧红的木炭。不一会旺火上来,火锅咕嘟咕嘟叫开,沸气顶的锅盖叭嗒叭嗒嗑,汤汁流出锅沿滋啦滋啦响,一锅热气腾腾飘着年味的大火锅就摆上了席中间。

今年人多了,菜多了,一张方桌上摆不开也坐不下,索性还摆到大炕席上,一大家子人都上炕团团盘腿围坐一起。

蜀良不会盘腿坐,歪歪扭扭竖不值腰身。山女从炕角拽过床棉被垫他屁股下面说:“你们南方人不习惯盘腿,甭勉强,咋得劲咋坐,不然窝住肚子吃不饱饭哩。”

滚女朝父母、蜀良、大生、二梅跟前的酒盅斟满带回来的汾酒,给三臭小、小尾巴、小女女和自个碗里倒上山楂汁,专等妈发话开席。

这时,小女女惊讶喊:“大姐夫哭啦!”

炕上所有的目光齐刷刷盯到蜀良脸上。不知何故,与众不同支腿坐在棉被上的他,鼻腔不住抽搐,摘下眼镜掏出手绢低头擦泪。

滚女脸上腾地烧得慌,熊着说:“咋啦!好端端的哪个对不起你了?你老家过年兴掉眼泪,咱山里头可不兴这规矩,尽给我丢人败兴出洋相。”

山女急忙打圆场说:“瞧你女说的啥话。过年就你屋有大人,人家屋没大人?人常说过年思亲,谁屋过年不思先人,不思父母,亏你还是文化人哩。”

蜀良鼻尖一酸又涌出两行清泪,感激说:“谢谢妈理解!我从小没父母,第一次像这样有个家热热闹闹,团团圆圆过年,一下子就想起自己父母如果也在世该多好噻!父母辛辛苦苦把我带来人世,可等我长大了,会挣钱了,却无法报答他们的养育之恩,无法亲手孝敬父母一分钱,想起来愧疚噻……”讲不下去了。

一炕人听的心里头都酸溜溜的。山女接住话劝:“甭太难过了大女婿,难得你有这份孝心。往后就把这当成自个的家,逢年过节都回屋来一起过。”

“对对对!屋里高兴你们回来,人多一块过年就不感孤单啦。”天意也插上劝一句。

蜀良破涕为笑,重新戴好眼镜难为情说:“对不起!让爸妈和弟弟妹妹们见笑了。话说出来心里爽快多了,以后我会加倍孝敬二老的。”

许是孝敬二字刺激了大生的神经,他翻下眼皮生厌说:“假模假式。”

山女恐怕大年初一这顿席吃的不安生,忙拿话按大生说:“你姐夫也不是外人,在妈眼前掏掏心窝话,人之常情,有啥好假的。大女婿别见怪,大生说话愣,千万甭往心里去。”

蜀良听滚女说过大生心气高,眼中搁不下人,不易相处。此刻马上端起酒盅自嘲说:“失态失态噻!怪我搅了这喜庆的气氛,扫了大家的兴,该先罚一杯酒赔罪。”一饮而尽又讨好大生道:“大弟弟!我们还是初次见面喝酒,赶上这大年初一,你是家里长子提议一下,我们和弟弟妹妹一起共同敬爸妈二老一杯酒?”

大生的脸吊的越长了,好像这话是在变相提醒他不懂事似的,别着劲不端酒盅。

“咱一家人不讲究这么多礼,敬来敬去的倒显生分。”山女解围说:“来来来,都把跟前的酒盅端起来,喝完可劲吃火锅吃肉吃菜。”

天意领头响应:“好好好!咱都干了开席吃。”

大生不得已,勉强端起酒盅抿了一口。

滚女拿胳膊肘碰了下蜀良,暗示他多吃菜,少喝酒少说话。

山女向蜀良碗中夹块带鱼说:“大女婿!尝尝这鱼。山里人不吃鱼也不会做鱼,胡乱做了盘,不知合不合口味?”

