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过十点,外面淅沥沥雨幕倾泼而下,伴随雷声将夜晚勾勒成恐怖怪诞节日庆典。
章蘅安排程一漾睡在章嘉房里,可程一漾担心章郁对自己母亲房间让给别人睡会不高兴,提出去睡沙发,然而章郁却满不在乎道“她一年也不回来几次,那不是她的房间,是客房。”
章蘅出声“去睡觉。”
程一漾喝止他“你声音那么大谁睡得着?”
他压低声音,看了程一漾一眼又对章郁道“早点儿睡。”
章郁沙发上坐下,打开电视,翻来覆去换台“我不困。”
白天睡醒是一个人,晚上睡醒是一个人,空荡荡房间寂静无声,他形单影只如鬼魅,只有电视声,嘈杂灌满整间屋,驱散一些孤独,回暖几小时如春天。
“我也不困。”程一漾跟着坐去沙发,对章蘅道“你去睡吧。”
章郁扭头看她一眼——弯弯的眉,?漆黑的眼,嘴角一丝倔强的弧,带挑衅。
“睡觉。”最后一句警告,牙缝里挤出两个字,不满两人头回合作的默契。
章郁无所谓,他惯受冷言冷语,早就习惯,程一漾故作洒脱,坚持对抗。
无一人肯听,无一人行动。
章蘅走到玄关处,扳下总电源,屋内顿时一片黑,闪雷劈下,照亮两张面孔,一张漠然,一张惊恐,黑暗中有奚奚索索动静,程一漾被封嘴挟持离开沙发,章郁听见“唔唔”声和苍行脚步声,接着门开又关,屋内重归于净。
程一漾双腿踢蹬要赶走色狼,驱赶未果,反被压制,章蘅低沉嗓音在耳后响起“不听话?说几次都当耳旁风?”
“我本来就不困,晚上看看电视怎么了?”
“不是你说小孩子要早睡吗?你不做个榜样?”
“……”
“老老实实睡觉,不用管章郁。”
他躺在她旁边,终于不用安眠药也能昏昏欲睡,鼻尖气息就是最好安神香,吸一口入肺,随血液流淌过全身,如重生再造,极乐中游历归来。
“章郁跟你身世大致相同,就算是同情,你为什么不能对他好一点儿呢?”
他声音朦胧,半梦半醒“他是我抚养长大的,我对他还不够好?”
“噢,原来你认为的好是只要把他抚养大,不缺他吃喝?”
“还要什么?”
“你是他舅舅,血浓于水的亲人,你不爱他吗?”
爱?嘴唇都不需碰就能发声的语气词,古至今,多少文人骚客,多少华丽词藻,多少诗句典籍,多少荡气回肠,演绎一个爱,却从不得要领,只觉得它神秘莫测,无状无形,抓不住看不见,深知其珍贵却从不肯珍惜。
“爱?”重复,用心,舌尖压低,由胸腔发声,喉管压缩,最后出口,四声调,多简单,“你让我把我从来都没得到的感情分给他?”
尤带些震惊,不可思议“让我爱他?怎么做?我做不到。”
有个疑问“那你为什么养他?”
“我是他舅舅。”
“你是他舅舅为什么不可以爱他?”
“一漾,你在跟我讲歪理。”
“不是歪理,我是在分析原因。”
他翻个身,背对她“母亲十月怀胎生下儿子,他们血脉相连……那又如何?一样没有爱,一样可以抛弃。”是说他自己,也是在说章郁。
“我妈妈虽然经常打我骂我,可是她很爱我。”
“所以你不懂,也不要再去劝我爱他。”
她想了想又问“那你爱章嘉吗?”
章蘅呼吸一滞“她是我姐姐。”
“我不觉得姐弟恋是不对的……尽管你们有血缘关系。”
他突然正色“你这是在鼓励**?”
“不是,我只是觉得没什么不对的。”
“那不就是鼓励?”
“随你怎么说。”她往床沿挪。
一只手横过来,拦在床沿,章蘅身悬她上方“我喜欢章嘉,我承认我喜欢她,可那是以前,她求情让大太留下我,我感激她。”
那跟她没关系,她不在乎。
“噢,我知道了,你回你房间睡吧。”翻个身,不再理他。
也是,你同一个缺爱的人说爱并让他付出爱分享爱实在太难。
究竟是谁发明的爱这个词?为什么不给个演示教程?以至于让后世多少人,头破血流也想不出答案。
同样夜色阑珊,春末夏初更迭的一场雨,温度不低,雨水冰冷锋利,有人凌晨醉倒,雨里呐喊,人生第一次付诸真心,遭人践踏,不为所动,恨那人铁石心肠,无视他关心,与他吵架毫不留情,才失联一天,又玩儿消失。
两个人都拉不住他,幸亏街上无行人,否则他声嘶力竭委屈哭声一定被推送上社交网并配文“痴情男雨夜大哭只为挽回绝情女友”然后遭疯狂转发,若果真这样,或许那位“绝情女士”看到了能够回心转意对他好一些也说不定。
虫子为好兄弟惹得女友不高兴也在所不惜。
女人与女人在一起讲男人怎样怎样男人与男人在一起讲女人怎样怎样,虫子点评“不值得,我早说让你离她远一点儿,她没心的,你对她这么好她还不领情。”
一把伞,左摇右晃,风里腾空,全身湿透,脸上分不清是泪还是雨“我只是问她为什么和章蘅在一起,我是她男朋友,我问错了吗?我不该问吗?”
