痛定思痛，金城之外，环境不熟，民风各异，行业庞杂，难以驾驭；下一步行动，应该立足于金城，两百多万人的大都市里，岂能没有我的发财机遇？
皮越冥思苦想，脑海里闪掠过金城的行行业业，终不能确定第二步向哪里迈进。正在凝神沉思，忽觉房中没有了皮鼎的声音，急忙去卧室里查看，皮鼎坐在床上，正从一只新奇硕大的红黑白三色组成的大书包里，向外掏出许多学习用品和玩具来；姥姥靠在床上，笑嘻嘻地看着外孙子专心致志地摆弄着这些新奇的小玩意儿。
皮越拿起一只塑料铅笔盒，正面有一群美丽的花仙子奔跑着的彩色图案；打开盒盖，是浅浅的一层平面空间，可以放置铅笔、格尺等等；奇怪的是盒底厚达两公分半，试了几下，打不开，摇了摇，没有声音，那这么厚的底部是干什么用的呢？莫非害怕小孩子淘气，随时打翻了弄出麻烦，设计人员参考了汽车底盘的稳定功能？这岂不是浪费材料？
皮鼎看父亲摆弄铅笔盒，一把抢夺过去，两只小手在盒子四周按动，“啪、啪、啪啪啪”，五声脆响，盒子正面一只，两侧各两只，弹出五只小抽屉，分别装着裁纸刀、橡皮擦、不锈钢长条镇纸、胶带纸，还有包装齐整的橡皮泥三块。这种时新物件，皮越哪里见过，此时目不转睛，在手里翻转把玩，禁不住叹为观止：小小一个铅笔盒子，商人们竟肯动脑筋把它设计得如此复杂多变，精美诱人，小孩子见了，哪个会不喜欢，必是扯定父母衣角，定要买到手中，去向小同学们炫耀一番。皮鼎在旁边告诉父亲，后面还有个小抽屉呢。皮越仔细一看，果然能从盒笔盒后面拉出来一只暗藏的抽屉，里面平放着一些铁臂阿童木、米老鼠和唐老鸭一类的不干胶彩色画片，正是时下孩子们爱不释手的小玩意儿。
“这只铅笔盒，真是太漂亮了！妈妈给你买的吗？”
“错啦，是一只文具盒。”
皮越看到盒子底部，果然写着“文具盒”三个字，生产厂家在广东顺德县。铅笔盒改叫文具盒，铁皮单层改做塑料多层，功能增添了，价格呢？只怕多花十倍也未必能买来。
皮鼎还有十二只卷笔刀，外观分别是奔马、五角星、小蘑菇、茅台酒瓶、飞碟、火柴盒、小熊、电视机等等，一只只惟妙惟肖，形象逼真，可爱至极，全是些在金城文具店里还没有露过面的儿童文具。
床上的大书包，除去色彩斑斓、颇为醒目外，书包正面、翻盖里外都有透明塑料的口袋，可以装进学生证、月票什么的，不用掏出来，一目了然；书包的左右两侧，是阔大的拉链口袋，左边有一只漂亮的透明水杯，右边装着一方类似于小毛巾一样厚的黄色手帕和一只双筒八倍望远镜；书包里面还有四只大小不一的口袋，都用拉链锁定。小小书包，真是设计精巧、匠心独运。
晚饭应当怎么办？是自己在家里做，还是去外面吃，媛媛走时没有交代。皮越去小厨房里查看，锅碗瓢盆、油盐酱醋，样样俱全，只是归类齐整，干干净净，似乎久已停饮，让人很难判断是女主人手脚殷勤，凡事一丝不苟，还是临时大搞卫生后的首日，一切仍然整洁如新。
丈母娘告诉女婿，媛媛很少做饭，多数是在外面买东西回来吃，她的工作忙，时间少，晚上也常常出去。
那好吧，就坐等这个经常买东西回来吃的夫人下班吧。皮越重又跌坐在沙发上，目光在客厅里游移，小姑送的书包里装满了自己给儿子买的学习用品，放在小沙发上；卧室里的书包和文具，比这只书包要高档、漂亮、时髦，全是些在金城看不见的、明显烙印着西洋风味的东西，儿子带到学校去，肯定会引起轰动，小同学们会围着他团团转，争先恐后地抢着试用他的现代化文具用品；皮鼎会得意洋洋，尽情炫耀又全力保护，防备弄坏了或是丢失了什么心爱的小宝贝。知子莫如父，皮越能预见到皮鼎的骄傲和自豪；当然了，他还会惹出些小麻烦，吃点苦头。