蜀良尝了口,一股浓重的海腥味没去掉,不是没做熟,而是调料放的不对,但还是装出好吃说:“嗯嗯!是这味道。妈!我喜欢吃。”

“喜欢吃就多吃,爱吃啥吃啥,可劲吃!”山女也实在,一盘鱼都放到大女婿跟前。

这个年,最高兴的要数天意,不但大生回家团圆,连出嫁的大女小两口也一块回来了,这份骨肉的团聚,是花多少钱也买不来的。不知不觉已破了过年只喝三盅酒的老规矩,喝的红头涨脸,额头每道皱纹都溢满了自足,话也多了起来。

山女也舒心享受着这一炕浓浓的亲情,手中的筷子不停转着圈给每人碗里夹肉夹菜,让吃让喝。今年大年初一这顿席,肉预备的足,菜准备的多,够娃们敞开了肚皮吃了。更难得是今天自个汉子在娃们面前如此欢喜随意,劝句说:“能喝酒多喝几口,常年也不端酒盅,喝晕了就倒这热炕上困一觉,好好解解一年乏。”

天意美得摇头晃脑说:“咱喝不晕乎,这才哪到哪,年轻时咱喝过一整瓶汾酒哩。”筷子在半空比画开来,肚里像似有压了多年的话,趁今个高兴非要竹筒倒豆子,痛痛快快讲出来:“娃他妈!这些年你总嫌咱窝囊没血性,甘吃哑巴亏,今个咱可要跟你论论这里头的道道。老辈人讲‘吃亏是福’。咱是这么领悟的,凡事吃过一回亏不敢吃二回亏的人,是假吃亏;吃过二回亏还敢吃三回亏的人,是吃真亏;明明事先知道吃亏,一辈子心甘情愿承受的人,才算吃亏吃出了福哩!其实啊,这人比人能尖到哪去?人哄人都得费番心思,何况睁着眼去吃亏,无非就是个情愿不情愿的事。老话还讲‘难得糊涂’。难就难在为了丁点小事都要争执较真,且不管碰上输房子输地,就是赶上掉脑袋丧命的事,能糊涂一把过了关也值。咱甘愿吃了亏,身上不会短一疙瘩肉,脸上也没少半拉颜面,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哩。”他再干一盅感慨:“你说说,咱这么做图得啥,得下啥啦?”捏着空酒盅朝炕上比画一圈叫:“咱得下这一炕有模有样,活蹦乱跳的儿女,得下一座方方正正的房院。咱外头没该饥荒,炕头上没躺病人,吃的是舒心饭,睡的是安稳觉,一家人平平安安,顺顺当当,就是老天对咱吃亏人的回报,是老天爷叫咱得下的福气哩!娃他妈你说咱悟出的这道道在不在理?”他长出一口酒气,憋在胸中多年的理由,终于当着老婆和儿女的面,清清楚楚,真真实实表达出来了。

一炕人也都停下筷听下文,只有大生旁若无人还在火锅里捞粉条吃。

山女笑吟吟往天意碗中夹片肉说:“瞅把你美的!像是谁屋里过年吃不起肉,别人家日月过得都不如你似的。”说实在话,一口锅里搅了几十年马勺,她抱怨最多的就是自个汉子在人面前不出头不逞强,与世无争,说话办事没个放屁带响的嘎巴劲,但细细嚼嚼他刚才的一番话也不无道理。她是个信命的人,啥人啥命,啥人啥活法,人咋能都活的一个样呢!她不愿拂了丈夫自认为对的做人本分,随和说:“一家门口一个天,个人朝个人的亮处奔。你是跟先生读过圣贤书的人,这辈子认定这么个理,自个心里觉得乐意,觉得安然,就按自个的活法活。人这一世,吃亏得福,都有定数,活得就是个心境,求得也是份解脱,悟彻透了便没啥计较的了。你以为自个是天底下最知足的人,那么当神仙也不如你哩!”