质问女友归处不是天经地义男友权利吗?
“她最近跟章蘅走的很近,在她说分手前你最好先提出来。”
“章蘅?又是章蘅?”
“他们认识在你之前,程一漾又做过章蘅的助理,难保不会日久生情。”
姜知越沉默,若有所思。
一夜无梦,各人有各想,漫漫黑夜悄然流逝在眨眼间的光阴里。
章郁很少想念母亲,他甚至都快忘了章嘉的模样,只记得住漂亮,偶尔的相聚出游,他们面对面,章郁吃着并不喜欢的鱼子酱,章嘉一边讲电话一边笑,电话那头的是个什么样的男人?他的父亲又是谁?很多问题,他好几次张嘴想问“妈妈,你在跟谁打电话?”可他不敢,章嘉对他来说就像泡沫,一触即破,转瞬即逝,他看看她就好。
他常常想,什么样的母亲能丢下孩子不闻不问呢?什么样的母亲只有在心情好些的时候才来看自己的孩子呢?其他的孩子受欺负,爸爸妈妈一个电话即刻就来替孩子鸣不平,他跟小朋友打架,脸上挂了彩,老师打给章嘉没人接,打给章蘅,次次都是助理来处理,他舅舅有钱,出了事,不论对错,只要有钱就全搞定。
若论薄情寡义,章家人,天下第一。
而章嘉,她吃过一次亏生下章郁,生他时受尽痛苦,生下他时身材走样,她此生所有不如意的恨,最初怨恨章蘅,后来有了章郁就开始怨恨章郁,一个夺走她的家庭,一个夺走她的青春,你问她有多恨?恨到要再次把自己委身给花言巧语的老男人够不够?
男人向来钟爱野花,你情我愿最好,床上一拍即合,床下一拍两散,山盟海誓说几句,又有钱作基,完美搭档。
她有更好的选择,年轻有为,高大帅气只要她想,就能拥有。但她知道章蘅喜欢她啊,报复一个人最好最有效的办法是什么?当然是毁掉他最喜欢的东西,所以她不惜委屈自己。
从小到大,她对章蘅的恨只有消减却从未消失,他给她钱又怎样?一样弥补不了她家破人亡的事实。
床边躺的是谁?
薄被只盖到腰,胸肌腹肌一览无遗,这当然不是那个年逾五十的地中海人士,这具身体年轻充满活力,睡颜美好,是个尚在学中的男生,章嘉吻一吻他的脸,一只胳膊伸过来,扶正她的脸,看准唇的位置,加深,用力。
章姓三人,又怎能少的了章蘅。
翻来覆去想念缥缈香气,近在鼻端,却又远隔两扇门。
他思维超前,想到程一漾对他三番四次的拒绝,又想到她在他面前不反对姐弟恋的豪言壮语,两种言论融会贯通,那她的排斥就有因可解了。
她所谓的不排斥其实就是排斥。
人之所以被称为高级动物,是因为有思想,有感情,我们靠感情维系生活,靠生活创造,追根溯源,喜欢延伸成爱,结婚、生子、繁衍生息。
最珍贵的感情,血浓于水,奋不顾身,荡气回肠。
次日一早,章蘅早起买早饭,程一漾卫生间洗漱,掬一捧水洒个清醒,一转头看见睡眼惺忪的章郁,她吓一跳,稳住心跳后问他“你要洗脸吗?”
章郁摇头“你出去,我上厕所。”
程一漾望一眼马桶问他“够得着吗?”
“有凳子。”
她卫生间里找,看不到“没有啊。”
章郁跑出去,找了一圈,未果返回,“找不到了。”
他许久才回来一次,小板凳估计早被章蘅扔了,想了想,她道“我抱你尿吧。”
章郁犹犹豫豫“我是男的,你是女的。”
程一漾笑“你才多大,你这个年龄在我眼里是不分性别的。”
“你不要脸。”
奶声奶气的骂人,程一漾半点不生气,摸着他脑袋道“我对你这么大的小孩儿没兴趣。”
“我自己可以。”
“尿一身怎么办?”
章郁头一次被人这样体贴,小小的心里雀跃着,克制着,怕只怕这是章蘅心血来潮的临时女友,好过一阵后就消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