儒生说，“聊聊？”湛安和说，“聊聊。”儒生取了条板凳，自顾自地坐下来。儒生说，“我收到一封信。是关于你的。为了这封信，我等了很久。”湛安和说，“失望了？”儒生接着说。“很可笑。我之所以托人调查你，是担心你是我的仇家。然而你不是。我很失望。因为我还是希望你是仇家派来的，这样，至少还能证明她没有忘了我。”
“然而我不是。”儒生说，“你不是。”“想听听我的故事吗？”儒生摇头。湛安和却自顾自地说了起来。“我是个农家子，本来应该如我爹我娘那般，从小做农活，长大娶个不丑不好看的农家女，生几个娃娃，伺候田里的几亩地，最后死了，找个地方埋了。然而我没有。阴差阳错地遇见一个人，入了江湖，接着杀了很多人，最后来到离家万里的素叶水城避难。想想十几年前自己还是个玩泥巴的小子，再看看现在，只觉得人生的际遇真是奇妙。”
儒生说，“我也是。”湛安和问他，“你真的是那个人吗？”儒生说，“谈点别的。”“素叶水城要是真的被屠城了，你打算怎么办？”“带着徒弟，往别处避难。”“不打算留下来守城？”“江湖人可以与官斗，但不能陷在战争里。不智。也不自量力。去去一个人，一把剑，能杀几个？”“带上徒弟一家出城也不容易。”“只带一个走。”儒生说，“江湖人不掺和战争，是因为不想被朝廷拿来当刀使；江湖人只带一个走，因为江湖人很惜命，把自己的命看得最重要。”湛安和说，“好冷酷的人。”拎起地上的头，迈出了房间。
两天之后，凉州大军到达城中。令人奇怪的是谋士与世子都没有出城迎接，而是让大军自行驻扎。突然涌入如此巨大数目的士兵，加上将军已死，凉州领兵的各位将领自顾自的在城中找营地，烧火做饭。因为驻军领地重合而发生的摩擦越来越多，愈演愈烈，变成一场一场的斗殴。世子把自己锁在书房中，把身体丢到桌上，望着窗外。一只鸟儿飞过，世子眼神无所动。
距离素叶水城还有一天半路程的结骨大军驻地，谋士在结骨兵士带领下走进营中。结骨士兵围在四周，让开一条路，各自心思万千。谋士瞥了一眼远处，一只老虎在铁笼子里，慵懒地趴着。谋士只觉得和笼中虎想必，结骨的士兵更像是万兽之王。结骨大王左手擎着一只鹰，右手叉起碎肉耐心的喂它。见谋士入了帐中就把宠物交给左右，二人面对面地看着彼此。谋士作揖后说，“我来，是请大王放过素叶水城。”结骨大王说，“素叶水城中已经没有多少守城军，将军已死，入城的凉州军群龙无首，在我结骨大军面前就是一群羊。这城已经到了嘴边，本王为何不吃？”谋士说，“因为不值得。素叶水城中能对大王的军队造成威胁的人已经消失了。至于那只大军，我相信大王身后的那个人有更好的方法，而不是围城死战，折损甚多的兵士。”大王笑道，“先生知道我身后的人？”谋士道，“并不知道。只是和大王的军队接触了几次之后，发现行军与以往大有不同。这背后肯定是有高人辅佐。”
一个身着厚厚狐裘的书生从帐后走出。他行了礼，坐在一边说，“王世璟。”谋士颔首。王世璟正坐道，“小可想与先生算算账。先生想保住素叶水城，提出的筹码是将军的头。那么之前我结骨两千骑的债怎么算？而且，即使将军是筹码，将军的命也是结骨的人取下的，并非那么双手奉上的。若要当筹码，未免有点让人怀疑诚意不足。再退一步，将军虽然死了，但是世子还在。虎父无犬子，年纪轻轻就能统领全城的兵马，假以时日，那人定不是池中之物。不出三年，必然能成为我结骨的心头之患。这个人，你要如何处理？”
“不如杀了了事。”“世子与将军的命算做是保下城中百姓的交换。我会劝大王对城网开一面，只要它没有军队，继续做生意。现在我们算算两千骑的账。”“说到底不过是想要我的命。没想到一介书生三尺微命，居然能换这么多。”“你的命，可不止两千骑。你不死，我不安心。”
“我死了，你仍是不能安心。”谋士说，“我死便事了，一死万事休，城也好，人也好，全都撒手不管。你不行，只要你还活着，就逃不了劳苦谋划的命。”“先生与小可是同道中人，自然最懂小可。敢问先生名姓，也好为先生立一块碑，清明忌日，在坟前上一炷香。”“不必了。素叶水城建成千年，历经战事动荡，存亡之秋不要更多却偏偏都化险为夷，这背后死去的人，有几个留下姓名的？适才在营中看到大王圈养的老虎与苍鹰，我死后不必立碑，尸首不要浪费了，拿去喂他们吧。就怕我年老力衰，身上也没有多少肉，委屈他们了。”
儒生进到书房。少游正在对着一块布看的入神。儒生说，“这就是地图吗？”少游笑道，“没想到多年前提到的，师傅现在还记得。”儒生说，“记忆是种神奇的东西，有些你想努力记住的事情，反而转眼就忘掉了。有些你拼命想忘记的，却记得深刻，好像一开始就在血液中似的。”少游说，“听说将军府的先生失踪了。”“没有失踪。他去结骨大营了。”“老师怎么知道。”“他说他要保住素叶水城，让我与安和连夜送他过去。”“那他做到了吗？”“应该吧。”“世子会死吗？”“不会。他对思危有恩，思危求我救下世子。我和老黄决定让世子和大军一起去凉州，离开素叶水城。”“大军要走？”“素叶水城战事已解，大军没理由继续留。”
少游长叹，“仿佛一夜之间什么事情都变了。将军死了，将军府的先生马上要死，大军到了又要走了，世子也要走。湛叔叔成了素叶水第一剑客。”他问儒生，这种无奈的感觉叫什么。儒生说，等你再大一些，会知道的。
少游的目光从地图的左上角一点向下移动，说，“那就是凉州吗？”儒生说，“恩，凉州。”“凉州有什么？”“凉州很多城，像素叶水城一样的，比这里大，有很多的人，有很多的店，城中还有更宽的路，路上有更多的驼队与推车。城里有更大的将军府，更多的士兵。当然也有比素叶水城更大的战争，以及更大的和平。”“凉州还有什么？”
儒生想了想，“问这么多，你是要去凉州吗？”“爹说要举家搬去凉州。”“如果可以，还是搬去关内吧。素叶水城没有燃起来的战火，是因为素叶水城不够分量，但是凉州就不一样了。今天没打起来的战争，明天会在凉州加倍奉还。”
“师傅一起走吗？”“我去别的地方。凉州有我一把剑，你如果想要，可以路过的时候带走。”
少游说：“入了关，就进江湖了。”
儒生说：“去你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