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行人上了船,晚风吹着消酒,月上柳梢头。
船在湖面上徐徐推进,水波荡起。甲板上站了三三两两,剩下的全回船舱里倚着休息了。这三两人中自然是包括江云,无忧墨玉站在边上低声说着话,瑶姬静立在一旁,不知在想些什么。
本来游船就是为了远远偷看别人一二事,现在搞得浩浩荡荡,这半隐半露、欲拒还迎的情趣自是烟消云散了。江云没了兴致,一时间显得沉闷又疲倦。船舱里余欢和瑞莲聊着佛经,奴娇还小,这时候早已趴在龙吟身上睡着了。木锦,孤云,不语三人依旧大眼瞪小眼,折霜闭目养神,九画白芷二人下棋对弈,不亦乐乎。
今夜倒是朦胧,不知怎的夜里起了雾,湖面霎时间白气缭绕,似进入仙境。江云想到瑞瑶杜邈,心里却又隐隐担心。这二人是怎的了?不是说在船上会面?现在连个影子都不见。好看的眉毛皱起,一双水眸也泛着些迷离。
“你今年多大了。”瑶姬缓缓踱到江云身边,隐隐飘来的轻淡香气让江云忍不住吸了吸鼻子。坚实的身体为江云挡住了夜风,不知是无心还是有意。
“咱家今年一十有二。”江云望着那一角绯红,淡淡道。
“小小年纪怎的就跑来这南馆?”仿佛没了一身厌戾,周身之气竟变得不再疏离。
“快饿死的时候被捡进来的。”不知为何,她现在只想说实话。“能活着比什么都强。”
“你是孤儿?”瑶姬瞥过一眼。
“是。父母早已不在了。”江云叹息一声,似有千愁万绪,无处诉说。瑶姬垂下眼帘,像是要掩盖些情绪。
“你呢?你又是为何进这南馆?”江云转过头看着那火一样的男子,连声问。
“谁知道?”瑶姬笑起来。江云一时愣住,这男人竟笑得这样好看!
“呵,咱家还以为瑶姬公子是个铁面阎王,不想这笑起来也可颠倒众生。”江云眨眨眼,两个酒窝泛起。
“你啊......”瑶姬点点江云的额头,“你父母可是梁都本地人?”
江云霎时警觉。这人今夜好生话多,难道是为了套她的底?这可怎么办...她从来到这里就对这里一无所知。随便编一个定会露馅。江云想了片刻,这才开口,“小时便随父母流离失所,早已不知家在何处。咱家如今在南馆讨口饭吃,就当自己是梁都人吧。”
瑶姬默了一会,摆袖离去。
江云一个人站在围栏边上,正望着远处星星点点的灯火出神,突然身子一歪,被人狠狠按到在地。左臂好似脱臼,疼得江云死死咬住嘴唇,左半边脸蹭在地上,估计也是道道血痕,没跑了。
正准备大骂谁好死不死的撞上来,江云一抬眼,就看到瑶姬那张快要贴上来的脸——这人不是早走了么?!正要质问,瑶姬修长的手指就抵上了嘴唇。这样严肃的神情江云还是第一次看到,直到瑶姬伸手拔出插在栏杆上的箭,她这才意识到刚刚发生了什么。
有人动手了。不知道是谁这么沉不住气,竟然这么早就按耐不住。从鬼门关晃完一圈回来的江云此时异常冷静,静静躺在地上不出一声。身后传来人声惊叫,此时已经没心力分辨究竟是谁在喊,喊着些什么,身上的重量霎时间减轻不少,继而传来刀剑摩擦的凌厉声响。在这突如其来的混乱中,唯有一个声音如此清晰——银鞭抽打着地面,啪啪作响,整个甲板都为之震颤。
是谁?究竟是谁?!江云忍着痛翻过身子,又一鞭落下,震得左臂一阵刺痛。瞳孔中映着一片飞舞的红色,不是那瑶姬又是何人!这人,不是使长刀的?银鞭用起来竟也这般顺手。江云突然有点想笑,自己在这个时候还有闲情逸致看人家使鞭。这银鞭在暗夜中闪着冷厉银光,打在那人身上直接掀起皮肉。沾了血的鞭子发着奇异的红色,宛若一根极细的红绸,紧紧勒住那人的脖子。瑶姬勾着嘴角,手指轻扯,即刻头颅飞溅。剩下的几人还没出手就已经被赶来的杜邈控制,江云看着杜邈脸上的血迹心里一惊,想赶紧过去看看奈何动弹不得,只得躺在原地挺尸。
这场打斗没持续多久,待船舱里的人来到甲板,只剩地上的一滩血。江云看着面无表情的瑶姬,若有所思。这人杀起人来好生利落,想来也不是第一次,却一个活口都不留,这又是为何?若真问起来,只怕是要说此类人皆是死士,留着无用,后患无穷。啧啧,真的是这样么,瑶姬。江云看着那抹红色的背影,紧了紧衣领,她这条小命不知能活到几时。
“江云,江云你没事吧?”无忧跑过来,看江云苦着脸按着左肩,“扭到了?”
