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照陈律师的吩咐，阿孝一离开法院就直奔工作的城市，又花了两天时间把所有的证据资料准备妥当。再回到镇里的法院时，已经是周日，离下周三开庭只剩两天时间。在此之前，陈律师已经为阿孝做好了反诉申请，并且征得法院的同意。
这一起父母与儿子关于赡养纠纷的官司，像是晴天里打的一声响雷，引起了镇里人的注意，特别是一些年纪偏大，儿女也在外打拼又常年不归的父母亲，他们都开始私下里讨论。
“又是一个不孝子啊！”、“亏他爹给他取了‘阿孝’这么个名字，真是养了一头白眼狼啊！”
只要有人发出类似的断言，马上会引来无数赞同的附和声。许多人结合自己的经历，都开始埋怨儿女的无情。于是就有人对这场官司抱有期待，就说：“只要阿孝他爹赢了这场官司，我也要用这种方法对付我那个不孝子！”
有个记性好的人说：“这场官司根本不用打，他爹是肯定赢的。你们还记得去年镇里有个姓郭的人家吗，那家人也是告他儿子不孝顺。那家孩子可比阿孝倒霉多了，他父母对他又打又骂，从小就虐待他。等他长大成人了，他就离开了小镇，想从此摆脱自己的父母。结果怎么样呢？法院还是判他按期给父母提供赡养费，还必须回来陪在父母身边，照顾父母的生活起居。所以说，不管父母怎么样，子女都得孝顺，所谓百善孝为先、儿不嫌母丑！”
这件旧案被翻出来，很多人都觉得不可思议，不是指郭家的孩子被虐待还仍要向父母提供赡养费这件事，而是法院竟然还要求他回家陪在父母身边，照顾他们的生活起居，这种判决可谓是闻所未闻。
那个记性很好的人得意地说：“你们真是一群法盲！我告诉你们吧，按照法律规定，子女除了为被赡养的父母在物质和经济上提供必要的生活条件外，还要在生活上和精神上关心照料父母。你们想啊，等你们将来走不动了，饭都不会自己吃的时候，你们怎么办？还不都得指望儿女帮你们嘛！”
其实小镇人基本都听说过这条法律，就像许多其他法律条文一样，显得含糊不清，无法确定它的具体“界定标准”。比如在生活上和精神上关心照料父母，是按照父母喜欢的方式去照料他们呢？还是按照儿女认为正确的方式去照料他们？或者由两者自己去协商？在生活上和精神上给父母提供帮助，这看起来是很容易的一件事，但如果遇到那种经济条件窘迫、或者感情关系复杂的家庭，他们又该怎么办？这里的法律“界定标准”又在哪里？
在这条法律条文上，小镇人按通常的理解，认为应该是在父母没有生活自理能力的情况下，法律才会要求子女陪在父母身边。但是在郭家人的案子中，这家人的父母并没有达到那种程度，孩子却仍被要求回到父母身边，并照顾他们的生活起居，显然法律的“界定标准”被扩大了！——而运用法律的“界定标准”，做到翻手为云，覆手为雨，一向被称为是司法人员的拿手好戏。这就好像你看到超市为了搞促销，就设定了名目繁多的奖励，但在奖励说明的末尾总不忘加上一句：一切解释权归超市人员所有。
阿孝与父母的官司引起了关于法律的讨论，一时间，好像人人都成了法官。在郭家的旧案中，曾经的被告代理律师就是陈律师这件事很快传开来，也传到了阿孝耳中。
阿孝感觉上了当受了骗，满腔怒火地冲到陈律师的办公室，大声质问对方：“你根本没能力赢这场官司！为什么要骗我！”
毕竟是久经沙场，陈律师一脸镇定，三言两语就问清了情况。她说：“郭家这件案子，是因为被告证据不足才导致败诉的。你先坐下来，我慢慢跟你说！”
陈律师给阿孝泡了一杯茶水，放在他的桌前。阿孝努力冷静下来，坐在她的对面洗耳恭听。
陈律师说：“在法律中规定，如果父母犯有严重伤害子女感情和身心健康罪行的，原则上就丧失了要求被害子女赡养的权利。郭家孩子呢，从小被他父亲虐待，对他身心灵都造成了严重的伤害，原则来说是不需要赡养父母的。法院做出判决的依据，就在于郭家孩子的身心灵是否真的受过伤害。但是遗憾的是，郭家孩子那时已经长大成人，童年受过的伤害无法明显地呈现给法官看，况且也没有专业的检测机构可以证明，他当时的心理状态是受到过父母虐待的。当然我们也找过他家附近的邻居，但那些邻居因为不愿得罪他父母，就都不肯出庭作证。这件案子也就因为被告证据不足，最终判决被告承担起赡养父母的责任。”
阿孝说：“为什么法院还要求郭家孩子要回到父母身边？”
陈律师好像喉咙里被什么东西呛到了，干咳了几声，她的面色变得阴沉。
“作为一个律师，我本不应该这么说话，但是这件事实在是让人气愤！”陈律师顿了顿说，“郭家父母为了达到让儿子回家的目的，出具了一些身体健康状况的医院证明，说自己患了脑血栓、心脏病之类的疾病，说自己生活缺乏自理能力，也没有经济来源，所以只能依靠儿子帮忙。况且国家在医疗和养老机制上仍然严重滞后，法院自然也希望把责任推到儿女身上，所以就判决郭家孩子回家赡养父母，这样倒是省了不少麻烦。”
“他们是真的患了脑血栓、心脏病？”
“有是有的，但是因为这类疾病存在不稳定性，谁也不能保证病患不会突发意外。他们所谓的没有生活自理能力，指的就是不能预防这个意外。这种说法其实很牵强！”
“那我这次官司会怎么判？”
“你父母的赡养费和医疗费你是还不清的，但你的积蓄肯定是要全部交出来的。”
阿孝往椅子上一靠，丧气地说：“那这还有什么意义啊！”这句话的原意是说：“我让你，陈律师代理反诉没有任何意义！”
陈律师笑着说：“但是我会尽力不让你落到和郭家孩子一样的判决，就是不用非得回到父母身边。而且考虑到我可能连这个也做不到，我决定不收你一分钱的代理费。”
阿孝感到不解，居然有人不收一分钱替他打官司的。而陈律师之所以做这种尝试，其实是因为她与阿孝、郭家孩子都有相似的遭遇。
陈律师出身于异地城市的一个中产家庭，父母都是大学教授，从小对她严格管教，后来发现她有音乐方面的天赋，父母就送她去了各大著名音乐学院学习，希望她长大后能成为一个钢琴家。但陈律师对这个安排一直很排斥，后来违逆父母的意愿，执意报考了法律专业。陈律师走上法律这条道路，也只是因为长久的管教约束所衍生出来的“叛逆性”选择，按照她自己的说法就是，她的人生简直是一团糟！
如今她已经三十二岁，习惯了把自己裹在肃穆的黑色制服里面，任谁都不敢轻易靠近。陈律师的老父老母已经无力催促她赶紧成家，但她好像受过童年阴影似的，总觉得有一双眼睛在盯着她，无论她做什么事，那双眼睛都在提醒她：“你那么做是错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