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芳池
我国古代的医药学,在宋代获得了前所未有的发展,取得了辉煌成就,这与宋代政府对医学文献的高度重视有着密切的关系。朝廷对医学文献的重视及整理,对宋代医学的发展及其社会思潮的转变产生了直接的影响,形成“自古以来惟宋代最重医学”的局面。
宋朝廷不仅意识到医学文献固有的实用性、标准性、权威性,同时也注意到它对于国家推行仁政教化和统治天下的重要作用,大力倡导并支持对医学方书、本草、针灸著作等进行整理、编修,加大对这些医学著作的推广、普及和应用,大量刊刻医学典籍,颁发到诸路州县,责令专职医博士掌管,打击一切危及社会秩序的非医学知识和活动,严格按照方书制药,使医学著作成了宋王朝推行“仁政”思想和强化社会秩序的一种工具。
今人逯铭昕指出,宋代中央政府主持整理编修、刊刻的医学书籍,通过馆阁典藏、颁赐近臣、分发州郡及外夷等主要流通途径,使得医学知识在上层士人与下层民众中间都得到了广泛传播,为宋代医学的繁荣奠定了基础逯铭昕:《宋代官刻医书流向初考》,《中华医史杂志》,北京:中国医史文献研究所,2010年,卷四〇,第5期。
概括言之,宋代官方对医学著述的推广普及可分为两个层级:以皇帝、中央朝廷为一个层级,地方官府、官吏为另一层级。在不同的层级上,其作用也不尽相同。从文献所反映的官方颁行医书情况来看,以皇帝为核心的中央朝廷是医学著作推广和普及的主体。中央政府的重视,直接影响了官僚士大夫的态度,有时甚至是朝廷以诏令的形式要求地方官按旨意行事,这就大大强化了官方推行的力度。
在诸多宋代医学典籍中,《太平圣惠方》是编纂最早、影响最巨的一种。宋太宗在位,极为重视文化工程,曾组织儒臣编纂了“四大类书”(《太平广记》《太平御览》《册府元龟》《文苑英华》),而其本人也留意医术,于太平兴国三年(978)诏翰林医官使王怀隐、副使王佑、郑奇,医官陈昭遇,编类历代所传及私家所藏经验方万余首,编次为100卷,赐名《太平圣惠方》。宋太宗亲自作序,称编纂此书的目的,“贵在救民,去除疾苦”,“庶使天高地厚,明王道之化成;春往秋来,布群黎之大惠”。淳化初(990)编类成书,三年(992)刊印颁发于各州县参见《玉海》卷六三,《宋史》卷四六一《王怀隐传》。
在此后的三百年间,宋代官府、私家都奉此书为圭臬,遵循其医理合药治病,拯济百姓,并以它为准则,编修了大量的医药学著述,丰富了中华古代医学的宝库。
本文拟以医学方书《太平圣惠方》的颁行为例,探讨两宋官府对医学著述所做的推广普及,以求管窥宋代医学文化之绩效。
皇帝、中央政府对《太平圣惠方》的推广
《太平圣惠方》在编成后,即受到朝廷高度重视,宋历朝皇帝曾多次下诏各地官府,行于全国。
淳化三年(992)五月己亥,宋太宗颁布《行圣惠方诏》云:
医药之书,人命攸系,将疾疫之是疗,必学术之志精,故太医之职,以十全而为能;聚毒之家,非三世而不饵。朕轸念黎庶,虑其夭枉,爰下明诏,购求名方,悉令讨论,因而缀缉,已成编卷,申命雕镌。宜推流布之恩,用彰亭毒之意。其《圣惠方》并《目录》共一百一卷,应诸道州府各赐二本。仍本州岛选医术优长治疾有效者一人,给牒补充医博士,令专掌之。吏民愿传写者并听,先已有医博士即掌之,勿更收补《宋大诏令集》卷二九。
