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匹生了疥疮的老马驮着李年，每日照常绕着小安河细细沿东岸巡去，一当正午北岸人家便群起生了燃灶的炊烟，李年巡至此地，老马便发出一声略微不满的鼻息，李年知得它的意思，便下了鞍，蹲坐在南河的草地上细细的咀嚼着干粮，嚼到舌根甜味满溢，或等西边天上的太垣向外偏坠一两个角度时，便就唤醒卧在地上打瞌睡的老马，一起回了舍馆，拿上馆人给的九文大钱薪资去小店里喝酒。
但是今日，对岸的人家都没按时生起灶烟做饭，李年略觉不安的下了马鞍，刚一拿出干粮，就听得北岸大营吹出的角音，今日的角音声大且颤，李年似被吓愣了一会，一个骑兵不知从何处窜了出来，但见得李年的衣装，便知他是个官里的吏人，便在马上告诉他，不知是前日还是昨日，两个刑奴杀了差役，现已不知逃往何处，骑兵唤李年先上马匹或先回舍或随军捕捉，无事呆在此处终归不好。
说完这个骑兵便朝通往北岸的桥上去了，李年似将他的话当成了耳旁风，手从裹着干粮的袋子里拿出一块粗食，在这时，他看到了天空中的一抹紫红，那紫红从西边的太垣处染了过来，与之同随的还有一股暖人的微风，当这抹彩色使他略感惊艳时，又一个冲来的骑兵快马而来，正像那抹光彩一样，一记马鞭抽到了李年的背上，打的他一阵哆嗦，“快随军往对岸处！”那骑兵叫喊道，这和天上的光彩不同，那个急切而渺茫的声音马上就消失了。
李年收起干粮，左手揉着肩背，唤醒了刚打出鼾声的老马，老马睁开了眼，它眼下的泪槽又是深了一分，马发出了不快的声音，但还是迅速站了起来，李年上马坐好，尾随着两个骑士的痕迹朝通往对岸的桥那边过去。
那桥不远，只走了几步李年便看到了它，那连通两岸的是一座已经被风风化了的石桥，上面似能看出似有几处不规则的纹路，但大致的图案早已消散不见。
老马在桥上打了个不大不响的喷嚏，李年享受着马蹄击打在石桥上的声音，那声音斑驳的如似一种很久没听过的乐器，就在他快记忆起是何种乐器时，马过了石桥，声音失却了。
李年望了望对岸，前面的林里，大批的榆树跟灌木交杂在一起，苔藓覆满了人能见到的任何一块石头上，黑黢黢的林中，只有少数的几丝光线向外反射着广布的苔藓，这时一队骑兵从左边掠过，为首的警觉着看了李年一眼，认得他的吏服后便打了个快哨，领着后面一伙骑兵朝领一片地方前进，那声突然发出的哨声惊吓了李年胯下的老马，马发了疯，迈开蹄子朝骑兵们都绕开的林中奔去，地上的苔藓经不起老马这一踏，飞溅出的绿液跟污泥粘染了李年那双黑色的靴子，就这样似向前奔了一里左右，老马才稍稍平复了安静，李年被折腾浑身是汗，他那已经开始老化了的身体颤抖不已，这时，马袋从老马身上掉下，包着干粮的丝布从中倒了出来，干粮撒了一地，老马嗅到香味，转了个身开始啃起了干粮，李年慌忙下了马，结果脚一滑，倒在了地上，但还是急忙爬了起来，将地上被泥土沾染了的丝布抱到手上，老马迅速地啃完了干粮，马鼻哼出了一声满意，李年踱到一颗榆树旁的光线处，就着光细细的擦拭着丝布上的泥巴，待马儿将地上最后的渣滓舔完，光线也在慢慢消逝而去，在树林正在把林中最后一丝光线慢慢吞没，一个恍惚口，李年看到了正前方的灌木上，挂着一块红色的碎布，他开始感到略略的不安，似好像知道这块碎布上沾着的是什么东西，勇气催促着他上了马，朝那布的所在慢慢走去，老马走的很慢，李年觉得在黑暗中淌了很久，在饥饿与困倦中，李年在马背上闭了眼，打起了瞌睡，但他的手仍是紧紧的攥住缰绳，在过一堆灌木的时候，老马又打了个喷嚏，李年醒了，但他仍闭着眼，他好像看见梦里的人了。
