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泰什么时候走的没人察觉。他带领大家离开少林,安排好暂时藏身的地方就借口要默写脑中经书的内容,把自己关在独立小书院中好几天没有出来。直到某天早上黎黎照常给他端去早膳发现房门大开,桌上留着两本装订好的册子,和一张‘临行急事不便相告,日后相见’的字条。虽然相处时日不多,但无疑他已是这个小团体不可或缺的一份子,不声不响走掉让所有人都难以接受。尤其是龙序。
谭笑捏着留言纸,眉毛皱得能拧出水。不是谭天慎和玄正拉着龙序,暴跳如雷的他几乎立刻要把天捅下来。
璧拿着那两本梵文经书半天都没回过神,良久实在忍不住抱头哀叫:“杨泰!这蝌蚪文你倒是好歹给我翻译下吧~~~”
只有黎黎注意到谭笑不正常的沉默,她低声问道:“阿笑,有什么不对的地方吗?
“只是...”她闻下手里的纸,恼火的摇头:“我不确定...这太奇怪了...”
璧伸手接过那张普通的白纸,也闻了一下,狐疑的说:“是正常的材料,谭掌门,你说的是什么?”
谭笑眼神变得很凝重:“我在上面看到了灰色的死气....”在场的人均是动作一滞。玄正摸摸光头:“死气?”谭天慎也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什么意思?”
“就是...就是将死之人遗留在**上的颓败生气...现在是灰色,说明此人生死薄已勾定命数,随着入府日期临近生气会逐渐变为黑色,浓稠如墨汁时便是小鬼带走魂魄之日。”她走进杨泰待过的房间,仔细查看屋内,画上几道集气和溯时符,过去时空飘渺的透视影像立刻重新复制活动。
“太糟糕了...这么严重...”谭笑凝固的神情观察着仿佛另一个时空的杨泰趴在桌前。
众人面面相觑,龙序的拳头几乎紧得陷进肉里。
玄正不知道为什么气氛如此压抑,他动动耳朵转身跑出小院,一会儿面色严峻跑回来。
“流年不利,方才本地同门知会我,那帮朝廷狗在挨家挨户的搜查我们呢!咱得先换地方了。”
谭笑把纸塞进腰带,招呼谭天慎和玄正抬上默,几人从小院后门迅速离开。
这只是一个西北部的小城,她们在壁的易容伪装下雇了一辆马车,打算趁城门未关之际出城。沿途见到不少带刀官差手拿画像沿街搜查店铺旅社,路上行人一一比对相貌,告示栏中赫然是众人的通缉文书。比起刚进城时盘查和守卫都严密许多。
璧虚起眼睛,注意到纷乱的城内无故多了些身负法力的修道和武林人士。熟悉的气味始终不是换换衣服和面孔就能抹灭得掉的。
“....灵山真是阴魂不散。”她放下车窗布帘,翻动着犹如外星文字的经书:“谭掌门,你认得这些蚯蚓么?”
谭笑正在甩铜钱占卦,闻言摇头:“古文字的话略懂,西域文就...那样了。”
璧望向其他人,车内此起彼落的叹气。玄正对埋头大睡的默道:“兄弟,一路走好...媳妇儿我会替你照顾的”
妇女同胞们不约而同赏了他一巴掌。
“龙序,你有头绪吗?”谭天慎踌躇着问在外面赶车的人,他倒是有个想法,不过得确认下对方态度。
车座外没有回音,大概气还没消。谭天慎只好说:“杨泰这事很是蹊跷,需要仔细调查。不过当下最要紧的是赶紧治好默的伤,之前听说万花楼代理楼主是西域后裔,我们只有去拜托她了。你们意见如何?”
