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女孩一张典型的鹅蛋脸小小的，在略显苍白的肤色之中，微微高起的颧骨上带着的两抹红晕分外明显。一双温柔似水的大眼睛乌黑得仿佛镶嵌在脸上的两枚宝石。当她扬起小脸向人投去恳求的目光时，眸子上方那浓密修长的睫毛如同天鹅绒一般向四周轻张，配合着那随时随刻都无意识般微张的粉嫩薄唇，使得整张脸都有一种说不出的迷离之美。
所以这位机场安检先生看向这女孩时的目光是颇有几分欣赏而又充斥着那种带点鄙夷的同情的。欣赏，不用说，是因为她本来应当是个美人的；而同情呢，则是因为她的一身装束。厚实漆黑的长发辫成两条粗而长的麻花辫，辫梢系着两朵有点发蔫的黄色玫瑰，柔顺地垂在尚未发育成熟的花苞一样的胸前。上衣是洗得发绉的白衬衣，袖口处的扣子还脱了线；下身则是一条早已过时的粉色方格裙——安检先生脸上不由得浮现出一丝讥笑来，简直像是一条围裙改成的。这个打扮，无异于一个稍微有点姿色的乡村姑娘。当然，他不知道，林繁星原本就在城郊的碧水蓝天里长大，而且她引以为荣。
于是，随着这丝笑容，他的声音也变得傲慢自大起来：“姑娘，把你的包放下，它得过安检。”
女孩纤细的手指抓在肩挎包带上，顿时又抓得紧了几分，指骨都寸寸发白。她忐忑地抬眼，看向他：“麻烦，我的包……”
“不管你的包怎样，都要过安检”安检员说着，察觉到两束宛如光束般的目光落在他身上。女孩身边站着的老头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瞳孔收缩成锐利的一个点。这个老头大概年逾五十，胡子拉碴，脸色红润里带点憔悴，但却有着不亚于壮年人的结实身体——虽然啤酒肚已经略微挺了起来，虽然手臂上的汗毛长得都纠缠在了一起，但他依然健壮。他盯着安检员，一对浅褐色的眉毛微锁，一时间让这位安检员感受到了几分不容小视的意味。他很不喜欢这种意味，拉长了声音，厌恶地问：“怎么？”
女孩怯生生地低垂下了眼睛，脸颊上的颜色愈发嫣红。安检员满意地看着她委屈的申请，心里无不得意地想，这女孩的翘鼻子可真翘啊！他见她好欺负，便采取了下个行动——上前一步，贴近她的身体，伸手，一把扯开她的包。
“哗啦”一声，在女孩惊慌的目光中，那包被拉扯开来，里面用纸巾包的服服帖帖的几块粗列吧应声滚出，撒了一地。安检员显然也没想到她一直护得死死的东西竟然只是粗粮面包，他退了一步，只见那女孩怔怔地看着他，眼睛微微泛红。他有些慌了，恶声恶气地加粗声音：“谁叫你不肯给我看得？再说了，几块破面包而已！”
“破面包？”女孩声音一下子大了起来，引得周围拖着行李的旅客纷纷驻足观看。
安检员原本也并没有怀疑一个村姑能带什么危险物品，只是起了恶心想捉弄她一下罢了。可是谁料这女孩却是当真的性子。他急忙向四周看了看，想用威胁她来平息事态。但那老头却突然淡淡开口说；“算了，星星。”
“可是……”女孩不服气地挺起胸来，准备辩驳。
“他们这些大城市的阔佬，根本不懂得粮食的珍贵。”老头说这话时，那双茶褐色的眼睛一直斜斜瞄着安检员，瞄得他极为不舒服。老头拍了拍女孩的肩，叹了口气，最后再看他一眼，然后说：“星星，我们走。不和他们计较。”
安检员看着他转身带着还在气鼓鼓的女孩离开，隐约觉得这个老头的派头和气势不简单。他纳闷地想，难不成是个人物？
机场休息大门格外宽敞，足有一个足球场那么大，头顶上方的天顶用大片儿钢化玻璃制作，流畅的线条，让人格外放心，也使得整个大门光线足够明亮，仿佛是阳光洒入斑斓的深海，通透中升起透明的水泡。不知为什么，林繁星总是想到海。有时她觉得自己就应该生活在海里——她是个充满奇思妙想的女孩。作为一个充满奇思妙想的女孩，她知道自己原本是很兴奋的，但现在这股兴奋好像火苗遇上了水，全部被浇灭了。
她默默地在艾伯伦身边坐下，沉闷地注视着自己搭在并拢双膝上的手。“丫头，别在意！”艾伯伦的声音在她身边响起。她抬起头，发现他正扬起眉毛关切地看着他她——这个动作使他额头上的抬头纹更多了。她知道艾伯伦的火爆脾气——在她的认知里，本事越大脾气也越大是合理的，也知道他这次忍气吞声的原因。就是这个原因，令她非常不爽。
她闷声说：“我们就不该来。”
艾伯伦深深地叹了口气，慢慢移回了目光，将胳臂肘重重搁在腿上，目视前方：“我向你保证，如果不是你姐姐的占星仪式，我绝对不会把你从湖边带出来。”