李年记得父亲在一次掌灯的时候同他说过，真正的黑是见不得五掌的，但浓黑倒使人勇气倍增，令人害怕的是，那黑暗里留存着模糊的光线，因为仍有光线，这抹光强撑着人们慢慢走向渺茫的希望或是更大的绝望之中。
李年眯着眼，他看到了前面微弱的光芒和似乎存在着的渺茫的烟火气息，他下意识用腿夹了一下马腹，这样马朝前的速度又快了一些，但和以往的催赶不同，这次催赶他听到了老马的步伐里的欢快。
那是一座独立在林中的小茅屋，那屋外有一只憨实的木桩，而屋内发着微弱的烛光，而且一处木窗正往外吐露着烟气，烛光和烟气在黑暗中互相支撑着，缺了二者中的任何一角，两方都会一起湮灭。
老马走到了茅屋的门口，李年下了马，在地上摸索了一会儿，探出了一只枯瘦的榆木枝，李年拿着那根枝条轻轻的敲打着茅屋的木门，门开了，开门的是一个只有李年一半高的少年，那少年穿着一身破布，整体看起来稀稀拉拉的，但他的左肩上包扎着一条紫色的丝布，李年朝屋里看去，茅屋很小，靠里有一张铺满着茅草的床铺，床铺的对面便是灶台，灶的正上开着一只窗口，烟从那里出去。
那少年站在门口，愣愣的看着李年，这时屋里昏暗的烛光抖了一下，李年这才发现那靠里床铺正睡着个老人，老人方才翻了个身，似扇起了一股小风。
”躲个夜，天亮就走。“李年将目光移回看向那少年，那少年愣愣的点了个头，便让了身子，李年回头将老马拴在茅屋前的木桩上，将马包里的草席拿出，把老马的身子盖上，老马打着哼哼，似在抱怨这个粗心的骑手，风从东来，寒冷的风让李年觉出了夜的不善，马蜷在席里，人则走入屋内，这时夜鸠停了鸣叫，因为它找不到老鼠在哪里了。
进了屋，李年发现那个睡了的老人苍老的已经快没了头发，后脑那边秃了一整块，显得老迈而又颓丧，少年从榻上扯了点稻草，整齐的铺到灶下，李年谢了少年，将包袱放在灶台上，将外衣裹好，便就躺在了临时的草席上，李年看着灶台上的灯，那灯剧烈的恍着，此时的灯盘上已经没了最后一滴油，但听得”嘶“的一声，灯慢慢的熄了下去，火心内的白色慢慢的淡掉了，那种白色，如皇宫中的犀角灯上的颜色一般，李年打了个颤，那个地方他已经快忘记了，他现在困了也饿了，在睡下的一瞬，他看到了少年衣服上破了的一角，那一角，大小跟挂在灌木上的那条十分相似，李年晃了晃思绪，他睡着了。
似在深夜，那灯又亮了起来，这时李年的脖子似被什么抵着，他觉得可能是鬼压床，但眼睛却可睁开，那少年拿着一把粗铁刀抵着他的脖子，李年看得少年却在流泪，那一滴滴的泪水砸在草席上，应将草席的一角染湿了，李年闭上眼睛，他已知面前的是个什么人物了，索性闭上了眼，但闭了眼后，倒却开始可怜起那个榻上的老头来了。
突然，脖子上的压力松了松，那少年丢了刀，跪在地上，呜咽的开始哭了起来，似在向李年讨饶，但李年仍是闭着眼，就这样少年哭了几分钟，李年叹了口气，“天亮就走。”李年说完，倒自己松了口气，那少年听后便靠在了灶上，因是太紧张了，李年又梦到了提着灯笼的父亲，但只是梦到一瞬，那一瞬后他醒了，他旁边有一只冒着热气的馒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