“具体怎么操作?我们现在可是朝廷要犯,灵山叛徒,地府劫匪三界巨星,一不小心连死了都勾不了帐哦。”璧懒懒的靠在黎黎肩上嘲讽道。
“大丈夫,那人我和龙序有过一面之缘,根据之前杨泰的计划...我们手上的筹码足够和她谈一谈。麻烦的是现在那人在哪....”谭天慎敲敲背靠车帘的龙序:“龙大师,知道什么就说吧。”
马车在城楼下减缓速度,两排持枪士兵上前盘问几句,掀开布帘瞟了瞟里面的‘中年妇女’‘小孩’‘病人’‘老头’,谭天慎掏出几两银子不动声色的塞给领头。说了些‘儿子病重急着回乡看病’之类也就被轻飘飘的放出去了。
见马车出了城直奔东南方去,原本坐在城门旁茶摊的几个年轻人站起来,跟着离开了。
多年前巴蜀旁曾有一个神秘古老的王国称之为“滇”。在被某个史无前例的皇帝征服后归入庞大帝国的版图,成为了帝国历史史册的一部分。但就在史官将它载入典籍后不久,这个据说拥有发达青铜器锻造技术和精美翡翠工艺技术的王国突然销声匿迹,它的王连同臣民们统统消失不见,无人知道他们去了哪里,发生了什么事。千百年下来有关于滇国的传说越加神奇,甚至后来居住在其遗址附近的山民们都相信是滇王得道成仙带走了他的子民。出于对未知神秘主义的崇拜,古滇国境内竟然渐渐形成了一个人迹罕至的隔离区,当地各族人都尽量避免进入这块神圣的土地,也绝不允许外人私自进入,他们认为这会触犯那里的神灵给部落带来灾难。
不过对修道界的人来说天地尚可去,无处不容身,故此适当躲开当地山民,山清水秀,鸟兽丰足,奇花异草数不胜数不乏是一处神仙洞府。当然,也是个逃避现实,浑噩等死的风水宝地。
再次从昏迷中醒来,山顶缝隙投下的一丝阳光照得他咪起眼睛。满头汗珠顺着他消瘦不少的脸庞滑落到手背,惊醒了他半梦半睡的意识。支撑着坐起来,拉开胸口的衣襟查看,半晌才轻微的笑笑:“没想到还有些用...”扶着山壁走到洞口,不远处那片碧绿幽静的湖泊像块巨大的翡翠镶嵌在群山怀抱,山林凄深,风中传来野牛的低哶。他坐到洞口的大石上,宁静的看着这片世外桃源的深山,污迹斑斑的短袍已经衣衫偻缕。从脚边的小丛细叶草里摘下一片,午后暖暖的空气中便传来无名的小调。
“啊!你醒了!”腰后挂着采药兜的赤膊小童连蹦带跳跑到他面前,黑珍珠似的眼睛扑闪扑闪看着他。
“之前是你给我换的药吗?小姑娘?”他打量着她小麦色的肌肤,深蓝色粗布短裤,花色的对襟褂子,两只赤脚戴着银白色的脚铃。
小姑娘挽着山民特色的冲天髻,身形瘦小结实,稚气未脱的俏皮面容一笑,露出可爱的小虎牙:“是呀!我叫猜玲,你从哪里来的?怎么倒在这深山里呢?”
他没有立刻回答小山民的提问,猜玲见那个奇怪的大哥哥静静望着圣山出神,掏出早上摘的新鲜药草到旁边捣鼓去了。
“猜玲,你是昆黎族的人吗?”
“咿?你怎么知道?”小姑娘手脚麻利的把手帕浸入草药汁片刻捞出,让他脱下衣袍,替他擦拭创口。
火烧火燎的身体随着药水覆盖渐渐清凉,他长出一口气:“书里写的呗。猜玲,想学字吗?”
猜玲高兴的仰头道:“我可以跟你学字吗?!太好了!阿爸都不准我念书,说女娃娃学多了要造反!”
“呵呵,你阿爸说的不错,你这么聪明,胆子又大,懂的东西多自然就不服你阿爸了。叫你阿爸一家之长的脸皮往哪摆?”
猜玲被逗得咯咯直笑:“才不!如果我将来懂得多了,就要好好教训那些欺负我们的朝廷官衙!”
小姑娘气鼓鼓的继续擦药,一边告诉他朝廷针对山民沉重的苛捐杂税和劳役,时不时被山匪劫掠,每年上贡给皇宫和地方豪强土绅的贡品,天灾人祸,这里的人过得很辛苦。最近又多了些猛兽,更是雪上加霜。
“那我教你如何对付那些伤人的猛兽,推算气候怎么样?”那皱眉的模样引动他心底的暗流。
“好啊好啊!算我没白救你!师傅在上,徒儿给您磕头!”猜玲幼小聪慧的脑袋里总觉得这人必定有一身大本事,怕他反悔急忙跪下朝他用力磕头。
他只能苦笑:“起来吧,我不反悔就是了。鬼精灵。”猜玲笑嘻嘻的吐下舌头。
“徒弟,为师饿了。”
“好的师傅!我这就给你烤鱼去!”
