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秋的香白黑得特别早,五六点钟的时候天就有些灰了。
孟良稍微提前了一点时间——二十分钟左右,在A楼前找了根石凳子坐了下来。
下课铃响后,一大堆学生涌出教学楼。
一抹明朗的蓝色跃入眼帘,孟良对江胜男挥了挥手。
江胜男跟同伴们笑嘻嘻地道别,推着自行车走了过来。
江胜男走过来,有些惊讶地笑道:“你怎么一下子就看到我了?”
孟良理所当然地说道:“因为你最显眼啊。”
江胜男“嗤”了一声,撇过头去,“油嘴滑舌。”脸上却露出一丝笑容。
孟良有些摸不着头脑。他瞥了一眼江胜男的衣服:黑色大衣深色牛仔裤。
不是亮蓝色的?
刚才看错了?
不过孟良还是笑嘻嘻地没有多解释。
晚风凉凉的,两人之间隔着一辆自行车,慢慢地朝校外走去。
孟良不用看也能感受到对方的存在,那是一种超出具体感官限制的感觉,不是声音,不是气味。好像冬天走进封闭的教室能感受到一股浓厚的气息一样,孟良也这样感受着身边的阳光。
“怎么没有早点遇到呢?”孟良贪心而遗憾地想到。
“你是什么专业啊?”孟良想要再多知道一点对方的信息,无论什么都好。
“数学系,”江胜男笑着反问道:“你呢?”
“好巧!”孟良笑容很灿烂地套着近乎,“我学中文的。”
“哟嚯,文学青年!”江胜男伸出手来,作初次见面状。
孟良自在地与对方握了握手,脸上却有些隐隐发热。嘴里还口花花地道:“按西方的规矩,我该吻一下的,错过了!”
江胜男翻个白眼,“你敢那样做,按中国的规矩,我能一巴掌呼你脸上。”大概觉得有些尴尬,她转而问起晚饭的事情:“话说我们是去哪吃啊?”
孟良暗笑对方话题转得突兀,但也没有纠缠,顺势接了下来:“西门有家川菜馆,味道很好,也不会太辣。你能吃辣吗?”
江胜男一挑眉,“我可是四川人。”
孟良高兴地说道:“我也是四川人。”尽管这个相同点微不足道,但仍然让他感到十分愉悦。
交流就是两人进行信息交换并作出相应回应的一个过程。孟良往常都极注重这个过程的效率,因此显得少言寡语的。但现在的他渐渐了解了“废话”在交流中的作用,并且非常娴熟地运用了起来。
吃过晚饭,孟良将江胜男送回寝室,临别时仍依依不舍,“延长校区那边有家很好玩的密室逃脱,周末一起去吧!”
“好啊。”
“嗯,说定咯!”
愉悦的温暖包裹着孟良,他这两天来第一次睡了个好觉。
清爽的阳光破开浓夜,照在孟良脸上。
迷糊着醒来后,孟良有些回味地将被子拉到头顶,想要续上美梦。
一起去密室逃脱的约定,究竟是梦还是真实?孟良分不太清了。反正一切本来就美好得像梦幻一样。
闹钟也照顾到孟良的心情,隔了好一会儿才响起来。
嗯,不得不起来了,还要上课呢。
和昨天完全不一样的心情,孟良根本无需勉强,镜子里的自己就止不住地笑了起来。
“根本不是微笑嘛,”孟良看着镜子里好看的脸庞,宽容地放过了对方。昨天在鼻翼边上起的痘痘,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消掉了。孟良祈祷着,最好是在遇见江胜男之前消掉的。
本来很俗气的名字,孟良越想越觉得好。大气幽默仁爱勇敢,所有美好的词语一股脑地堆在她身上。而且对方明明是个理科生,却具有深厚的人文修养,和自己一模一样。
天作之合,孟良妄想到。
室友看见孟良脸上抽搐般的笑容,担心地问道:“哥们儿你不是撞邪了吧?”
孟良翻个白眼,边笑边骂道:“滚。”
另一个室友接道:“不是撞邪,就是谈恋爱了。嗯,初恋。”
孟良忍不住抹了抹脸,心里想到:有这么明显吗?
阳光从来不会缺席美好,孟良难得地哼起歌来,道路边每一片叶子都在光线里闪耀。
校园里来来往往的人好像各自都染上一股气息,色彩缤纷的。不,也不是颜色,总之每个人身上都散发出明显不同的信息,溶解在空气中。
以往只记得是清新的早晨的学校,一下子变得清晰起来。如同分辨率调高了似的,来往的行人、路边的商店、排列整齐的行道树,还有树丛里的猫、树叶上的虫子,全都变得鲜活起来。
“生命!”孟良在心中高声吟唱道,“啊,生命,你多美好!”
趁着生命的欢娱还未逝去,少年啊,请尽情地高歌吧。
孟良望着远处教学楼上碧蓝色的晴空,体内充盈着一股巨大的幸福。
一个熟悉的身影从边上跑过,孟良认出是班上的一个同学。
“李佳佳!”孟良难得地主动跟同学打了个招呼。
李佳佳转过身来,惊讶地看着孟良,笑着打了个招呼:“嗨!再不快点要迟到咯~”说着边就向前跑了起来,“我先走了哦!”
