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前是个干枯瘦小的汉子,木羽无法确定他是三十多,四十多,五十多或是六十多。他仿佛很年轻,又仿佛很苍老,他全身带着一种附在骨髓里的疲倦和冷漠。
木羽只觉心底一凉,淡淡道:“鬼影剑?”
那人嘿嘿一笑,说道:“想不到一晃二十余载,江湖上还有人认得老夫。”
木羽道:“前辈的鬼影剑法二十余年前的嗜血和杀气便无双无对,已到了开合随心,进退随意的至境,江湖上有多少后生羡慕,又怎会有人忘记。”
鬼影剑长叹一声,道:“至人无己,神人无功,圣人无名,何况上面还有无剑之境,老夫二十年来没有一刻松懈,却毫无寸进,只是明白自身卑微渺小,萤火之光徒羡日月光华而已。”
他灰色冷酷的目光之中露出些许悲戚,看着枪王遗体又道:“枪王一生败尽天下英雄,却三年前败在别人手上,与人为奴,今日又是如此惨淡收场,老夫何尝不是这般?”
木羽道:“前辈岂不闻佛说如梦幻泡影,计较即是祸根,胜败等闲,何必计较?”
鬼影剑表情突然变得十分复杂,诧异道:“刚才你真的确定我不会出手?”
木羽苦笑道:“如此情景,晚辈还有什么选择?”
鬼影剑大笑,说道:“传说中的氤氲十境,果然另有一番奥妙。”话音未了,他已经出手。他腰间突然弹出一柄软剑,闪电般刺出。
木羽只是屈指一弹,剑光便已消失,鬼影手中的剑却已回到腰间,二人似乎根本就没动过手。
鬼影剑笑了笑,身子突然倒射,腾空,辗转,消失在雨中。
大雨潇潇。这时候迎龙阁双龙戏珠大门内慢慢走出了一人。
她走的很慢,也很优美。
她撑着白色的伞,身上穿着宽松的和服,腰带极宽,把纤腰紧紧束起,盈盈不堪一握。她裙裾之下是纤巧的脚,脚上的袜子也是雪白色的,穿的是一双木屐,木屐高而厚,却很轻巧,地上的泥水溅不到袜子半点。她“哒哒”的款款走过来,显得宁静而端庄,又似乎带着一种原始的野性和欲望,让人不忍拒接。
她静静走到木羽面前,福了一礼,道:“天行宗内务值事封沉水,奉少主之命,有请木羽公子。少主已在听雨亭设下薄宴,万望公子赏光。”
她声音温婉中带着一丝甜腻,显得很成熟。她人也很成熟,发髻高挽,肌肤若雪。她已经不再年轻,三十岁许,却是素装素颜,眼角的鱼尾纹隐约可见。
木羽只是笑笑,说道:“如此那还要劳烦封值事引路。”转身对枪王尸体拜了三拜,却大踏步走在前头。
听雨亭清幽寂静,亭内侧身坐着一条汉子,看他侧面十分魁梧,在潇潇雨声中给人一种寂寞和疏狂的气质。
木羽甫到亭内便止住脚步,他看着这条汉子,突然感觉到一种气势,这是名副其实的气势凛人。
那汉子只是随意而坐,但木羽乍看之下是泰山巍峨,令人仰止,细看则空空荡荡,无懈可击。此人周身是空门,却又似乎全无空门,虚虚实实,竟毫无着力之处。
想天行宗少主英雄了得一至于斯,那天干、地支、枪王和鬼影儿等众多高手为其所用也是情理之中,何况幕后还有那号称“红尘俗世,算无遗策”的廖红尘。惊怖之下,倒慢慢镇定下来走了过去。
那汉子也缓缓转过身来,一双眼睛电一般在木羽身上扫了两转,却也露出些惊疑之色,随即笑道:“看来今日终于找到一个可堪对饮者。”说着站了起来,示意木羽坐下。
木羽见他方面大耳,膀阔腰圆,果真是条威风凛凛好汉,暗生亲近之心,微微一笑,坐了下来。
那汉子也坐了下来,口中说道:“我原姓战,名字却早忘了,现在叫做统天,即统摄天下之意,现忝为天行宗宗主。我知道你叫木羽,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
木羽“哦”一声,笑道:“微名何足挂齿,倒是宗主英雄了得,名副其实。”
那战统天爽朗一笑,道:“愿闻其详。”
木羽道:“宗主适才随意一坐,便占据天地人三才,韬晦难辨,无懈可击。在下却如立于日光之下,难掩行迹,防无可防,还未交手我便输了。”
战统天哈哈大笑道:“你又何必过谦?随意一站也是暗合阴阳,生生不息。我虽然从每一方面都可以出手,但都不能将你击倒。我自认五百招之内立于上方,但五百招一过,那便非我的控制范围了。”
木羽哈哈一笑,说道:“那你我当真值得喝上一杯。”
战统天道:“理应如此。”二人一口气却连喝了三杯。
木羽道:“宗主亦好酒乎?”战统天道:“酒能滋情乱性,却可添豪情。男儿豪情本万丈,原无需凭借助外物,所以本非我所好。但若要遇到大好男儿,世间英雄,那喝三百杯也是无妨。”
木羽哈哈大笑,道:“冲这句话,今日三百杯是免不了的了。”
二人均觉对方豪爽痛快,正是吾辈,你一杯我一杯只是痛饮。
酒酣耳热之际,木羽道:“你我现在痛饮狂歌,酒后却不知是敌是友。”
战统天道:“是友也罢,敌也罢,今日一醉,足慰平生。”
木羽笑道:“好一个足慰平生,此刻你我兄弟相称如何?”
战统天道:“那有何妨?我今年三十有五,看你却是二十出头,自然我是大哥了。”
木羽道:“那是自然,小弟今年二十有四,大哥在上,小弟敬你一杯。”二人哈哈大笑,一人道:“兄弟”,一人道:“大哥”,便如多年至交一般,大吃大喝好不痛快。
期间,封沉水一直在旁照料,几次添酒加菜,却无多少言语。
战统天举起酒杯,笑道:“昔日曹刘青梅煮酒论英雄传为千古美谈,但我看曹操虽有些魄力,太言过其实。刘备心机深沉,唯唯诺诺,算不上英雄。今日你我兄弟意气相投,均有四海之志,何不敞开心扉,畅谈天下大势?”
木羽道:“大哥豪气干云,大有‘不恨古人吾不见,恨古人不见吾狂尔’之风,小弟迷茫徘徊,浪荡江湖,算不上英雄。”
战统天道:“辛稼轩一招棋错,落个终生牢骚,这句话却还算入耳。我看兄弟你今日虽然流浪江湖,闲云野鹤,但是来日恐容不得你清闲了。”
木羽喝了一盏,笑道:“此话怎讲?”
战统天长身而起,望着茫茫长空,高声道:“昔日你徘徊江湖因为岁月尚且安稳,乾坤盟千疮百孔,当权者皆是蝼蚁之辈,汝不屑耳。如今却是不同,我天行宗横空出世,席卷天地,再造乾坤,这将如这暴风骤雨,容不得你有半点迟疑。”
讲到这里,他霍然回转过身,盯着木羽眼睛,又道:“所以你只有两条路,一者,你我兄弟携手,荡尽一切腐朽,再造乾坤。或者,你振臂高呼,广纳海内英雄,你我轰轰烈烈斗上一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