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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经过北坡(1)

紫花泡桐

村子里有很多泡桐树。在暮春的温暖里,她们一齐开着紫色的花。而这时候的泡桐树依然无叶,整棵树还都光秃秃的。那满树紫色的喇叭状花朵,赤裸裸,饱满而滑腻。然而这样的紫色,悬挂在天空底下,在阳光里,没有了羞涩,也不发烫,只有无言的忧伤。仿佛村子高举而远望的眼睛。

我很喜欢泡桐树上那些凌乱的喇叭。她们使得春风也是紫色的。春日的阳光,我抬眼看见的天空,都是紫色的。她们在高高而速生的泡桐树上悬挂,在春风中摇晃十分震撼的姿容。我仿佛听到了那些喇叭叹息和呐喊的声音,就在村庄凌乱而高的屋脊上。她们远远对称了村前田垄里紫云英那同样铺天盖地的紫花。这时候的春天已经很暖和了,四处都是蜜蜂嗡嗡嘤嘤的翅膀。只可惜紫云英的紫花已经越来越少了,因为生长她们的水稻田已经越来越少。

我所喜爱的这两种紫色的对称,是我在意念里故意看见的,是我所愿意的春天的幻觉。可现在即使在大山脚下的乡村,这些紫色的花朵也已经没有人稀罕她们了。在村子里,作为速生木材的泡桐树,她的荫,夏天只可以歇牛;她的凌乱,在炎热的午后也只可以摇曳风声的粗糙。剩下的则只有我童年嬉闹于其下的简单回忆。

我尤其喜欢看泡桐树的种子在春天的枝头悬挂时动听的炸裂。她们的荚角先在高高摇晃的树枝上坚守漫长的冬天,而后在春天雨后,经晴朗的阳光晒暖,就忽然那么一声清晰的细响,那些如柳絮,如蒲公英飘飞的种子就散落下来,白白的,泡桐树黑色的种子透明其中。

但那都是头一年的种子,她们一律要坚守到次年,才开始在春风里细小地乱飞,在风中发笑,且一直笑到种土豆的地坝上。然后慢慢发芽,长成粗大的泡桐树,在屋前遮挡稻场上盛夏过于强烈的阳光,也密实了屋后长满毛竹的阴沟。

有时候,我觉得她们的笑声也是细微而疼痛的。那些种子很轻,轻到几乎没有了重量,仿佛她们简单的灵魂随风行走,随地忧郁。但泡桐树却总是长得那么茁壮,迟迟而生的叶子反而无比盛大。在村子里,还有什么树叶比泡桐的叶子更大些呢?几乎没有。高大的樟树,枫树,都没有。

也没有什么其他的树会比泡桐树生长得更快,你只要指着一个想出嫁的姑娘或者一个想结婚的小伙子,一眨眼,一棵泡桐树就可以打造出嫁的箱子了,可以制作结婚用的衣柜了。她们的木质也细腻而白晳,跟那些新娘的如玉手掌有得一比。

我老家就在宿松县城边上,山坡上很多泡桐树都开这种忧郁的紫花。

只可惜现在那里的泡桐树也已经很少了。那里正在大规模开发土地,山坡已经不是往日的山坡,池塘也已经不是往日的池塘,推土机平整了一切。

我早年的记忆已经没有了具体的着落。而越来越多的麻雀或者家燕,也在飞倦了的时候悬挂在不能停落的半空,悬挂在越来越密集的赤裸裸的高压电线上。而我所看见的,那是越来越多的紫色的呐喊,紫色的伤口。在平整的土地上,越来越多的泡桐树都高出了黄亮亮的泥土。那可能就是它们被刨出泥土的粗大的根系。

偶尔看看她们纯粹的紫色,依然高于村子里的桃花,高于泥土上所有急促的春天。今年,我是在一场春雨之后的阴暗里,忽然看见这些无人关注的泡桐树,她们依然裸露了赤诚的紫色的喇叭花,也高于天空下那些晴朗的喊叫。

然而紫色,那些眼神,那些声音,她到底是忧郁还是高贵?