“嗯,拜拜!”孟良笑着挥了挥手,还是不紧不慢地走着。他算好了的,按这个速度,一定能在上课前赶到教室。
一切都毫无意外地顺利前进着。
还有什么比这样的生活更美好了呢?
影子与影子交错,一个男人从后面走过,擦到孟良肩膀,把他撞得一趔趄。
“不好意思!”那个男人赶紧扶了下他,“没事儿吧?”
“没关系。”孟良笑着摆了摆手。
那个男人一副自来熟的样子,竟然直接问道:“你看上去蛮高兴的,能和我分享一下吗?”
孟良有些诧异,心想:这人神经病吧,怎么这样。
男人看出了孟良的戒备,笑着解释道:“我是个旅行作家,想要采集各个地方的人们的幸福与悲伤。”
孟良脸上戒备稍稍松懈下来,算是接受了这个解释。但生性孤僻的他还是婉拒了对方,其实只要不是逢人就说长短的街坊大妈,谁又会轻易地向陌生人吐露心声呢?
对方也不气馁,并肩和孟良一起向教学楼走去。
“你是哪个专业的呢?”对方似乎准备采取迂回策略,先闲聊以拉近关系。
孟良不太好意思直接不理或者走开,只能心里祈祷着发生什么事让这个男人放弃。
“中文系。”孟良以声调逐渐降低,语速很快的声音回答道。他希望这样能让那个男人明白自己很不喜欢和陌生人聊天。甚至他使用的不是专业名称,而是外人容易理解的“中文系”,只求能和对方少说两句。
“我也是中文系毕业的,”那个男人微笑着,“但因为太偏爱古代文学,所以外国文学和当代文学都不太好。”
孟良有些惊讶地看向对方,“和自己一样”,他心里暗暗想到。
孟良的目光变得稍稍温和了一些,他问道:“你喜欢哪位作家呢”
“姜白石,”那个男人就像是会读心术一样,说出来的名字都是孟良最喜欢的,“还有刘公幹、阴子坚,我都很喜欢。”
孟良心中不免有些嘀咕,是巧合么?
“你呢?”那个男人有些好奇。
孟良笑笑,“和你一样。”
男人有些无所谓地笑笑。
孟良见状,觉得还是要解释一下:“我不是敷衍你,白石词清雅劲健,刘桢诗骨气奇高,阴铿诗工整华丽,我都是很喜欢的。”
男人一下子高兴起来,开始和孟良讲诗歌审美、诗词创作。但孟良只是附和,并不十分热情。
那个男人觉得有些尴尬了,转而讲起白石的情事:“白石早年与合肥姐妹相恋,此后一生钟情,最令人敬爱。”
孟良点点头,想起江胜男,唇角不禁微微弯了起来。
男人瞥了一眼孟良,继续说道:“现在大概是没有这种人了。”
孟良不以为然地摇了摇头,但没有反驳。
那个男人心中大概已经明白了,于是故作感慨道:“最美好的最难久,世间事尽如此。”
孟良皱了皱眉,觉得这人有些扫兴。
说话间两人已经到了路口,男人对孟良挥挥手,说道:“萍水相逢,言尽于此,有缘再见!”
孟良转头,只见身边人群熙熙攘攘,那个男人已不见踪迹。
孟良撇撇嘴,感到很是莫名其妙,“莫名其妙地跑过来同行,莫名其妙地说了些话,最后莫名其妙地跑掉,真是个古怪的男人。”
他摇摇头,抬脚往教室方向走去。
“呀!”孟良一脚踩空,差点摔倒。
他往前扑了两步才站稳,回身向刚才站的地方看去,一株行道树潇潇洒洒地站在那儿,一圈低矮的防护砖拱在周围。
“诶?”孟良惊疑地张大了眼睛,“我什么时候站在防护砖上的?”
孟良咽了下口水,本能地想要去找刚才那个旅行作家。
四周的学生匆匆地向教学楼方向赶去,没有一个人回应他。
“鬼?”
清晨的寒意从四面八方聚集过来。
孟良摇摇头,又自我否定道:“不,肯定不是见鬼了,这大白天的哪来的鬼。”
他死死地盯着防护砖,脑袋里筛选着各种可能性。
飞快滚动的推理带子渐渐减速,最终缓缓停了下来,上面只剩下三个名词:失忆、幻觉、鬼怪。
“虽然说青天白日的鬼怪应该不敢出来,但谁又知道呢?应该保留这种可能性,但不予考虑。幻觉和失忆的话……考虑到前两天的精神状态,应该是幻觉吧。”孟良就停在路口中央皱眉思考着,前进的人流自动分成两股绕开,只是路过的每个人都用异样的眼光打量着他。
孟良被这灼灼的目光烧醒,一下反应过来自己正堵在大路口,于是面红耳赤地赶紧逃开了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