“是这话,是这话!”天意举下大拇指欣慰。娃他妈当众认同了他的主见就等于认同了他的为人,很豪气抄筷子夹住碗底的肥肉片大口咬进嘴里。

蜀良被老两口这种相濡以沫的包容之情感染,赞成说:“爸爸!我上大学时教哲学的老师给我们讲过古代提倡的吃亏是福,自足其乐的儒家思想,但现实中人们往往很难很难做到这点,能真正达到您老这种境界的更罕见。我再敬爸爸一杯!”

二人未及碰杯,大生叭叽扔下筷子歪脸对父亲尖刻说:“可笑之极!照你老人家这套理论,打今天初一开始,咱屋谁也甭用上班上学干活了,只要每天跑大街上闲逛去,专拣有吃亏上当的事情往自个身上揽,揽的越多越是福,到头来就能得好报,得老天爷的继,得好日子过,那么活人还整天这么辛苦劳累干啥呢?你说这个家,这家里的一切,包括连我们儿女全是你这辈子吃亏得来的,是老天爷回报你的,那么你早该修炼成不食人间烟火的世外高人了,咋还跟我们这些凡胎俗人坐炕上吃席呢?谬论!”

天意冒热气的脑顶上犹如被泼下来一盆马尿,浇的他冷一阵臊一阵,有心借酒劲再理论理论,还是既如往常样克制住放下酒盅尴尬说:“哪哪哪!咱算哪门高人,愚钝之谈,见仁见智,不敢强求。唉!看来咱今个真是喝晕乎啦,酒惹话多,话多必失,叫咱大儿逮住话把了。不行了不行了!我说娃他妈,咱得赶紧倒会醒醒酒,你多招呼大女婿喝好吃饱。”说完屁股向后一拱,半靠住被垛眯上眼,挂起免战牌。

山女手心攥出一把汗。她清楚丈夫不会对两年没回屋过年的大生动怒,料不及的是翅膀硬了的大生如此不留情面犯上,但今天这个场合,这个日子,她也只能稍加责备一句说:“大过年头一天也不知道顺着你老子,吃顿舒心饭,非说这些不咸不淡的话争个啥劲?”

大生鼻孔一哼:“谁让他话说的这么俗气,缺能耐的人才找这借口护短呢。”

滚女看大生越说越不像话,替父亲鸣不平说:“咱爸爸这辈是没啥大能耐,可好歹供你吃供你穿,供你上完高中念完书,现在你刚会上班挣钱了就好意思不尊敬大人?”

旁边的二梅也皱眉头说:“大哥哥!爸爸又没逼咱们跟他学吃亏,你这是何苦哩。”

三臭小和小尾巴,小女女,个个反感瞪着大哥哥。

“都甭打嘴皮官司了。你们老子喝晕了,就让他躺那歇会。都快动筷夹菜吃呀,要是大年初一这顿饭不吃饱,一年都挨饿哩。”山女东按葫芦西按瓢,小心翼翼维护着这顿来之不易的团圆席。

蜀良好心夹块带鱼送大生碗里劝:“弟弟来尝尝鱼,我教你怎样吃?”一时忘了当地人不习惯吃鱼这码事。

大生勃然变色,筷子一拨拉把鱼块挑炕席上叫:“谁爱尝谁尝,哪个用你教了,吃饱撑的。”

蜀良意识到好心办了坏事,陪笑脸说:“忘了噻!见谅见谅。”夹回掉炕席的鱼块放自己碗中。

滚女脸上禁不住了,护着蜀良对大生怪:“你咋变得这矫情。一块鱼不爱吃夹姐姐碗里,至于往炕上摔,这是朝谁发气哩?你两年没回家,咱屋哪年过年也没过成这样。”说到这,看了眼面带为难的父母,觉得有责任替二老管教几句,拿起姐姐的口气训:“你嫌弃这个嫌弃那个,谁在你眼里也不如你。你心里挑剔这个家,不在乎家里人的亲情,你还回家过年来干啥哩?”