在诏书中系统地阐明了朝廷颁布《太平圣惠方》的意图,在宋太宗看来,颁行《太平圣惠方》是“轸念黎庶,虑其夭枉”和“推流布之恩,用彰亭毒之意”的惠民之举,给全国十六道(路)所属州、府各赐二本,“置医博士掌之”,令医术优长治疾有效者一人专门保管,允许官民钞写,鼓励民间推广普及。
在颁布诸州的同时,宋太宗还将《太平圣惠方》赏赐给重臣。淳化三年(992)二月,“内出五部”,赐宰相李昉,给事中、参知政事贾黄中、李沆,知枢密院事温仲舒、寇准等人
王应麟:《玉海》卷六三。以示褒宠。其目的也是要执政大臣关注医书,并藉助他们的影响力来推广医学典籍。
宋真宗非常重视《太平圣惠方》的推广普及。当时边远地域医药极其匮缺,像 “广南风土不佳,人多死于瘴病。其俗又好巫尚鬼,疾病不进药饵,惟与巫祝从事,至死而后已,方书、药材未始见也”曾敏行:《独醒杂志》卷三,《丛书集成初编》第2775册,北京:中华书局1985。宋真宗于景德三年(1006)七月,“赐广南《圣惠方》,岁给钱五万,市药疗病者”[元]脱脱等:《宋史》卷七《真宗本纪》二,北京:中华书局,2007:131。将《圣惠方》推广到广南路。景德四年(1007)九月,宋真宗又“赐徽县《圣惠方》”,大中祥符元年(1008)二月,宋真宗“令川峡诸州勒医博士按《圣惠方》合本土所须药,以给兵戍”李焘:《续资治通鉴长编》卷六八“大中祥符元年二月”条,北京:中华书局,2004:1529。这是首次颁行《太平圣惠方》于军中的记载。大中祥符八年(1015)夏四月己巳,宋真宗又“赐戎、泸州、富顺监《圣惠方》各一部,以其地多瘴疫也”李焘:《续资治通鉴长编》卷八四“大中祥符八年四月己巳”条,北京:中华书局,2004:1926。
戎州(今四川宜宾)、泸州(今四川泸州)、富顺监(今四川富顺)地处僻远,极易发生瘟疫,故也将其纳入颁赐医书的范围。
宋仁宗也非常重视《太平圣惠方》的推广普及。庆历四年(1044)春,韩琦奏“极边之地,人皆不知医术”,宋仁宗于是“赐德顺军《太平圣惠方》及诸医书各一部”李焘:《续资治通鉴长编》卷一四六“庆历四年正月丙子”条,北京:中华书局,2004:3532。
德顺军隶属秦凤路,是宋与西夏交兵的前沿,驻扎着大批军队,疫病流行的几率很高,《太平圣惠方》因而成为军队中应对疫病诊治的指导方书。皇佑初,江南诸路发生疾疫,为了救治患病者,宋仁宗下诏精简《太平圣惠方》诸方,另编辑为《皇佑简要济众方》。他对辅臣说:“外无善医,民有疾疫或不能救疗”,“令太医简《圣惠方》之要者颁下诸道,仍勒长史按方剂以时拯济,令医官使周应编以为此方,三年颁行”。马端临:《文献通考》卷二二三“经籍考”《皇佑简要济众方》,北京:中华书局,1986:1797。 《宋刻外台秘要剳子》亦载皇佑三年(1051)臣僚上言,“南方州军,连年疾疫瘴病,其尤甚处一州有死十余万人”,宋仁宗诏令“逐路转运司指挥辖下州府军监,如有疾疫瘴病之处,于《圣惠方》内写录合用药方,出榜晓示,及遍下诸县,许人抄札”。[唐]王焘撰、[宋]林亿等校:《外台秘要》卷首,北京:人民卫生出版社,19822:25。这一史实,在《宋史》卷一二《仁宗本纪》也有记载,云皇佑三年(1051)五月乙亥,宋仁宗“颁《简要济众方》,命州县长吏按方剂以救民疾”。
