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湖边风景最宜秋。”一汪湖水轻轻漾动，自然、和谐，又不失典雅。在杲杲秋阳照射下，如梦如幻，波光粼粼，像无数金星在向游人眨巴眼睛，令人目眩神迷。
农历癸巳年中秋节，天空格外晴朗。太阳未落，孝媳街村民郝天芳就猫在厨房鼓捣精心设计的婆母生日晚宴。
郝天芳外号“半吊子”，是天生的俊坯子。细细的眉，大大的眼，高高的鼻子，白白的脸，是不折不扣的“街花”，十六、七岁便成为年轻小伙追逐的对象。正当她无限憧憬未来的幸福生活时，命运却任性地捉弄她，将她打造成“转圈媳妇儿”。
三十年前，郝天芳年方二十，待字闺中。哥哥郝天茂小三十了，还没娶上媳妇儿。爹妈着急，便想出换亲的主意。郝天芳不从，老娘就软硬兼施，以死相逼。郝天芳无奈，只得放弃心仪之人，屈从父母之命。“热心”的媒人划拉了情况相似的三家，安排他们“转亲”。在如何配对儿上，媒人老胡说，我看这事好办。体育比赛兴抽签，农民分地兴抓阄，咱就来个抛币撞大运，凭命撞，大闺女摊上小女婿，命该如此。于是，将郝家兄妹郝天茂、郝天芳，贾家兄妹贾望春、贾盼春，鲍家兄妹鲍昆祥、鲍昆祯，摆成三足鼎立之式，男定女动，转圈结缘。如若顺时针转圈，那就郝男贾女、贾男鲍女、鲍男郝女各自结对；如若逆时针转圈，那就郝男鲍女、鲍男贾女、贾男郝女各自结对。如若抛币是花，那就顺时针结对；如若抛币是字，那就逆时针结对。结果，抛币是花，顺时针结对，郝天芳便成了鲍昆祥的媳妇儿。过门之后，郝天芳面对长着一头黄毛，体重不过百斤，人送外号“小黄鼬”的鲍昆祥，自叹：不怨天，不怨地，就怨个人命不济，阖孝媳街就这么一个“老爹”，叫俺摊上了。转念一想，水灵灵、嫩生生的贾盼春，嫁给了黑熊模样的哥哥，只好自我安慰：待要吃，大鲤鱼，待要疼，大女婿。这“小黄鼬”不仅长相猥琐，智商也是个“二五眼”。新婚蜜月，按照街上轮流顺序，“小黄鼬”去了治河工地。第二天，邻村民工对他说，“小黄鼬”，你家捎信儿来了，说你“家里”（妻子）生小孩儿了，叫你快着回去。“小黄鼬”喜滋滋的，赶紧去连部请假。说，俺“家里”生孩子了，捎信叫我回去。连长一听，就知道有人戏耍“老憨”。便说，猪5羊6，猫3狗4，兎子降一窝还得一个月哩！你刚娶媳妇儿还没三天，怎么能生孩子。不行。你不准假，我就偷跑。吃罢晚饭，“小黄鼬”悄悄溜出住地，冲着东北方向一个“猛子”扎出40里地。觉得路途不对，连忙找人打听：上孝媳街怎么走？几百里之外，谁知道孝媳街是哪里。哼，连孝媳街都不知道，真笨！就是十字街上有报亭的那个孝媳街。询来问去，方知南辕北辙。只得原路返回，一宿白跑80里。那些年，生活条件很差，洗澡需到公共浴池。池少人多，便规定一、三、五、日男洗，二、四、六女洗。“小黄鼬”多半年未曾洗澡，便瞎眼不睁的星期六去了。人家说，今天是女的洗，男的不行。他粘缠说，俺在池子边上洗洗行吧。郝天芳结婚之后，自恃年轻漂亮，表现极为强势。熊得丈夫像“袜子”，惯得孩子像“太子”，吼得婆婆像孩子，噎得公公像呆子，做起事来像傻子。那是刚刚过门，适逢孝媳街大集，公爹问她，你赶集去吧？意思是不赶集咱好上山干活。哪知郝天芳像吃了枪药似地说，赶集奏嘛去，又没钱，没钱叫人家踢腚瓜子去呀？噎得公爹一句话也没说上来。孝媳街人本来就有爱给人起外号的习惯，碰上郝天芳这样的奇葩之人，岂有放过的道理！就给她起了个外号—“半吊子”。
“半吊子”摆的这场晚宴，在她家是破天荒的。往日里，顿顿煮白菜，炖豆腐，熥馍馍，下面条，你吃也是这半斤，不吃也是这八两，爱吃不吃。炒个青菜算改善，吃个包子是过年，吃肉那是奢望，多咱见过海鲜？而今天，什么炒青椒，爆芹菜，扒油菜，爆腰花；什么清炖鲫鱼，清蒸乌鸡，清灼基围虾，荤素相搭，色香俱佳。尤其是那盘刚刚出锅的螃蟹，“铁甲长戈，堆盘色相”，你抓我挠，死缠不休。
老太太坐上餐桌首席，接受子孙庆生祝寿，更是破天荒的。往日，“半吊子”总是盼婆婆快死，多次诅咒：老私孩子八十多了还不快死，还占着一个人口的名额。“半吊子”从不与婆婆同桌就餐，嫌她“癞怠”。而她自己呢，抽烟，吐痰，抠脚丫子，擤了鼻涕随手抹。真是屎壳螂嫌蛆臭，忘了自己吃的什么，玩儿的什么。