晚餐后，媛媛问皮越：“于所长说你买卖翡翠玉镯，弄得公司的财务人员去派出所举报经济诈骗案，这是怎么回事？”
吃饭时，看到妻子脸色平和，面带笑容，皮越心里很踏实，盘算着一家人在这里过夜，让儿子陪姥姥睡床上，自己和媛媛在客厅里搭个地铺，那肯定会别有风情，久别赛新婚，真是一个诱人遐想的夜晚。
媛媛此时一语点破主题，皮越登时陷入被动，他不知道于所长对事件真相有多少掌握，亦不清楚老师是否会把翡翠玉镯的售价告诉她。他看看她的脸，仍然是平静安详，没有疑问，没有恼怒，没有戏谑。怎么办，再撒一个善意的谎，就说自己只赔了一万元钱，让她少生点气，这行吗？万一她从老师那里知道了六万元的售价，向我讨问另五万元的下落，我又该如何应对？早晚被她识破了真相，夫妻之间的猜疑就会日益加剧，今后即便是说真话，也得不到信任和谅解了，那将会造成难以消除的隔阂，今后的日子还怎么过呢？还是说实话吧，好在没有赔掉多少本钱。
皮越把交一千元承包押金，做了矿产品开发公司的总经理，购买洮砚石，引出翡翠玉镯，买价一万三千元，卖价六万元，再去潼关淘金，遭遇山洪暴发，险些丢掉小命的事，慢慢讲出。
“真行啊，你是一天也不肯老实，要是把命丢在山沟里，我可是中年丧夫，皮鼎也没有了父亲。挣钱的事，我不感兴趣，你还是回到国有企业上班吧！经商发财，我看你不是那块料，没那个命。房子的事，慢慢自然会解决，法院正在想办法征地建房，我不用像你那样去拼命折腾，住房建好了，必然有我的份，你就安心等待吧，别再东奔西跑地撞运气了，弄得妻离子散的，家也不像个家。”媛媛郑重其事地谈了自己的看法，并不想了解皮越赔了多少钱。她去卧室里给母亲换件浴衣，服侍老人去卫生间冲热水澡；媛媛遵照医生的意见，每天坚持给母亲洗浴，希望以此增进老人的健康，尽一份女儿的孝心。
皮越从妻子的话里，隐隐嗅到了一种以女人为中心的生活意图。媛媛已经不在乎、不关心丈夫能挣多少钱了；她似乎有一种成竹在胸、收入丰厚的优越感。法院生涯培养了她冷静对待每一种不同案件的公允之心，讲理、纠正、调解、判决、执行，法律自有一套恒定不变的评判准则；她从中悟出了一种对待人生和家庭的标准和方法。她不怕丈夫不听话，不怕他在外面胡闹腾；成功了固然很好，失败了，他就会回到自己身边；永远不会有比自己更优秀的女人去追逐他，漂亮女孩子们争嫁大学生的时代早已成为旧闻，用时新的婚嫁标准来衡量，皮越是那种阅历丰富，能说会道，游移于富裕人群之外的边缘人物，若是与肖润田、毛玉成、皮海们去争风吃醋，他必然会最先被淘汰出局；更何况，四十岁的男人，失去了国有企业稳定的干部工作，人到中年天过午，他没有什么人生资本足以在社会上闯荡炫耀了。媛媛真正担心的，是他那私自存放的工作关系和档案，应当早一天回到公司去上班；尔后再调个单位，换一种生存环境，稳定下来，图个后半生清闲安逸。为了这件事，她早已暗中留心，寻找关系，打探门路。一个资深法官，具备这种亡羊补牢、从头开始的能量。
卫生间里哗哗哗水声不绝，皮越有些心烦意乱，丈母娘显然是家庭中的主角，饮食起居占据了媛媛的大部分心思；儿子有爷爷奶奶照看，老公一心扑在社会上闯荡，都用不着她分心；一家三口人少有的团聚一次，她却绝口不提晚上怎么住宿的问题，“那我为什么非要赖在这里过夜呢？”心里愤愤不平，只能用指挥儿子回家赖以发泄。皮鼎从卧室里抱出来那只鲜艳的大书包，皮越劈手夺下来，扔在沙发上：“这不是你的书包。”拿起另一只书包给他背上。皮鼎大惑不解，惶急了分辩：“是妈妈给我买的！”