泡桐树并不需要我们专门栽种,她们只需要敞开的泥土,只需要春天的雨水。在每年春天的末尾,四处都是她们那黑黑的荚角凌空炸裂的声响,四处都会盛开她们紫色的喇叭。那些欲笑不能的春天的面孔,都是泥土之上野生的欢乐与忧伤。

八月闲走

从一个村子到另一个村子游走,毫无目的。为什么要有目的呢?我既不找什么人,也不看什么特别的风景。就从这些村子里经过,纯粹地游走。从小城里出来,走走,转一圈我就回去。

但所到的村子,那些狗总毫无理由地吠我。于一只狗而言,我肯定是陌生人,甚至是擅自的闯入者。它们不认识我,坚持狂吠就是道义,是一种责任。村子不是我的地盘,是这些狗的。或许狗与我一样胸怀警惕,现在陌生人总有些可怕。他可能是一个歹徒,劫贼,要不然为什么四处流窜?村子里肯定被偷过鸡,被偷过牛,也可能被偷过钱,甚至被偷过留守的女人。现在村子里男人不多,都外出打工了,狗就像村子里的男人一样时刻警惕,见了陌生人就狂吠。

我心里赞许,“是些好狗。”

我并不怕这些狗。打小,我就熟悉一种咒语,用右手或者左手的拇指掐住食指第三个关节,念一种古老的咒语,狗就给定住了,站得远远的不敢靠近我。咒语源自古老的阴阳术学,一个长辈传给了我。当然有时没什么要紧的事,我并不念这个咒语,这或许会耗损我一部分内力,而意念高度集中也对我观看周围的事物不方便。对付狗的办法可以简单一些,穿开裆裤的时候我就会,只要突然蹲下来,狗就会迅速撤退。狗也是智慧的,格外谨慎,怕人突然蹲下去捡石头砸它。狗可不愿意吃现亏。我明白狗的狂吠是一种宣传战。舆论战术或者心理战术都会有效,一个人在气势汹汹的狗面前也不一定有优越感。村子里的狗吠起来很吓人,有时不止一只,是一群,都站到你对面。而真要攻击你,狗就不做声了。突然袭击,一下子就咬着你了。一个人无论如何不可能拥有一只狗的速度,皮肤也不敌狗的利牙!但我知道狗吠陌生人只是一种驱赶。我保持自由行走的速度与姿态,匀速,镇静,最好从容。这狗就知道,我们彼此彼此了。

现在,狗可能还怕我手上的另一样东西。戴着黑色猪皮套子的照相机。我在村子与村子之间游走的时候,偶然发现了狗的秘密。狗可能没有见过这东西。有时我见一只狗很威武,或闲在近处,就给它们照相。咔嚓一响,闪出耀眼的镁光,狗就会往后退,不狂吠,立刻呜呜,似乎胆怯。

是不是也像当初欧洲人走进美洲非洲的丛林一样呢?土著人都怕洋人的照相机,以为那是魔鬼在摄人灵魂。

狗也在乎自己的灵魂么?

我猜测狗不是怕我的照相机,可能是怕我挂在脖子上的黑色猪皮套。

狗会认出这套子的质地,那是一块猪皮。既然我能够拥有猪皮套子,肯定就杀死过猪,吃过猪肉,喝过猪骨汤,最后再将猪皮制作成了精致的套子。这蕴含了可怕的性格,神秘的力量。猪是不是狗的朋友我不知道,但至少互相认识,也算生活在一起。在狗眼里,我是一个脖子上挂着猪皮套子的人。可惜我没有带一个穿狗皮马夹的朋友同去,最好一个有狐皮围脖虎皮大衣的女人,那狗就更不敢靠近了。

一只狗不可能有狐狸的智慧,老虎的凶狠。

在一些村子里,我也会遭遇一些孩子围观。孩子们好奇,我是一个生有异相的闲人,光头,长胡须,穿土布唐装。但我肯定不是他们惯常敢于欺侮的“黑孬子”。因为我戴着明亮的近视眼镜,挂着相机,穿得还算体面。也有大胆的孩子凑过来问,“能让我看看你照的相吗?”我会翻回去给他们看,但他们不以为然,这些破房子,烂晒筐,歪脖子老树有什么好?