大生压根听不进去,翻起白眼顶:“我的家,我想回来就回来,起码过年这顿饭,我吃着比外人硬气?”话里分明带出我是这家长子,你一个出了嫁的姐姐少在这过年的席上指三道四。

滚女听出来了,扬起筷子不饶说:“放肆!这也是我的家,有我那会还没生出你来哩。你再敢给姐姐翻下白眼试试?”

大生噌地跳起炕不服气说:“咋着!还想像小时候霸道惯了打人,我现在不受啦?炕上容不下我,我走。”

天意在被垛上弹直腰去拽:“要走该咱走,都是咱一通闲话惹出的麻烦,该咱走咱走。”

大生冷漠地甩下胳膊,蹦下炕踩住皮鞋冲出里屋。

蜀良和二梅急急要跟下炕去劝,被山女伸手拦住说:“你俩拉不回他这驴脾气,坐下接着吃饭,妈去看看。”她嘴角在一个劲哆嗦,出溜下地追外屋。

大生赌气跑前屋收拾好背回来的帆布挎包,头不回蹿出门就朝山里钻井上蹽。

山女跟在后头紧撵慢撵,还不敢喊,一喊他会跑的更快。好在街上家家户户的团圆席还没散,半条街就她娘俩人影在追赶。

出了街口,大生察觉到身后有人追,懒得转过身望一眼,兔子似蹬开腿猛向进山的小路上钻,眨眼就拐过了前面的弯。

山女再也撵不动了,手扶住道边的电线杆直喘气,眼窝里蒙上了一层泪水,站在寒风中伤心呼唤:“绝情的大生!大过年你说跑就跑,冷了一屋人的心,你娃的心咋就这么硬,咋能拗到这个份上。你跑吧,跑了就别再回来见妈。妈陪你过不了几个年啦,哪天妈死了,你也拗着别回屋!”她的右眼皮忽地一阵剧跳,心底不知咋就咯噔了一下。

正月十四这天,岩板街上来了个奇怪的汉子,四十岁上下年纪,壮壮实实,蓝袄黑裤,戴顶灰棉帽,一付山外人打扮,空着俩手,没携任何包裹,只攥了张纸片,见了上年纪的人便鞠躬递上前打听。

靠街边瞧各村社火游街的白老喘不认识字,旁边棉花接过纸片细看,上头用毛笔写着一行小字:“南坡村,合天意、合天明。”她笑脸问:“你寻的人跟你是啥亲戚?”

汉子不张口,手扶胸口朝南坡方向比画一通,意思大概是说他跟纸片上的人认识,刚去过南坡村没寻见,有人指点他来岩板街上找。

棉花心想咋是个哑巴,没听山女婶婶拉过有这门子亲戚,回手招呼跟着踩高跷跑看热闹的三臭小和小尾巴:“你屋来人寻亲戚了,快领屋叫你妈认认?”

山女从缝纫机前站起,上下打量番来人不认识,但眉眼与自个的汉子有些像,心底不由打起鼓来,莫非是从小失散多年的娃他三叔叔寻回来了?紧忙着照应说:“客人大山外啥地方来的,走累了吧,快请椅上歇会喝口热水。我是天意屋里的,这三个小的是屋里的小娃,还有三个大的都上班了。客人是合家的啥亲戚,咋论辈分,叫娃们咋称呼你哩?”

汉子不客气坐下端碗喝口水,指指嘴巴摆摆手表明不能说话,神情很是复杂。

山女心急把三个娃叫出门口,打发小尾巴上门市部唤爸爸马上回屋,打发小女女去告诉姐姐下班来一趟,最后打发三臭小去新戏台上,无论如何要把来表演节目的二叔叔拽屋来,就说没准是三叔叔打山外找回来认亲了,叫他来兄弟相见。

来的汉子一点不犯拘束,站起来前屋后屋,院子灶房挨个转了一遍,不时点下头又摇下头。

山女随在背后一一介绍,肚里阵阵难过,若真是娃的三叔叔,这几十年在外头定是吃了大苦,因啥不会说话啦,病了,哑了,还是残了,久别寻回来认亲,咋一点不显激动高兴呢?