“胡说，金城哪有这样的书包？下次来，妈妈要是真的送给你，你就背上；现在我们回家去。”
“不，这就是家，我晚上就住这儿。”
“这是妈妈和姥姥的家，不是你和我的家。”
皮越强行领着儿子走了。
媛媛知道丈夫带着儿子走了，她人在卫生间里，无法出面阻拦，她也不想阻拦。皮越在潼关吃了大亏，险些儿送掉了生命，这让她大骇之后，长长地吐出一口气。她知道皮越没有害怕，还有勇气和信心去闯荡，他可能还有些余钱垫底铺路，不会就此缩头罢手。
当一个男人为了一个明确的奋斗目标去四处奔波时，任何人的劝说都很难让他回心转意；如果再附带上和妻子暗中较量、要一决雄雌，铺垫后半生的安居处所，那么一个男人的决心宛如一台战车，轰隆隆一往无前地奔驰，想阻挡它或者叫它掉头，那可是难于上青天；当然啦，摧毁这辆战车的各种手段不在考虑之列。
把母亲安置好，媛媛坐在客厅沙发上，望着新书包发呆：书包不好吗？学习用具不新潮、不耐用吗？为什么儿子不背走它？是的，这是肖润田托人带来的，还有两套儿子的衣服鞋袜，由于担心惹出不必要的麻烦，她把衣服深藏在大衣柜里，留待日后适当的时候，拿给儿子穿。
肖润田是个有心人，他那殷勤的奉送和时新的各式物品，深深地刺伤了皮越那颗敏感的心灵，在这个家庭里，始终飘荡着肖润田的影子，皮越一直在怀疑这个新家的建立，在自己外出毫不知情的条件下，肖润田究竟付出了多少金钱和汗水。他渴望看到自己的妻子，在秦岭的深山里，他憋忍得灵魂出窍，媛媛那双水灵灵的大眼睛，几乎时时在他面前闪现，好不容易九死一生地熬到了夫妻团圆，这间来历不明的、包含暧昧的、花钱承租来的房子，长久地占据了卧室里的那张大床的老丈母娘，都逼得他强压住那波涛起伏的内心情感，平静地面对这冷酷的现实：要么屈辱地去亲手买一只单人床，放在客厅的一角，明确自己那种依赖于卧室里母女俩人、暂且栖身的二流角色和地位；要么回到自己的单身楼里去住，忍受那无边的寂寞和困扰。至于去买一套大房子，手里剩下的钱足够了，可是买房之后，丢了国企里的工作，拿什么资本去社会上闯荡呢？再说了，用这些来历不明的钱买房子，妻子是个经济庭的法官，她要是认真追究起来，我又怎么能自圆其说，让她心服口服，心甘情愿地退掉租房，搬到新居里去住呢？
夫妻之间的钱都有些不宜公开的暧昧隐情，财产的私密性，必然阻隔心灵的相互沟通；老丈母娘以那久病缠身的衰朽之躯，极不合时宜地卧居在唯一的大床上；儿子长期在爷爷奶奶家里寄宿；小小的三口之家，三地分居，两心分离，只要不解决住房问题，夫妻之间的长久隔阂，早晚会发展成不可逆转的冷战局面。人身上那种动物的天性，蕴藏在躯体里的****之火，久经堵塞压抑之后，必然会寻求另类的宣泄渠道；而儿子在逐渐长大，与父母的疏远造成的心理残缺，将是另一种潜在的家庭隐患，迟早会爆发出无法弥合的另一类亲情灾难。
媛媛在沙发上半卧半倚，双目似睁似闭，心事重重，无法化解；皮越坐在床上抽烟，火光一明一灭，映照着他那张疲惫、困惑、决不肯轻言屈服的倔犟的脸庞；只有儿子皮鼎，早已在奶奶的呵护下沉沉入睡，梦中，他蹑手蹑脚，瞒着父母，把那只丢在沙发上的精美的大书包背回来，那才是他心目中的头等大事，书包里有那么多的卷笔刀，还有那个隐藏着许多暗道机关的塑料文具盒，一群花仙子正在盒面上快乐地奔跑，天真烂漫的笑容浮现在皮鼎的脸上。