他们不约而同地缄默了。林繁星同她异父的姐姐——冷香，是他们都不愿提起的话题。林繁星从小由艾伯伦抚养养长大，习惯的是湖畔那高大笔直的白桦树，草坪上成片的各色郁金香以及他们在湖边的小木屋。然而冷香自孩提时代起就便生长在中心王朝。培养出来的处事不惊，甚至淡漠性情是林繁星理解不了的，她总怀疑自己和冷香到底是不是一个妈妈生出来的——虽然她们谁都已经记不清她的妈妈，艾伯伦说：“如果你像她一样从小只被当作工具，恐怕也好不到哪去。”林繁星不明白被当作工具是什么意思，她只知道她姐姐是中心王朝至高无上的女祭司，却不肯分享给她是一丝光辉。
“好了，孩子，”艾伯伦最终打破沉默，说道，“我发誓，这是最后一次，现在别去想它了。”
林繁星点了点头，将心里不悦的情绪压下去，跳起身来说：“我们的干粮毁了，要不要我再去弄点来？”
艾伯伦一笑：“丫头，你饿了？去周边转转，机场的便利店会有些吃的。”他摸摸裤子，刚要掏钱给她，却见林繁星已经跑开了，她回过头来，炫耀似的地拍拍缝在上衣上的口袋，冲他摇摇手：“不用了，爷爷。我存钱！上周你给我的零花钱还没花完呢！”
看她渐渐跑远的身影，艾伯伦布满皱纹的脸上呈现出一抹宽慰似的笑，然而却瞬间即逝，取而代之的是更深一筹的忧虑。
林繁星一手拎着一只卤蛋和一桶泡面，信步走向热水机。
她撕开泡面包装，将桶放在开水的水龙头下。她注视着冒着滚滚热气的水倾泻到泡面桶里，神情神色专注，长长的睫毛甚至也沾染上了氤氲的雾气，轻颤下仿佛清晨翅膀沾满白霜的蝴蝶，林繁星专注的时候很美，尽管她从未意识到这一点。
她的心思都集中在泡面上，丝毫没有感受到周围的气氛在一瞬间内发生了改变。肃杀之气悄无声息地蔓延开来，好像凭空出现的一般，四个穿黑制服的男人，宛若一堵墙，并排立在她背后。
微妙地交换了一个眼神后，他们冲相互几乎是不可觉察地略点一下头，然后身形如蛇，飞快滑向那个站在热水机前的女孩儿包抄而去。为首的那个脸上浮现出阴毒的一抹笑，刹那之间接近了林繁星，与此同时骤然出手，五指抓向她浑圆的肩头！
然而，那抹笑还未来得及绽开，他便身子一僵，只感觉到一根强壮有力的手臂牢牢勒住了他的脖子，他缓缓回头，看见一双有些浑浊却杀机四泄的灰蓝色眼睛，笑容立即凝固。“龙脉保护人？”他艰难地问。
艾伯伦冷哼一声，二话不说，手臂上青筋暴起，一声惨叫，男人的眼珠几乎要突了出来。他松开手，男人的身体立即滑向地面，两眼无神地望着阳光刺眼的钢化玻璃天顶。
艾伯伦退后一步！灰蓝色的眸子，好似激光扫是剩下的三个人，似乎已经做好时刻战斗的准备。
林繁星听到惨叫吃惊，转过身来，却看到了眼前的这一幕。
她的爷爷在和三个身强力壮的男人对峙……
她呆住了，喃喃叫出声：“爷爷？”
艾伯伦闻声向她的方向投去一瞥，却丝毫没有放松警惕，他边移换步子调整与那三个黑衣男人的距离，边沉声吩咐林繁星：“星星快走。”
突如其来的变故让林繁星一时间反应不过来究竟发生了什么，她的身体不听使唤：“但是……”
“快跑！”艾伯伦怒吼一声，与此同时，三个黑衣男人在同一时间出动！
林繁星眼睁睁看着艾伯伦冲上前去，抡起拐杖和那三个男人扭成一团。她的心揪得几乎要到嗓子眼，但——模糊闪动的光影之中，已有两个黑衣人应声倒地，快到不可思议。当打斗定格，画面再次清晰起来时，已是艾伯伦提起最后一个男人的脖领，将他按在开水机后面的墙壁上，“说！”艾伯伦双目如炬，喝问他，“谁派你来的？”
男人咳了两声，脸上突然升起诡异的笑容，仿佛濒死的小丑：“你杀了我也阻止不了他，而且……”他凸起的眼珠望向艾伯伦身后，笑得有了几分得意，“只会给你找麻烦。”
艾伯伦没有犹豫，再一次拎起他衣领，给了他重重一击。顿时这个男人也像那三个一样，无声地倒下了。
林繁星目瞪口呆，目光从地下的男人自向上缓缓移向艾伯伦。在她心目中，爷爷是万能的：他会修卡车，会打枪，会骑马，会种郁金香，会手把手地教她防身……但她从没想过爷爷会杀人。
艾伯伦喘着粗气，始终没有抬头迎接她充满惊疑的目光，他扔下拐杖，向后倒退了几步。林繁星这才意识到机场里此时站满了警察，他们一定是闻声赶来的，现在已形成包围圈，并在一步步缩小将她和艾伯伦包围得更紧。
就在艾伯伦后退时，两个警察已上前一步，立刻一人一侧抓住了艾伯伦的两只胳膊。林繁星完全弄不清局势，只脱口而出：“等等，放开我爷爷！”
艾伯伦终于抬起头来，泛红的眼睛停留在她脸上，沙哑地开口：“不，丫头，我该走了。”
“该走了？”林繁星感觉自己马上就要哭了出来，她追问，“可是为什么呀？”
艾伯伦主动将胳膊并拢在一起，配合着沉默的警察戴上手铐。“杀了人就要付出代价，不管杀的是什么人。”说完，他最后深深望了她一眼。转过身跟随警察离开，只留下还没有反应过来的林繁星，手足无措地站在原地，看着他们拖着沉默的步伐走远。很多年后，她才明白这一刻艾伯伦没有回头再看她的原因——他鞠躬尽瘁，已无悔。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