天意掀开门帘迈进屋咦了一声便戳住不动了,眼前这位汉子离他印象中的三兄弟变化太大了,毕竟已分别三十年没谋过面,对方的样子都变得模糊不清了,冷不丁立在你跟前也不敢轻易相认,结巴起来试探问:“你、你是哪个,打、打哪来的?”

汉子的嘴角翘了翘,闪着泪花的双眼黯淡下来,比画一下自个打山外远处来,也姓合,就坐到椅上闷头想心事,被动等着人问。

场面冷了下来。天意站着忘了往下该问啥是好。山女一旁也干焦急插不上言。

门外石阶上响起天明的竹竿声,人没进屋,发颤的大嗓门就传了进来:“是三兄弟回来啦!快叫咱摸摸,好好摸摸。”他进门扔下竹竿,一把搂住从椅子上迎前来的汉子,腾出一只手准确摸到了汉子左耳后那道失散时叫日本兵拿枪托砸伤的疤痕,嘘唏开来:“老天!真是咱三兄弟回屋了啊,这几十年了你都是在哪活下来的,二哥哥还以为这辈子再也摸不到你哩。咱这俩眼窝,就是打你跑走后啥也看不见了。还记得小时候吧,你比我矮半个头,总翘起鞋尖跟我比个,如今比二哥哥高了也壮实多了。回来好,回来就好!跟咱回南坡老窑住去,老窑有你地方哩。三兄弟啊!你咋不会说话了,得啥病遭啥罪啦?盼了几十年,咱兄弟们好不容易相会了,咋就不能开口叫哥哥了呢!”

汉子的眼眶红了湿了,扶着天明让到椅子上,拾起地下竹竿送他手心,既没点头承认是三兄弟,也没摇头否认。

天意注视着汉子的变化,胸中跟着发热发烫,假若非亲非故,谁愿多余装出这份情义?但他心里还是没底,仅凭小时候一块伤疤就断定是出走多年的三兄弟,未免草率。他不是不愿骨肉相认,一辈子小心谨慎惯了,万一认错差了岂不自惹麻烦。同时,他极不爱听天明说的废话,像他是屋里老大似的,接过话茬气不顺说:“你还有脸在这提咱南坡老窑,窑里传下来的家当全叫你一人败光了。要真是三兄弟回来了,跟你回老窑吃啥盖啥,陪你喝西北风去?再者,人家寻来的客人还没标明自个是谁,你先吭吭哧哧嚎开,脑袋上有伤疤的人以前多了,你个瞎眼人随便摸下就认人家是三兄弟,咋有恁大把握呢?”

天明也含糊了。他眼睛看不见,对方又不会说话,无法直接沟通交流,只能凭着遥远的记忆来拥抱这份血浓于水的亲情,事先一点也没怀疑过这事的真伪,挨了不爱待见自个的兄长一顿奚落,缩了缩棉袄岭不言语了。

汉子面露不悦。他刚去过南坡老窑,知道天意说的不假,同时又替失明的天明不公,按了下他的肩膀表达同情,故意拍拍自个的肚子比画饿了。

“哟嗨!光顾的高兴,忘了做饭啦。”山女上前打圆场说:“不管咋论,你们都姓合,坐到一张桌上都是一家人。你们说话,我这就忙活饭去。”

正巧滚女掀门帘下班进门来,唤了一声二叔叔,瞅着汉子不知该咋称呼。

“咱大女回屋了,快给妈帮把手忙饭去!”山女使个眼色进了里屋。

“妈!来的到底是咱屋啥亲戚,咋不叫我打个招呼哩?”滚女摸不清头脑。

“别吵吵!”山女压下音说:“妈这么瞅着像是你失散的亲三叔叔寻回来认亲了,可又没正式相认。来人也只比画说是也姓合,从山外来。你老子怕弄错也不敢相认,僵那儿了。”