皮越有的是充沛的体力，不缺乏观察社会的睿智。自从淘金梦破灭之后，他在金城四处走动，频繁地在茶馆、舞厅里结交各种人物，倾听他们对国家、对社会、对人生的看法，议论生意场上的成败得失，企图从中领悟到一些闪光的思路，以作自己下一步行动的参考。但是，他渐渐发现，长时间坐在茶馆或泡在舞厅里的这些有闲人士们，全是些郁郁不得志、在社会上、在企业里、在商战中失意的人。他们碰了壁，怀着一腔无处发泄的苦恼，把他们的经历，在茶余酒后，主观臆断地任意宣讲，随心所欲地旁生枝节，转嫁责任，把失败的原因一股脑地推到社会环境恶劣、政策紊乱、小人捣蛋、运气不佳等等原因上去；但凡讲到成功者，那必是和高级官员们沾血缘、套乡党、靠世交、循私情等等诸般关系，或是运作多少贿赂，权钱交易、钻了政策的空子等等；总之是当事人都没有什么真本事，不过是些灰姑娘遭遇了水晶鞋一类的童话故事的新时代翻版而已。
皮越是个大学生，在社会上饱经沧桑，见识了形形色色的人和波诡云谲的事。他不太相信成功者都与权力有染，讨厌无权力关系就不能成功的荒谬结论。他是一介平民，祖宗八代里没有权倾一方的官宦显贵人物，自己的家庭又是从外地迁入金城，在地方上亦无什么根深蒂固的人脉关系。他相信好男儿不应受愚昧蒙蔽，一定要自己打拼出一番事业来。
秦岭山中小败，只不过是一种事业发展过程中的铺垫而已，“失之东隅，收之桑榆”，皮越知道这简单的辩证关系；他要痛定思痛，总结经验，洗心革面，从头再来，避免重蹈覆撤。
他站在马路上观察，去各大商场转悠，仔细地研究男人们的名牌穿戴，依据那些成功者们的扮相，狠狠心，甩出大把的钞票，买了名牌西装、衬衣、领带、钱包、打火机、皮鞋，甚至还有背心、裤头、袜子，他隐约感受到了顾客们走过时流露出异样的羡慕眼光。
沐浴净身之后，他把买来的名牌时装一件件穿在身上。打扮停当，皮越在房间里立正、转身、伸臂与假想男女们握手；坐在床边，左肘支在大腿面上，左拳顶住下巴，高昂着头，眯缝了双眼，似乎在若有所思。这是男人们一种雄强的存在姿态吧，他对自己十二分的满意。
下午的聚会，清一色的金城大学同学，要欢送金和钟去酒泉地区出任副专员。金副专员是同届学子中第一个登上副地级干部宝座的人，这激起了同学们的好奇和激动，借这个机会，聚到一块儿叙谈旧情。
费晓梅是召集人之一，地点仍然选在宁卧庄宾馆的大包厢里。皮越准时到达，立刻陷入了同学们装腔作势的恭维和善意的、无所顾忌的嘲弄调侃之中。
“哇，真帅，衣冠楚楚，光彩照人，‘老二’，要娶二房太太了吗？”
“啧，啧啧，多带劲，好一个棒小伙子，刚发了一笔大财吧？”
“好家伙，皮越先生，这可是一身好行头，我们欢送你去酒泉地区当专员，给河西走廊来个弃旧换新，焕发青春。”
同学们围着皮越调侃，三十多个人里，没一个人穿得像他一样整肃潇洒，名牌服装配上健美的身板，真是动静得体，夺人眼目。许多人依据他的这一身穿戴，在心里判断他是事业有成了，由不得暗中钦佩，多敬重他三分。
金副专员坐在沙发上，微笑着在吸烟，他穿了件白衬衣，敞开着领口，没系领带，外穿一件灰色的夹克衫，普普通通。他正不动声色地欣赏着老同学的风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