为什么不去照一照村长家的新楼房呢?那是村子里最好的房子。也有孩子说,给我照个相好吗?你可以把照片寄给我的小学老师,他是某某。不过我没有钱给你。一些缺牙齿的孩子就被我记录下来了。他们又不以为然,说,“你怎么老喜欢缺牙齿的孩子呢?”大一点的女孩会羞怯地站到最后边。

大人可不喜欢孩子老跟着我,总把他们喊开。我知道他们才不是怕小孩子干扰了我的闲走,而是不肯相信我,就像村子里的那些狗一样。来村子里的坏人也是有的,但我是坏人吗?偷窃,哄骗,诱拐,这样的事我会干吗?村子里也许早年曾经遭遇过这些事情。我对孩子们笑笑,“去吧,去吧,回去做作业,回去看电视吧。”我也会对偶尔遇见的大人笑笑,但他们都一脸警惕地回敬我,也勉强地笑笑。

在一个村子里,有一群青年人突然向我围上来,问我,“干什么的?”

我说,不干什么,随便走走,看看风景。“这有什么好看的?”他们一再盘问我,北京快开奥运会了,你又不像个干部,你来我们村子干什么?最好离开,赶紧离开。不然,我们会告诉联防队的。他们说,这里曾经有人白天四处看看,而到晚上,村子里的牛就不见了,还有新媳妇也不见了的。

所以现在他们必须小心。

我不想找麻烦,问他们谁是头,我用一张身份证和一张政协委员视察证证明了自己。后来年轻的村长就留我吃饭,陪我喝了很多啤酒。我也留下了单位电话,地址,约好下次他们去县城,由我做东。

喝茶

清明前的茶就不喝吧。我无此习惯。现在暖冬,春来也早,“谷雨尖”

就很好看的,我也可以不喝。喝它做什么呢?就喝那种老茶叶皮,汁水很浓,茶绿如氤氲的晚春,且浓烈,在杯子里可以堆积起来。那如春末迅捷的雷雨,层层叠叠的乌云陡然堆在头顶,霹雳闪电搏击纠缠,仿佛马上痛快的大雨就要瓢泼而来。更如河水春汛,汩汩滔滔,仿佛野马奔走,翻滚两岸,山崖都在这不可抵挡之中躲闪后退。但我太太鄙视我,说,乡下人吧,身上的茶趣也粗浓猛烈,淡雅不来。

当一杯浓茶重重地搁在案头,我就开始熬夜。有时候写些忽长忽短的句子,有时候备课,很来精神。这茶的浓绿直接泼到白纸上也就是诗。我太太偶尔也尝一口,皱眉,摆手,“何苦来哉?”她那是双关。说我少了休息,也错过了夫妻的上半夜。

早茶是好,雅趣无价。我干脆就喝夏茶何妨?或许遭人嘲讽,你一个小人物,那真正的雅趣不可能有。黄金有价而茶无价,好茶你买不起,也买不到,更不会有人送你。

是的。商店里那包装颇好的茶,好看倒是十分好看,但我看一眼就走,自己细语,那未必真好。而春来,同事们四处找好茶,我也不掺和,好茶又能好到什么程度?偶尔有道貌岸然的茶贩子溜进办公室,神秘兜售这样那样的好茶,就更不可信了。曾经有人高价买得的,却是老茶汁浸泡的树叶和茅地菜。不是我心多疑,也非受骗太多。我本就不愿茶叶被早早采摘了的。想春意初萌,早茶如花,你伸出的老手碰触的,仿佛都是小孩子嫩嫩的手指。这何尝不是摧残,不是粗暴,不是强迫。一杯清茗,无数芽尖于沸水之中柔弱上下,无力转身。我们面对,何雅之有?人心对于早春之茶,未尝不是个“贪”。或许茶园里的春天就是最残忍的春天。

少年,我家茶树长在屋后地坝上,间杂在春天的麦垄中。茶树高过人头了,那才是真正的茶树。它们先在冬天开花,再在春天发芽。孩子们会喊,“长茶叶罗!”乡村孩子未必有品早茶的习惯或者野心,看见的只是茶树上早早的春天。就等等,再等等。管理茶树的,都是祖母,或者母亲。

而一年年的等,就等成了我们后来不奢望喝早茶的习惯。

摘茶要踩在板凳上摘,或者搭一架梯子。你有这样的经历吗?而我有。那早早的小小芽尖并不是成熟的茶叶。现在我依然同意这样的说法,茶叶得有叶。那些嫩嫩的早茶,懵懂孩子似的,你下得了手么?