“这是好事,双方有啥怕不敢相认呢?”滚女不解。

“许是分别的年头太久了,心底都有了隔阂,叫他们老哥几个坐一张桌上亲亲热热喝盅酒,有啥疙瘩就自然解开了。”山女动手上案板切起菜。

天意借口看饭菜做的咋样了,跑里屋嘀咕说:“这事还是拿不准。三兄弟小时候天不怕地不怕,敢往日本兵煮米饭的锅里撒泡尿,如今磨磨唧唧咋连性情也变了,不会是冒充来骗吃骗喝的山外人吧?”

“你屋也不是啥富贵门庭,有啥好吃好喝,还值得有人打山外上杆子寻你攀亲戚冒充?”山女往锅里嘘馍馍说:“我看十之八、九是你一开头的问话见外了,生了别扭。这下记着说话要往近里拉,往热乎拉,只要是亲的就远不了,迟早会兄弟相认哩。还有,娃他二叔叔好多年没登门了,是我打发三臭小硬从戏台上拽来的,你少在客人眼前提老窑那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情,气走了他二叔叔,当心咱跟你翻脸。”

“爸爸!你多问些从前你们一块经历过的事,问些我爷爷奶奶的事,真假不就容易分清啦。”滚女端着一盆切好的菜叶过来提醒说。

天意重坐回堂屋没来及开口,酒菜就陆续端上了桌。

山女拿出了屋里所有能做成的饭菜:一碗为正月十五留的扣碗肉,一盘木耳炒鸡蛋,一盘豆腐炒大葱,一盆萝卜白菜粉条烩一块的炖菜,一盆白馍馍。端菜前,细心的她给瞎眼天明碗里先盛满了一大碗菜摆他跟前。

天意张罗着要往酒盅里倒酒,汉子捂住酒盅摇手执意不喝,酒只好撤下桌子。

山女把娃们都叫回屋炕上吃炖菜,伸耳朵听外屋的动静。

天意热情给汉子碗里夹肉夹菜相让,对夹菜不方便的天明却懒的理一眼。

汉子不急不慢吃起来,看不出太饿,如在细嚼着一种记忆,一种味道,一种念想。他把天意夹给自个碗里的肉菜,差不多又都夹进天明碗里。

天明心知肚明这个不亮身份的汉子在有意向着他,端着碗左右躲闪说:“你吃你吃!咱够啦够啦。”惟恐兄长瞅着眼气,不敢放开吃。

天意不好说啥,也不好往下问啥,一顿饭在沉默压抑中草草吃过。

收拾完桌子,汉子脸上有了喜色,靠住椅子打了个饱嗝,还是没有要挑明身份的意思。

天意从一只抽屉里找出钢笔和一张报纸摊牌说:“寻屋里来的这位客人,咱打开窗户说亮话。你若光是山外姓合的本家,往后咱就当门好亲戚来;你若是过去出走的三兄弟,咱问你几件事,你用笔写在这报纸沿上。头一件是咱屋上辈老人是从啥地方来这山里的?二是你下头还有没有弟弟妹妹?三是你从小在老窑最爱吃的是啥饭?”他把笔和报纸推到汉子跟前,三兄弟小时念过私塾,应该会写字。

“还有,你从老窑跑走的那天是翻南坡跑的,还是过河滩跑的,有没人送送你?”天明听此也冒出一问。

汉子轻巧点点头,抓起笔考虑片刻又放下,打手势比画说,日子太久了,自个走远道乏了,得躺下歇歇回忆回忆再写。

天意站起椅子没难为他说:“这事不急。客人累了就随便在屋先歇会,我也要上班,等下班回来咱再接着叙。”

天明也随着说:“后半晌戏台上还有咱个节目。待会千万给咱兄长写清楚了,咱在老窑等着三兄弟。”赶紧摸起竹竿走了。

汉子送出门槛望着二人背影,脸上布满伤感。

滚女留了个心眼,临上班悄悄嘱咐三臭小和小尾巴:“你俩激灵点,帮妈招呼好前屋睡觉的客人,有啥事赶快去门市部唤咱爸爸和我?”