“脱臼了。”
“我帮你。”无忧蹲下来,扶住江云左肩,“你忍着点。”
江云正要点头,只听卡啪一声,又一阵痛袭来,江云眼前一黑。大哥,下回你能给点心里准备时间吗...江云无语凝噎。
“应该接上了,你试试。”无忧好似没有察觉江云僵硬的身体,一把拉起她。
江云摇了三摇,这才站稳,看无忧的眼神又复杂了许多。无忧身体结实精壮,从外形上看是所有公子里最不像小倌的,要说他不会功夫,江云打死都不信。但方才他却丝毫没有出手,偏要等已经离开的瑶姬千钧一发折回来救她,这又是为何?难道他早就知道瑶姬会来救她?还是他在用她的命来试瑶姬的真实意图......这个无忧,好像没有他的名字那么简单。
江云突然觉得好累。这南馆里果真卧虎藏龙,原先她还当自己是拯救落难美男子的女主角,现在看来比虫子还要弱上三分。还保护别人呢,敢情自己还不如一个小倌厉害。昏昏沉沉晃晃悠悠,等船一靠岸江云就下船往回走,谁也不想搭理。
这种纠结的心情啃食着她的神经,直到一头栽倒在床上陷入沉睡。
江云睡得早,倒是瑞瑶杜邈二人见了此情此景,房内的火烛燃到破晓。瑞瑶坐在床边,一句话不说,只是接连叹气,听得杜邈心烦意乱。
“你有话倒是说啊,”杜邈似受不住的扭了扭身子,“未老先衰。”
“还不是江云的事。”瑞瑶披着毯子,走到桌边,“经了这么一遭,那小丫头受不住是正常的,可不哭不闹,眼里生气全无,像个活死人。我怎能不担心?”
“你担心,就更应该早点和她讲。现在自己在这半夜瞎叹气纯属自作自受。”杜邈冷哼一声,烦躁的扯了扯领口。
“哦?说得好像只有我一人担心一样。你以为我不知道你因为没能及时护她周全,惊得伤口都裂开了?”瑞瑶翻了个白眼,“不要因为自己的无能拿我撒气。”
“你!”
“你什么你,快想想明日怎么和她说。”
“说什么?是说早有人想取她性命,还是说这南馆里没一个正常人?”