幼年时候,家里很少专门烧茶。母亲做早饭,顺便用一只陶罐盛满水,放进茶叶,煨在灶膛里。当饭熟了,茶水也成了。听咕嘟咕嘟的响,有茶水沸出来,灶膛里的火苗就升起白雾轻烟。那茶叶短的寸来长,长的可三寸许。一般茶汤不绿,红的,浓如隔夜的牛尿。红茶,但不涩,不苦,醇香而甜浓。在盛夏里烧茶的都是些无事的孩子,往往哥哥在灶台上添水,妹妹在灶膛下添柴。水沸了,就搬过茶壶,用水洗洗灰尘或不小心轻落的“扬尘串”,抓一把老茶叶皮,把沸水灌进去。灭了灶膛里的明火,兄妹俩抬着一盏陶制的茶壶向田间地头走去。往往总是父亲先喝,父亲的喉结忽上忽下地蹿动,音声咕咚咕咚地响。一壶茶马上就成了父母脸上的汗珠。之后,父母继续在地畈里劳作,孩子就满地畈“疯”,追那些蚂蚱,采那些野花。

细茶也有,那应该也是雅的。家里偶尔来客了,父亲在堂厅陪坐,闲话,母亲在灶膛急急忙忙烧水,这时候就不煮老茶叶皮了,白亮的开水盛在暖瓶里,先把细嫩的茶叶放在瓷杯里,然后冲水。看细小的茶叶在客人面前慢慢散开,慢慢恢复茶树上春风吹拂的雅姿。有时候,更多的茶叶横着,却有一片茶叶特立独行地竖着,仿佛马戏团里的空中飞人。这些整齐而嫩绿的茶叶在茶杯里慢慢游走,也仿佛一些无事的人漫不经心闲庭信步,自在云卷云舒。但如此悠闲的时刻,对于乡村,是不多的。

我倒是喜欢人民公社时期的茶园。在向阳的山坡上,漫山遍野,茶树等到了春天的时候,整齐了绿色的排列。采茶的时候,人山人海。曾经我也是一个采茶人。念初中时,每年学校都组织我们去茶场劳动。我们一边采茶,一边漫山遍野地疯。我不记得采茶的细节,只记得到底女生心灵手巧,采的比男生多很多。明媚春末,那铺天盖地的绿也还是嫩茶啊。但现在,当年采茶的茶园已经没有了的,成了宿松县省级示范开发区,鳞次栉比的房子,看着了无诗意,有些让人感伤。但我想,那里的老板肯定都是些喝好茶的人。他们喝的茶,肯定比当年茶园生产的茶好许多。

我现在并不需要买什么茶,看来年纪大了,也有一些好处。有些当年的学生会忽然想我,我侄子外甥也是,都喜欢弄包茶叶给我。五彩纷呈,包装煞是好看,那茶叶肯定是很好的。而我总挑那些叶粗,汁浓,味重的喝。偶尔拆开所谓的好茶,黄芽春浅,都让给我太太。她似乎雅一点点,每次捡三五粒或八九粒茶芽,用她那老玉手。水半杯,且一定不是刚烧的沸水,无声。而她一边品茶一边想些什么我不知道。

我喝茶则大杯,茶叶一把,必沸水,杯子里翻腾了春末夏初的雷雨浓绿,吸吸有声。我一边喝茶,一边做事,类似盛夏的牛饮。只是比我父亲当年在地头田坝稍文雅一点。我的孩子也并不跟来昂着脖子看我喝茶时候上下跑的喉结,不奇怪我咕咚的吞咽之声。

而好茶,我还真的愿意它就长在茶树上,就是喝开水,我也很快乐。

阴雨连绵

这个阴雨连绵的夏日午夜,我忽然记起了外婆。

阴雨连绵的潮湿使得空间很小,我肯定是被什么挤到了一个角落里。

那个角落里很暗。滴答了雨声,滴答了很陈旧的时间的声响。外婆不说话,周围也没有声音,一个穿着黑衣的小脚老太太在我记忆的旧屋走来走去。旧屋的山墙还算是白的,但好高,没有楼板的遮挡,那是直达屋顶的山墙,上面挂着陈年的蛛丝。我是一个小孩,忽而屋里,忽而屋外,跨越那些陈年蛛丝的阴影,跑来跑去。没有听见外婆唤我的声音,更没有对我的顽皮呵斥。外婆是宁静的,以及外婆的房子,以及这个很大很嘈杂的叫做刘家河的屋场也都是宁静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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