小姑娘钻入茂密的树林,到湖边捕鱼去了。听着一路回响着她兴高采烈的歌声,他淡淡翘起嘴角。
江南,为江之南面,曾经被中原称为南蛮。往往代表繁荣发达的文化教育和美丽富庶的水乡景象,区域大致为长江中下游南岸的地区。鱼米之乡、风景秀丽,更是各类情义绵长的代表。白墙青瓦小桥流水,恬静内秀咸鲜润甜的精致菜肴更是江南人民内心世界的另一种延伸。堆金积玉地,温柔富贵乡的苏杭两城是天下众人皆知的‘天堂’。北方土厚水深、雄浑阔大,是男子的胸怀,南方草木葱茏、清奇瑰丽,是女子的心思。
谭天慎他们要找的卓宝簪此刻就在位于杭州的万花楼分楼中。向母亲和门主做完例行报告,她慢悠悠的前往三大名楼的专用包间,随手处理些事务,品茶消遣。
小时就随身伺候的贴身丫头难得见小主人休闲一日,借着点熏香好奇的问:“小主人今日可不忙了。”
卓宝簪倚靠在垫着豹皮的躺椅上,抿嘴笑:“怎么,娘和门主都不嫌我空,你还嫌起我来了?”
丫头赶紧去捶腿:“奴婢哪敢嫌小主人嘛!只是见平日姑娘忙得人影全无,今日偏生闲情雅致,这滕王阁您可是好久都没来了。”
“很小的时候娘就告诫我,合理的训练是锻炼,不合理的训练是磨练。听你这番话,我倒是被磨练很多年了。”她从躺椅上站起来,走到窗栏前,凝视这片至天际而下的涛涛江水。
“噶扎礼那边有消息吗?”
“回小主人,他们师徒三个伤势基本痊愈,正找借口再去少林呢。”
“灵山呢?”
“跟得紧呢,不过昨天开始苏州城里这些人就多了,还有些排不上小主人眼的武林人。”
“嗯,吩咐各分楼负责人,凡是进万花楼的我们都要伺候得好好的。别嫌人脏,那银子可亮着呢。”
“是。”
“找几个可靠的官衙来楼里坐坐,刺头儿就丢给他们。能搜刮出来的情报,渣儿也不要留下。”
“是,奴婢这就传话给侍剑堂的姐姐们。”
丫头退出房门,卓宝簪润好笔,心情甚好的写起了滕王阁序。
“你们可要平安找到我哟,呵呵....”
天界紫阳宫。
第一缕紫阳气飘进殿内,鸾鸟鸣朝的时候,滢苏沉积的思绪从功课中退出,来到紫云台上迎接散尽一切不安的阳光。每隔一段时日岁就会送来外面的消息,有时是仙药,有时是师傅和况的留言,有时是修罗和幽冥界发生争斗的战报。天界好像也并不太平,因为混阳珠迟迟未找回,和天界仅仅界墙之隔的魔界又在蠢蠢欲动,近来和巡界的天将摩擦不断。不管她有多内疚,多焦急,师傅和况都要她静下心来呆在紫阳宫,这是磨难,也是机会。
她并不笨,师傅这样暗示一定是六界有大事要发生了。她和况都要努力保护自己,能不给师傅拖后腿已是大吉。神魔大战不知死了多少金仙罗汉,她小小南翼星君算得了什么。六界顶级强者在那场战斗中死个精光,各界灵气消耗殆尽,天地碎裂,洪水泛滥,黑暗笼罩,底层生命大批大批的灭亡,能恢复成现在的模样简直只能归功于奇迹。想到这种生灵涂炭的事可能会重演,滢苏不得不强迫自己捡起荒废的功课,从头开始修炼。她相信在外面的况一定更辛苦,至少在天帝的命令下紫阳宫足够平静,能不受外界影响专注修行,外面恐怕就没那么雅致了。
深深呼吸,包杂着纯净仙气和紫色的金火气流入她的身体。滢苏面朝冉冉升起的紫阳盘腿坐下,再次进入那空明之境。
岁的灵识回到脑海,他欣慰的点点头,对等在药炉边的况说:“滢苏姑娘已经不用担心了。”
况憔悴的神色露出一丝笑容:“那就好。这些日子麻烦你了,岁。”
“没什么啦厉姑娘,虚谛仙君和我师父是好友,你们的事我自然不能袖手旁观。只是...”岁担忧的看着况红青交加的灵气:“你的灵元消耗得很厉害,这样下去会给你以后的修行留下危险的。”
仿佛是不值一提的小事,她转身走出离火宫:“安啦,我不会有事。以后那丫头也要麻烦你照看了。”
“...厉姑娘,这个给你!”岁把一个小葫芦抛给她。
厉小况伸手接住,暗金色的葫芦写着‘中梯’两字。
“誒?!这么珍贵的丹药我不能”她像拿着烫手的火炭般大喊。
岁抢过她的话头:“这是虚谛仙君拜托我师父给你炼制的。”接下来的话就只有厉小况能听见了。
“虚谛仙君说,你和滢苏在下天界前必须得有能力自保才行。”
马车在向苏州城的路上日夜兼程,只能绕道走远路的两匹枣红马累得口吐白沫,不得已璧等人只能在某个小山村投宿农家,打算等马匹休息一阵在走。杨泰走后,卜卦问天的事就落到了半罐子的谭笑身上。硬着头皮冒充神棍寻找卓宝簪下落的她废了牛鼻子劲总算有点底,带领一帮子难民投奔江南。离目的地越近,谭笑发现众人各自变得有些奇怪。先是黎黎烦躁不安,然后是谭天慎一言不发,玄正坐卧不安魂不守舍的往西北方望,璧总是看着默发呆,龙序则一直心烦意乱,似乎有话要说又不愿说的模样。她思虑着心底的疑问,想来想去,决定单独和某人谈一次。
晚饭后龙序独自走出住房,谭笑悄悄跟上。直到走到村外的农田边,龙序无奈的说:“你要跟到什么时候?”