瑞瑶冷冷地瞥过去,“你不要多话。老爷子没让我们交代的,要是说出去就是死。”
“知道了知道了。”杜邈起身,正准备往出走,袖子却被一只白玉一般的手轻轻扯住。
“你要去哪儿啊...”瑞瑶将他按在床边,“把衣服脱了。”这声音喑哑婉转,格外好听。
杜邈微微一滞,即而恢复常态。“你要留的人,你自己解决。”随即二郎腿一翘,大爷一样的靠在床柱上。
“你!......”瑞瑶轻叹口气,一双手抚上杜邈腰间,开始解起来。不一会儿,衣襟四散,露出被烈日舔/舐过的胸膛。左肩上的伤口渗着血,一缕一缕流下来。瑞瑶低头,手指轻抚上那处,一缕青丝滑落肩膀,恰好擦过杜邈的半边面庞。这人可是刚洗的澡?发丝中带着一股清香,不算难闻。杜邈似是累了,坐也坐不住,直接躺倒在床上,意识在瑞瑶的轻抚中飘远。
见杜邈半睡半醒的模样,瑞瑶轻笑一声,拿过软帕将伤口擦净,再用纱布裹好,这才在躺下休息。
江云一夜睡得不好,做梦梦见被一群人追着跑,到底为了何事也不知,只知道自己得罪了人家。那些人跑的越来越快,转眼就要抓上她的臂膀,这才惊醒。她这是做了什么孽!江云抹一把额头上的冷汗,灌碗冷茶,天刚破晓。再不想在梦里被人追杀,江云换上衣服,拿了点碎银,摸着黑出了幽兰阁。来的这么些日子,要说对南馆中的宽道窄巷倒背如流那还是有些夸张。但只有一条路她记得最清楚——出南馆的路。不论其中如何复杂,想要出去必需穿过连廊和九拱桥,这是唯一的出路。
江云晃晃悠悠走得时快时慢,竟就这么大摇大摆出了南馆。不知看门的去了哪儿,连个拦她的人都没有。街上空空荡荡,最早出来的摊贩也得再过一个半个时辰。街边堆满落叶,秋风吹过格外萧索。江云打了个冷颤,倒不是因为冷,而是因为她觉得有人在跟着她。起先她没有发觉,只是这枯叶实在多,那人已经尽力避开所有,却还是踩到一片,咔嚓一声轻响,一点儿不差地落入了江云的耳朵里。这人好生奇怪,倒感觉不出有什么恶意,江云停下,那人也停下,不论江云停多久,都等得十分耐心。要是个杀手,早动手了,不会放过任何一个机会。这里可不像电视剧,反派总是死于多话。
江云玩儿心大起,故意扯下腰间的挂坠,扔在地上,装作不知一般继续往前走。那人果然停下,犹豫再三,默默捡起来。江云又扯下另一个,继续扔,那人又默默捡起来。江云扔完挂坠扔扳指,扔完扳指扔镯子,那人东西越捡越多衣服都快装不下了,江云脱下一只鞋,继续走,后面那人果然一惊,赶紧将鞋捡起来,就在这时江云转身猛冲,那人惊立在原地,手中的鞋啪的一声掉在了地上,“我...我不是故意...要捡你的鞋子......”江云定睛一看,好个美男子!虽说衣服样子有些奇怪,但这小脸泛着红倒也是别有一番趣味,比南馆里那群奇珍异兽好玩多了。
“说!你为什么跟着我!”江云故意冷脸怒斥。那人见江云这幅样子,一愣,喃喃自语,“诶,怎的是个男子,我记得分明是个女......”
“你嘀咕什么呢!”江云不耐烦地捡起鞋,“东西你要是喜欢就留着吧,我走了。”
“哦...嗯......”那人像是突然蒙住一般,抱着东西穿过江云继续往前走,连头都没回。
“哇,这年头神经病真多...还是别自己一个人到处逛了...”江云穿上鞋,往南馆走,刚走到门口就被黑着脸的瑞瑶给扣住了。
“你又跑哪儿去了!说!”要是头发能飞起来,估计瑞瑶现在已经和美杜莎一样了。
“我这不是害怕小命再丢一次,赶紧回来了吗。”江云打着哈哈,无视瑞瑶往里走。
“你...唉,下次你想出去,叫杜邈就行。再别一个人乱跑了。”瑞瑶皱着眉,跟在后头,突然发现江云全身上下的饰物一个不剩,一把扯过江云,“你身上的东西呢?怎么没了?”