三臭小他俩偷偷猫前屋门帘缝向里窥探,汉子直撅撅躺床上盯住顶棚一眨不眨眼皮,半点无困意。俩人没了耐性,禁不住外头锣鼓秧歌的诱惑,溜出大街上瞧热闹了。

山女在里屋案板上早早准备开饺子馅。喜庆的日子,碰上了喜庆的事,她期待着待会兄弟相认后的场面,这辈子终于能了却心底一件大事了!约摸过了有一个时辰,听见前屋鞋底响了一下,她奔出里屋去打招呼,人却不见了影子。她没太往心里放,以为汉子是上茅房或逛街面去透透气,便立在门口来回东瞅西瞧,等了半晌也不见人影回来,心里焦急不安。

棉花抱着瘫娃打街西头过来老远问:“婶婶!望你屋来的亲戚哩?我刚刚在站点看见他匆忙坐票车朝县城走啦。是啥远处的亲戚咋不待一天呢?”

山女一听心乱如麻,顾不上回话,扭头向屋里喊:“小女女!快跑着去叫你爸爸和姐姐回屋,事情麻烦了。”

天意迈进门槛稳重说:“别急别急!保不准真遇上骗吃骗喝的主了,怪不得他找借口没写出来,哪有连父母的老家也记不起来的。走就算了,咱屋搭顿饭就搭顿饭吧,没丢啥短啥东西就行。”

“爸爸!妈!不对劲。”滚女去前屋里查看一遍咋呼着出来:“快看!报纸上写了字,上头还压了一沓粮票?”

天意几乎是抢过报纸,报沿的空白处几行写的工工整整的字迹跳入眼帘,急切读出声:“打小起,就常听父母讲,他们是跟着爷爷奶奶挑着布担,从河南济源逃难来此的。我下头有过一个弟弟,叫合天顺,小名四顺。在老窑时,我最爱吃的饭是南瓜米其。记得住山外逃命那天,日头已下山,是二兄长带伤送我翻过南坡顶上跑的。好啦!过去的事一言难尽,不提了。咱们都好好活着,兄弟之间,活着才有盼头,有念想!”读完,他眼珠子刺的生疼,猛闭住眼大叫:“没错没错!真是三兄弟回来了。可、可咋就不愿认我这个兄长又走了呢?”扑腾倒椅子上一脸茫然与沮丧。

山女数完一沓粮票,俩手打起了颤抖,整整一百斤粮票啊!在这缺粮挨饿的年代,绝对是份大礼大情义。她连声发问:“这可咋好,这可咋好哩!他三叔叔咋好容易攒下这么多粮票,连句招呼没打就走了,这粮票拿在手里烫得慌哩?纸上半字没提他三叔叔成家了没,有无儿女,咋变哑的,打哪来,又回哪去了?他这是心底有多大的苦不愿向见了面的亲人吐啊!”她冲着天意嚷:“你是死的,还不坐票车去追,把他三叔叔请回来?”

滚女挡住说:“妈!后晌就这一趟票车早开走了。就算追到了县城,也不能确定我三叔叔又坐上哪趟票车往哪个方向出山了。”

天意狠狠拍下膝盖自责:“都怨咱一开始疑心太重,话语不周冷了三兄弟的心,没留住在外漂泊了半辈子的三兄弟,咱不配当兄长呢?”

山女心里翻腾说:“三十年了,他三叔叔谜一样回来一次,又谜一样走了,实在叫人停在了云里雾里。咱看这么办!他三叔叔勒紧裤带省下的这一百斤粮票,咱屋留一半,另一半给南坡他二叔叔送去,别辜负了他三叔叔在心里盼的兄弟们之间的念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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