宋神宗熙宁五年(1072)八月辛丑,诏令“文臣京朝官至幕职州县官,武臣诸司使副以下至三班使臣,朝辞日,并罢赐诫励敕并七条、《摄生论》,其赐《儒行篇》亦罢之,内《摄生论》并药方惟广南州军各赐一本,与《圣惠方》同颁之”李焘:《续资治通鉴长编》卷二三七“熙宁五年八月”条,北京:中华书局,2004:5776。
宋哲宗绍圣年间,朝廷诏令刊刻小字版《太平圣惠方》,这是官府第二次刊刻该书。据《刻脉经牒文》载:“国子监准监关,准尚书礼部符,准绍圣元年六月二十五日敕:中书省尚书省送到礼部状,据国子监状,据翰林医学本监三学看治任仲言状,伏睹本监先准朝旨,刊雕小字《圣惠方》等共五部出卖,并每节镇各十部,余州各五部,本处出卖。”从牒文的记载,我们可以看到朝廷大量颁行《太平圣惠方》的举措。
南宋绍兴十七年(1147),福建路转运司奉旨刊刻《太平圣惠方》,题名为《大宋新修太平圣惠方》,这是宋代官府第三次刊刻该书。绍兴二十一年(1151)十二月,宋高宗诏“以监本药方颁诸路”。二十六年(1156),宋高宗下诏太医局刊刻儿科著作《小儿卫生总微论方》,摘录《太平圣惠方》中有关儿科诸方,另编为专书。
绍熙二年(1191),宋光宗下诏批准太医局拟定的《太医局诸科程文》,将《太平圣惠方》列为太医局医学生考试的科目,《太平圣惠方》由此上升为医学经典的地位,与《难经》《素问》《脉经》《本草》《仲景伤寒论》《诸病源候》齐名,成为南宋礼部医学考试“七经”之一[宋]赵升撰,王瑞来点校:《朝野类要》卷二,北京:中华书局,2007:61。嘉泰三年(1203),太医局选采民间常用验方,集印成册,由朝廷“颁之诸路监司,监司行之州县,州县又撮其要者大书揭示于聚落要闹去处”[清]徐松辑:《宋会要辑稿》食货五八之二五,北京:中华书局,1957。显然是要将医药方书广泛推行到民间。
两宋朝廷不仅在其统治区域大力推广医学方书,治病救人,对于周边“国家”(包括西夏、辽等国家),也常常颁赐《太平圣惠方》,作为仁被天下的一种举措。
宋真宗大中祥符八年(1015 ),“高丽遣使郭元至阙下,请赐历日及《登科记》、御制赐诗。九年正月丙寅,郭元辞,赐王询诏书七函……历日、《圣惠方》,从其请也。”天禧五年(1021),又“赐权高丽国主王询阴阳地理书、《圣惠方》,从所请也”。这是《太平圣惠方》传到高丽的文献记载。此后,朝鲜医学家崔宗峻于1226年以宋朝医书为基础,撰写《御医撮要方》,创建了朝鲜医学理论体系。
仁宗庆历四年(1044 ),与西夏达成和议,宋亦屡次颁赐西夏书籍。嘉佑八年(1063)四月,宋英宗“以国子监所印……医书赐夏国,从所乞也”。由于诏令内容简略,未提及所颁医书为何书,估计应包括《太平圣惠方》在内。
据日本医学史家富士川游《日本医学史》记载,《太平圣惠方》在两宋时代东传到日本,对日本医学的发展产生了积极的影响。刘伯骥在《中国医学史》中也指出,日本医学家梶原性全所编的医学名著《顿医抄》,就深受《太平圣惠方》等中国医书的影响[日本]富士川游:《日本医学史》,东京:日新书院,1941:46。刘伯骥:《中国医学史》,台北:华岗出版部,1974:671。