“哦,路上碰见个要饭的,都送了。”江云挠挠头,心中暗叫不好,这下要露馅了。
“要饭的?这街上连个鬼影都没有,哪来的要饭的?你骗谁.....”瑞瑶正准备继续说教,被杜邈拦下了。
“是在下失职,没能时刻跟着主子。”杜邈单膝跪地,“请长侍责罚。”
“诶呀你这是干什么快起来!”江云想要拉他起来,无奈杜邈心意已决,不肯起。
“咳咳。好吧。那你听好了。”江云拍拍杜邈肩膀,“把我背回去吧。能把我背回去我就大人不计小人过。”
杜邈惊诧的抬头,转而低下,闷声应着,“是。”随即蹲下背起江云,往回走。江云趴在杜邈背上冲后面的瑞瑶做着鬼脸,惹得瑞瑶又是一阵龇牙咧嘴。
“呐呐,我跟你说啊,我今天碰上了个可奇怪的事。”江云搂着杜邈的脖子,趴在他耳边轻声说。
杜邈浑身一颤,随即稳住。“何事?”
“我在街上乱晃,有个人一直跟着我,可奇怪了。”江云刚说完,感觉抱着的身体突然一僵,“怎么了?”
“你也知道你在乱晃。”杜邈语气硬了起来,“莫再叫瑞瑶担心了。他昨晚一夜未眠...”江云听了撇撇嘴,不再说话了。像是察觉到江云的小情绪,杜邈态度软下来,诱哄着说,“他哪里奇怪了?”
江云嘴撅的老高,“连你也凶我。你们都是坏人!哼!”像是不满意杜邈的态度,江云开始对杜邈拳打脚踢,在他背上晃来晃去,一个不稳眼见快要栽下去,杜邈飞快的伸手托住江云,这才避免她摔个狗吃屎。可他万万没想到,他的手正扣着江云的两股臀瓣,紧紧的。
江云也是一惊。被男人摸屁股长这么大还是第一次,倒是没什么特别的感觉,只是这捉弄人的心思又起,故作娇羞地娇嗔道,“哎呀,你摸人家的屁股做什么!”杜邈果然一滞,却又不敢松手,只能僵在原地,“冒,冒犯了。”
江云伸出手指戳戳杜邈的脑袋,“你这个死木头...嘛,倒是今天那人,捡了我这么多东西,竟连人家的鞋子也不放过。”
“捡?”
“额......”江云突然发现只要跟杜邈说话脑子总是自动短路,竟然会自己说漏嘴。“唉,我就承认了吧,是我为了逗他故意丢的。我丢什么,他捡什么,最后我连自己的鞋都脱给他了,他竟然也捡!哈哈哈哈你说他是不是傻......”江云兴奋的手舞足蹈,杜邈感到手中的两团软肉又挤上几分,脸烧得更红。
“你怎么能在别人面前随便脱鞋呢,成何体统。”杜邈无奈地回一句。这小妮子就是不知天高地厚。
“我知道我知道,女儿家的脚只能露给未来的夫郎,是不是?”
见江云说的无所谓,杜邈严肃起来,“不仅如此,这女子让人家捡了鞋,是应允人家上门提亲!幸好你今天一身男装,不然人家不还你鞋看你怎么办。”
“啊......这样啊......”江云拍着脑袋,这里竟然还有这样奇怪的习俗,真是长见识了。不过那人看到自己的模样,瞬间就变得痴傻了一般,直接视她如空气啊!虽说是躲过一劫,不过这岂不是说明她江云实在太没有魅力了?别人都是男女通吃的......嘛,果然还是她想多了。
“那个...杜邈....”江云放低声音,更加贴上杜邈宽宽的后背,“可不可以不要告诉瑞瑶....他要是知道肯定会杀了我的.....”装嘤嘤嘤什么的她原来从来不做,不过自从她来到这儿,发现这一招对杜邈绝对管用。
“咳咳。那好吧,只要你老老实实的不要乱跑。”看吧!百试百灵!
“万岁!哈哈哈哈杜邈赛高!”江云乐不自已,又开始晃起来。
“你...你别乱动...”
“知道啦知道啦...”
跟在后面的瑞瑶早已将他们的对话听个一清二楚。揉把脸,他决定还是先想想今天吃什么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