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后的人在谈论这段往事时，都说路雨答应的十分干脆，就像市井中流传的小说那般，主角注定会机缘巧合地遇到一个高明的师傅，然后学得高深的武艺，最后扬名立万，就仿佛一切上天早已注定一般理所当然。
路雨拒绝了。
“为什么？”
果然，老人毫无意外。
“第一，我连你是谁都不知，你我只是吃过两顿饭而已，不算深交。其次，我家中还有父母，我还要挣钱还债，我跟你走了，谁来照顾父母，最后，我觉得现在生活就挺好的，等将来债还清，就出去走走看看，回来跟哥哥开个小餐馆，取个媳妇儿，这样的生活不错，为什么还要跟你走。”
少年说的有条不紊，显然对自己的生活早就有过规划，况且但凡有理智的人都不答应这样一份突然又草率的邀请。
老人听罢，虽然心中早料到如此，但好事免不了疑惑，明明路雨还是一个少年，为何会如此老成？
老人与少年明明第一次见，奇怪的是两人之间居然没有多少陌生之感，尤其是刚才月下的感叹，就像两个同样阅尽沧桑的老人在感慨。
到底是自己太久没有与人接触，还是少年当真如此成熟。
路雨好似看出了老人的疑问，轻轻说道，“我出生之后，家里人都很看重我，事事都让着我。等我大了，家里种地很忙，父母却执意送我去读书，希望能出个读书人，我不想让家人失望，只好拼命读书，私塾先生都夸我勤奋，父母自然开心，可对我的期望也越来越大，后来我考过童试，连平常不太走动的亲戚都说我聪明，整个家族都对我寄予厚望，我的压力也愈来愈大。没想到父亲突然得了一场大病，家里欠了很多钱，自然没法再继续读书考试，别人想凑钱也被我拒绝。亲戚说我孝顺顾家，其实只有我自己知道承担他们期待的压力有多重，没法读书就像身上的锁突然松开了，我很开心。父亲却又觉得对不起我，我想跟他说，但又开不了口，因为我知道他们做的一切都是为了我。我跟大哥学厨也是想让父母能多重视大哥一些，果然现在父母也夸我大哥了。负担的期望越多，活得越累，我小时候体会过了，所以我只想简单的活着，起码轻松一些。”
老人听完不知想到了什么，默默地坐了半晌，转头说道，“你现在在家一直不开心吧。”
路雨正抬头望月，没有想到老人突然由此一言，一时不知所措，明显老人猜对了。
老人缓缓说道，“你心里一直把别人放在自己前面，那么只要生活在一起就免不得替父母兄长操心，希望不辜负他人期望，但他们只要还爱你，就会不断对你产生新的期望，你永远不会真正轻松，因为你害怕让他们失望。”
路雨不言，不知心中如何打算。
老人心中已有计较，没有理会路雨，只问家中还欠多少，又问路雨在酒楼帮忙是一天赚多少钱。
路雨心中疑惑不解，却也如实相告。
老人听完微微捋了捋胡须，接着缓缓伸出了五根手指，开口道“五钱。”
此刻明月早已从半空升起，又落回半空，老人与路雨观荷塘明月吃玩烤鱼之后，不知不觉又过去了几个时辰，明月还是那般皎洁，而周围则愈加幽静，哪怕是睡得最晚的看门犬此刻也早已睡去，一老一少仿佛隔离于世间，只有耳边传来的阵阵蛙声，让路雨确认自己并不是身处梦中。
天地之间仿佛只有老少两人，也确实只有老少两人，而且老人与少年说话的速度都不快，听的自然也很清楚，所以不用担心会听错听漏，所以当老人说出那两个字后，路雨有很长的时间来理解，再联想到老人刚刚的问题与前面的对话，很快路雨心中有了猜测。
“让我去你那里干活吗？”
老人肯定地点点头，“一个月五钱，先付三年的，还了债还有剩。”
一月五钱，一年六两。三年十八两，路雨家总共还欠十五两，只要感三年就能还清债，还有剩，这样哪怕自己不在家里也能过得很好。
“去哪里？”路雨不管怎么想都觉得自己无法拒绝这份工作，可偏偏这份工作来自一个萍水相逢的老人，路雨不知为何一个萍水相逢的老人会对他如此上心。
“龙虎山。”老人回答得很干脆，龙虎山是道教的圣地，据说道教师祖张道陵便是在此山得道飞升，老人先前承认自己是道教中人，去此地也是理所应当。
老人也看出路雨心中还在犹豫，淡淡道“我先睡会儿，等天亮再答复好了。”说完就这么躺了下去，天当被，地当床，倒是有道家所追求的天人合一风范。
老人说给路雨时间考虑，其实也是给自己时间思索。刚才自己说出那句话的确是一时冲动，只是老人不明白，过了那么多岁月，见过那么多人情世故，自己为何会对一个素未平生的少年生出怜悯之心，他又想起了少年刚刚那番话，突然想起自己小的时候，不觉苦涩的笑了一笑，自己何尝又没体会过那种滋味。
当爱变成负担，再强大的人也会有被压垮的那天。
老人很快进入梦中，想到自己少时经历的种种，这些年来看到的种种，或苦或甜，但都是同样的透彻心扉。
路雨没睡，也没有考虑老人的邀请，他一直在想自己是不是也该离家一段时间，让自己能够安静的想一想自己究竟心中想要什么。自己习惯了当一个乖孩子，习惯了完成父母的期望，如今读书的锁链已经没有了，但自己似乎总在给自己套上新的锁链。自己究竟想要什么，想干什么，对此他从未想过。老人的话好似一盆凉水从头浇下，让他前所未有的清醒，也前所未有的迷茫。
也许去了会想明白。
脑中突然冒出了这样一个想法。
一夜就这样安静地过去。
红日东升，经过一晚的休息，太阳又充满了活力，刚冒出地平线，就给大地带来了朝气，老人迎着阳光缓缓睁开双眼。
“好。”这是随着阳光一同来到他身边的回答。
于是老人笑了，路雨也笑了，不知道对方在笑什么，又好像知道对方在笑什么。
两人看着朝阳升起，看着草上晶莹的露珠，逐渐消失不见，然后迎着早起耕作的村人，像来时那样悄悄地又回到了屋中。
一个带着烦恼的老人和一个带着迷茫的少年，就这样各自向他们的人生又迈出了一步，迈出了对他们此后人生来说至关重要的一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