宋王朝向高丽、日本等周边国家及地区多次颁赐医书,其目的固然在于同周边诸国(少数民族政权)建立睦邻关系,有显示大国声威的考虑,但在客观上促进了我国医学知识的对外传播,为这些国家和地区的百姓解除疾病之患,对世界医学的发展作出了较大贡献。
地方官府对医学著述的推介
宋代皇帝、中央朝廷重视医学著述的推广普及,也对各级地方官府产生了积极的影响,有力地推动了他们的执政作为。
王禹偁在地方官任上,曾上表谢颁赐《太平圣惠方》说:“皇帝陛下与世作范,视民如伤,穷百病之根源,选十全之方术,爰自朱邸,逮于紫宸,垂十五年,成一百卷,救疾病疮疡之理,尽金石草木之情”,“更延迟暮之年,实自生成之德”王禹偁:《谢圣惠方表》,《小畜集》卷二四,四部丛刊初编本。对皇上的恩赐感恩戴德。
景德年间,邵晔出任广西帅,兼领漕事,因广南一带瘴疫流行,缺少医药,巫风盛行,请求朝廷“赐《圣惠方》与药材之费,以幸一路”,宋真宗“皆从其请,岁给钱五百缗,令每岁夏至前,漕臣制药以赐一路之官吏,盖自晔始”。曾敏行:《独醒杂志》卷三,《丛书集成初编》第2775册,北京:中华书局1985。
庆历六年(1046)十二月,蔡襄出任福州知府,鉴于“闽俗左医右巫,疾家依巫作祟,而过医之门十才二三,故医之传益少”的局面,他委派何希彭从中选择医方,另编《圣惠选方》,收载便于民间运用的药方6096首,并“取其本誊载于版,列衙门之左右”,称此举“导圣主无穷之泽沦究于下,又晓人以依巫之谬,使之归经常之道,亦刺史之要职也”。[宋]蔡襄撰,陈庆元、欧明俊、陈贻庭校注:《蔡襄全集》卷二六《圣惠方后序》,福州:福建人民出版社,1999:583。
元丰元年(1078),时任泰州德兴令的陈直编着《寿亲养老书》,将《太平圣惠方》列为“奉亲养老”的重要著作,公开宣扬“为人子者,宜留意焉”[宋]陈直:《寿亲养老新书序》,《寿亲养老新书》卷首,文渊阁四库全书本。
南宋绍兴十九年(1149)六月,右朝奉郎朱同知南雄州还,向朝廷禀报“岭南无医,凡有疾病,但求巫祝鬼,束手待毙。望取古今名方治瘴气者,集为一书,颁下本路”,宋高宗从之。
李心传:《建炎以来系年要录》卷一五九“绍兴十九年六月”条,北京:中华书局,1956:2587。
隆兴元年(1163),周湛通判戎州,“其俗尚巫,有病辄不医,皆听巫以饮食,往往不得愈”,周湛“为禁俗之习为巫者,又刻方书于石。自是始用医,病者更得活”。[宋]李元纲:《厚德录》卷三,丛书集成初编本。
类似的记载,在文献中俯拾即是。中央朝廷的重视,对地方官吏产生了重要的影响,地方官吏积极响应,认真履行职责,亲自过问民生疾苦,将之作为一项重要的政绩,推动了医学著述的推广普及。
综上所述,在中央朝廷和地方官府的积极推动下,三百余年间,宋代医学著作迅速推广到全国,医药学知识广泛传播。在推导的过程中,中央朝廷在医学领域内的主导地位得以牢固确立。医书著作以医载道,对于改变世风、宣扬儒家仁政思想和规范社会秩序,发挥了积极的作用。南宋时期,尽管政府在本草学、方书学著作的编修策略方面有所转变,但政府和地方官员仍很重视医学著作的推广,延续了北宋时期医学著述繁荣的势头,确保了两宋医学在中国古代医学史上的重要地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