老人瞪着两只惊恐的、疑惑的眼睛，忐忑地坐在椅子上，两手不知放在哪里，一会儿摁着双膝，一会儿扶着桌沿，显然是不知所措。
鲍家老太名叫莫莉花，已经80岁了。因为在孝媳街是个穷大辈儿，所以在年轻时就被街坊称为“少奶奶”，一直沿袭至今。因此，她的漂亮名字，也就只能体现在户口本和房产证上了。少奶奶早年丧夫，独自拉扯一儿两女长大成人。由于家境贫寒，儿子貌丑体弱、性格怂讷，只能用二女儿鲍昆祯“转”来“半吊子”做儿媳。2012年孝媳街拆迁，少奶奶一处老宅，换来如今的这处120平方米的楼房。当初选楼的时候，“半吊子”曾经撺掇婆婆选三层、四层，说，一层脏，二层乱，三层四层住高干。少奶奶考虑到腿脚不便，断然选择了一层。在办理拆迁手续及房产证时，“半吊子”主张写鲍昆祥的名字，说免得以后过户麻烦。少奶奶自有主意，坚持写了自己的名字。有了新楼房，“半吊子”一家三口便不再租房，硬是搬进婆婆的楼房。起初，少奶奶独居一间大室，“半吊子”夫妇及儿子鲍存孝分别居住两个小室。不久，“半吊子”便强行与少奶奶换住了房间。说是一个人住大的，两个人住小的不大公平。
有一天，“半吊子”和街坊拉呱，拉起给儿子说媳妇儿的事儿，“半吊子”就请人家给鲍存孝踅摸一个。街坊说，眼下要说媳妇儿，女方先要“一动不动”，你有吗？“半吊子”问什么是“一动不动”。街坊说，一动就是汽车，不动就是楼房。“半吊子”便记在心里。怎么才能弄到楼房？自己名下没有，想买哪里有钱？“虾有虾道，蟹有蟹道，甭管是正道邪道，只要走通了就是好道。”“半吊子”黑白琢磨，终于琢磨出一个门道，那就是把婆婆名下的楼房弄到儿子名下。
“半吊子”谋算婆婆的房产，脑海里也有过纠结—
她的良心说：“不义之财切莫贪，举头三尺有青天！”
她的贪心说：“财产是谁的？谁弄到手里就是谁的。甭管鬼法儿神法儿，能弄到手就是好法儿；甭管歪招儿正招儿，能弄到手就是高招儿。我从电视上一档《自然传奇》节目中看到，几只狮子捕获了一头水牛，刚要美餐一顿，一群鬣狗突然来到，霸道地驱走狮子，心安理得地尽情享用。这就是，不管晴天阴天，剜到篮里才是菜，吃到嘴里才算食儿。”
她的良心说：“那是畜牲，你能跟它比吗？”
她的贪心说：“我是不能跟它们比，我的智商比它们高，它们硬夺，我要软取。”
她的良心说：“做事缺德，会遭报应。这头得了房产钱财，那头换来天谴地责，千指万骂。”
她的贪心说：“能够吃的咸，就能忍得渴。能做缺德事，就能舍得脸。老话说得好，‘人为财死，鸟为食亡’。为财就能豁上死，还怕什么千人指、万人骂？指又指不死，骂又骂不疼。”
……
最终，贪心占了上风。
像“半吊子”这号人物，见了钱眼发绿，见了财腿发软，一旦盯上婆婆的楼房，岂不是梦里都存觊觎之心？她曾经粘缠婆婆，咨询律师，但房子依然未能到手。她昼夜难眠，苦思冥想，有限的脑子用尽了，有限的墨水蘸光了，终于憋出方案，还设计了一“骗”、二“撵”两个步骤。
一张方桌，四人坐定。少奶奶面南背北，坐在正位。左首是儿子鲍昆祥，右边是孙子鲍存孝。“半吊子”与婆婆对坐。
大家刚刚坐定，鲍存孝就打开桌子底下的啤酒箱子，抓出一瓶，咔嚓一声，咬开瓶盖，嘴对嘴地吹了起来。这一系列的麻利动作，等到“半吊子”制止，已经喝掉半瓶。
“半吊子”说：“孩儿啊，老妈还没说话呢，你怎么就喝上了？”
鲍存孝是老虎拉碾子，根本不听那一套，一气吹完，将啤酒瓶子往桌子上一蹾，朝老妈一瞪眼睛，气呼呼地说：“你真逗比。我喝酒又没堵住你的嘴，有话就说，有屁就放。”说着，站起来，把盘中的螃蟹挨个翻了一遍，挑了一只大的、母的，放在跟前的桌上，坐下后就去抠螃蟹的盖子。
“半吊子”慑于儿子淫威，只得作罢。她想，要在往常，依着他的脾气，早就拎着啤酒，端着螃蟹到自己屋内独享了，今天这样就不孬了。她转脸对“小黄鼬”说：“你不赶快给咱娘倒上啤酒，光坐在那里等着馕嗓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