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最讨厌的是讨价还价，但生活里少不了，这是功夫，更见技巧，虽鄙视它，但还得用它，用得好，也有种胜利者的得意之乐。
最近到了苏州的拙政园，园门口有许多旅游小商品店。一家销宜兴茶壶的周姓女掌柜接待了我们。在她的店堂里，我被那满满当当的各色套装的或独体的紫砂茶壶吸引。我见识不多，没见过这上上下下千变万化的紫砂茶具。有一个比拇指大不了多少的单件茶具令我困惑，我原以为这东西是派不上用场的工艺品，根本就没理由往茶具盒里放，可许多茶具盒里偏偏给它留着这么个位置，简直必不可少，我就傻问，女掌柜解释说：“这是嗅的，热茶泡出壶，先别急着喝。”我点头，起码我知道什么叫“牛饮”，那是粗人的干活，极不懂品味。“这个东西就是用来放到鼻孔下嗅的。”这倒是件稀罕事，我找到了有点刘姥姥进大观园的感觉，见识短，人就得谦虚；于是就端详这个小不见乾坤的东西，底部圆润，上只一个小口，想那吃茶的瘾君子是何等地陶醉在这只小小的茶具之上，靠在一把躺椅上，伸直一条腿，慢条斯理作文雅状，深深地慢吸着，漠然的时光不见踪影，鼻尖在一缕悠悠的茶气中或远或近，魂灵也在一片太空虚境缥渺升腾。恍恍惚惚，然后凑近嘴唇慢品，舌尖触着微温的茶水，那是温厚、醇绵、通畅、舒心释骨的飞升。人也散架在鸟语和古木家具的气息里，有了金蝉脱壳的快意。女掌柜当然醉翁之意不在酒她见我等巡视便热情鼓动；我算是又开了眼界，知道了什么是紫砂，什么才是黄砂和绿砂。家里也有一个绿砂茶壶，一个父辈的赠品，泡壶茶果真三日不变。她看不见购买的诚意，就不住地向我们推介，直到价位最低的层次我以多买几套的理由与其最终达成了共识，无论如何，先信了它，不会有假，便宜货无非是工艺上的粗糙，到了苏州，也不能一毛不拔啊，那也对不起寒山寺、沧浪亭、九如巷这些颇见文化的地方了。
直到在无锡的壶博物馆才算真的长见识了，导游当然是想拿回扣的，她的精明处是在另一处购珍珠粉时坦率地告诉我们拿5%的回扣，因为拿回扣是人所共知的，矢口否认了反遭人厌恶，是否5%的回扣率那就谁也说不准了，她的坦率导致的另一作用就是要旅游者心甘情愿地掏出自己的每一分钱，哪怕是下顿的饭钱。她的真诚与我们的讨价还价，不断地在一把紫砂茶杯上用力，最终逼得一位同行者不得不由导游担保着到一家柜员机使用了私人信用卡，她的成功是最后客气地叫我等自己向前，她自己却中途下车，我们还对她的热情礼貌抱有彻底的好感，不住频频回头目送其背影。
当然，在博物馆的三分钟展销介绍中，我折服于紫砂壶的博大精深。这展厅外的沿廊均挂着装帧精美的摄影，一律是著名的陶瓷专家与某些大人物的合影，广告的声势日隆，透出的浓郁的商业气息即越重，令人大开眼界的是解说员，他哗啦一下在一面油光晶亮的长桌上放下一组壶，说是一组，即盒中心有一个砂壶，四周有四只砂杯，取出壶，托于掌心，便提问谁能猜出价吗：我瞪大眼睛，心里估摸最多只不过万把元，他却步步紧逼，一伸指，竟然报价曾拍出67万元，岂料这壶有如此的不凡，有如此令人咋舌的天价！惊得在场的游客倒竖汗毛，一片晞嘘声压倒空寂的宁静，达到了讲述者的效果，然其似犹嫌不足，介绍的小伙子推出一玻璃缸放在众人面前：半缸水，但见壶在手中一亮，眨眼稳稳地坐在水面，水波激荡，壶身稳坐钓鱼台一般，荡悠悠地像那个船头的哥哥一般自言而幸福，不愧为大家手笔，小伙子故意将壶嘴和壶柄压了压，眼见侧身的壶口似要灌水，手一松，壶身立即弹回来，圆腹光亮的壶肚倒像个不倒翁，那份慈祥让人爱煞。可是在场的无论是谁，只有眼福却不能拥有，正如小伙子自得的总结：“此壶乃本厅镇店之宝。”镇店之宝谁可染指？非得财大腰粗的富翁不可。此壶无望可得，便只可退而求其次，其实我们也不过纯粹是观赏罢了。瞬间，此小伙子推出一套黄砂壶，并称是壶中珍品，世之难得，亦出自同一位大家之手，只是做的不及前者精细。但他的一番讲介还是叫我惊绝：你瞧，好壶全在出水和收水之瞬间。他轻轻一低手，空壶竖立，壶盖180度向下侧垂却丝丝扣紧，纹丝不动，似吸住了一样，盛水，抬手，一道弧线从壶嘴射出，一回手，端平，水柱立马断了，壶口不见一点湿迹，“脱手圆韵，收水不漏，上品壶也，要想得手，且拿6万元。”观者目不暇接。依次向后，推介的还有“：二泉映月”，此壶奇在自壶嘴处一次喷出两道水线，而这两道水线在入标处汇合成一股细流，细瞧，果真杯底有一弯上弦月，很小，直至水满’呈弓形堆积面，按照介绍人指点以45度角去眷，看一轮满月，荡荡悠悠，我们一个个见着，为造壶者如此别出心裁叹为观止，江浙人真是聪明；此壶当然价值不菲，叫人看出了壶中世界。“这壶是专为纪念流浪艺人阿炳所制。”制者当然是工艺大家，卓越非凡，你可听见二胡声悠扬起伏，断断续续，抑或还能看见李太白那狂傲的背影，“仰天大笑出门去，我辈岂是蓬蒿人！”那走远的李白呀，正漂月而来。而淡定下来的月，弯弯的，正是他的沉舟。
剩下的时间，当然又一番讨价还价，讲解员的意思，导游的意思，此行的意思不都很明了吗？拗不过，我们以最低价和仅有的购买力，每入买了一只紫砂杯，据说是真正的紫砂，喝此杯定无污染。讲解人说，这可都是老实话。我仅明白的一点是，世上只有错买的，从来没有错卖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