谭笑的身影从暗处走出,踹踹不安的说:“只是有些事想确认一下...”
也许今晚是中秋,月亮离两人的距离特别近,又大又圆的把人和影都环抱在怀,浅黄明亮的月光把分站两端的人影拉得斜伸进玉米地里,怪异的像两条永不交汇的平行线。
刚收割过玉米小麦的田里只剩翻过光秃秃的红土,堆成垛的柴草堆四散耸立在周围,水沟里的夜蝉和青蛙一唱一和演奏着秋天大合唱,鼻端是干爽夜风送来的泥土香。
长发慢慢挡住了固执的眼神,龙序觉得那隐藏在长发后的眼睛充满让他胆怯的东西,他想逃走,眼睛主人顿时流露出某种伤心。
“你要确认什么?”男孩背对她,低声说。
“....你可以转过身,面对我说话。龙序。”女孩的嗓音依旧轻柔,夜蝉的歌声颤抖了。
心潮起伏,思绪万千,男孩艰难的抬起一点头,把拳头捏紧:“你知道,为什么一定要我说。”
谭笑强行把泪水压回眼眶,让自己显得和平常一样:“你亲口说出来,才能让我确认。”
“我...”龙序头上像压着不周山,背后那股气势韧性十足,似乎在说誓不罢休。
他长长的叹口气,摆摆手:“我认输还不行吗....我确实猜到阿泰走的原因,仅仅是猜。”
“....说来听听。”谭笑表情扭曲了下,一字一顿说道。
龙序侧过身望向月亮:“他大概身患绝症了吧。”
“什..什么?”无缘无故的人怎么会突然得病。
“哈哈哈...这是报应啊....多管闲事逆天而行的报应!”他的笑声高亢悲怆,像穷途末日的英雄怒问苍天。
谭笑隐隐觉得龙序说的只是冰山一角,真相残酷到他自己都不愿去想。
“去哪里能找到他?有小璧在总能有办法。”
点到痛处的龙序喝道:“我不知道!如果能找到那家伙我要挖他的心来祭天!”
看他那么难过,她也没有问下去的心情,就算有条心河游满了泪水的鱼儿。
她柔声道:“我会找到他的。只要他还在这天地之间。”
谭笑不再看龙序的脸,用比逼问他时更决绝的心意走开。
没有丝毫睡意,她顺着乡间小路在村外四处闲晃,听到某处有竹萧断断续续的奏乐。乐声干涩走调,对听者来说根本是折磨。转过农家柴房一角,广阔无垠的农田草垛上坐着一个人。
“秃驴,放过那只无辜的竹萧吧。”她施施然走过去抱怨。
玄正摸摸头,把竹萧放下。一时也不知说什么,两人望着眼前一马平川的土地想着各自的心事。
“....那是你的?”谭笑用手臂圈住膝盖,把下巴放上去。
“不是,是杨泰的。我吹得不好,那家伙吹很好听的。”玄正把竹萧和羊皮卷一起递给她。
只是普通翠竹,颜色墨绿泛白,上面有些大大小小的划痕,尾端绑着一个手编的草坠。
“杨泰很喜欢这支竹萧吧,磨损比较多呢。之前送你的?”她轻抚那道道伤痕问。
玄正摆手:“不算送吧,东西放一边人就不见了。谁知道是什么意思。”
“能借我一段时间吗?”
“额...可以啦....”
谭笑站起身拍拍衣服上的泥土草屑:“谢谢,早点回去休息吧。我先走了。”
“哦....”
“嗯!有件事,素喜方丈给你的东西,我是知道的哦。”谭笑冲脸色僵硬的玄正打个手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