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爷，少奶奶，茶水煮好了。里面放了夫人老爷最喜欢的百合，枸杞，黑芝麻，鹿茸。”一丫鬟提着滚烫的茶水上前。近日少奶奶受宠得很，金银珠宝箱箱往里送着，这明眼人怎么会瞧不出，做丫鬟地不敢神气。日日陪着少爷出门散步，近几日连膳食都是她负责。玿少爷吃着厨娘的糕点，也不再说着可口，处处赞着婉儿的菜肴膳食令人垂涎欲滴，是为珍馐美味之技。府上大大小小的人都知道这少奶奶有多受少爷的喜欢，不敢乱跃上头，以下犯上。玿母哪能容忍，但玿少爷公然和母亲斗嘴反驳，实令人啧啧称奇。
“让我来瞧瞧这茶水烫不烫。到时候呈给爹娘吃，可别烫坏他们。”她把拐杖塞到玿少爷手里，缓缓扶着他坐下，“这石子路蜿蜒曲崎，小心摔着。”然后撒了一两滴在她手背上，试试温度如何。
“若是烫了，叫丫鬟重新去煮一壶来。闻起来这茶叶似乎味道不是很香醇，是不是普洱茶，还是……”
其乐融融的声音传进了几个正在洗衣服的丫鬟耳朵里。
“你说这贱婢究竟怎样俘获少爷的心的？”一丫鬟愤愤不平地用力搓着衣服。
“你消停会儿吧，还贱婢贱婢的。没看到连秀儿都得端着壶茶水直呼‘少奶奶’，你就别添乱了。到时候少爷一怒，准把你赶出门去。”
“你说，难不成就因为她长得倾国倾城？”
“这你就甭想，少爷眼睛看不见，就算知道她倾国倾城，自己也瞅不到。”
“至少就因为这点，咱夫人有多厌她就有多厌。”
她不以为然：“少爷喜她不就行了么。我看咱少奶奶也蛮好的，处处照顾少爷，也对下面的丫鬟……”
“你就太没心机，这么帮着外人说话！她这是奉承了少爷也和我们打好了关系啊！你真是没脑子。这女人城府真深，你看不出，难道我会看不出么？”
“呦呦呦，就你一脸长着少奶奶的模样。没这个命啊，就别痴心妄想了。干好你的活儿吧！”
一个身影安然地立在她们不远处，提着沉沉的水壶，她的心也沉下去了。她望着这条空荡的走廊，抹开了脸上晶莹的泪珠。潇潇暮雨，日隐云层里。廊下的旗袍女子看着淅淅沥沥的雨，不由自主地失神。听着丫鬟们的话，她低着头，感觉到噬骨的寒意。突然，一股力道抓住了她的手腕，一下子将她拉回了现实。“久等了婉儿。”
“少……少爷！少奶奶！！！”丫鬟们连忙跪在地上，躬身磕头。
“你都听到了么？”婉儿轻轻拧着毛巾，帮他擦拭湿透的头发，“管家新来的么，怎么撑伞都不会。还好没淋湿衣服，回家准儿得生场大病，你这身子可承受不起。”她的声音低低的，但明显带着哭腔。
他一把将她拉紧自己怀里，吻了吻她的额头：“爹娘不喜欢你，无妨；丫鬟们不喜欢你，无妨；就算整个府上的人都不喜欢你，都无妨，玿儿喜欢便够了。”
她破涕为笑，叫唤那些丫鬟起身，给了她们赏钱，便和玿郎一起进了爹娘的住处。婉儿站在门外犹豫了很长时间也不敢将茶送进堂门。玿郎握紧了她的手：“有我。”
室内平静如水，架上种了许多她和玿郎都极爱的桃花，齐齐绽放，吐露芳华。旖旎气息笼罩着大堂，阳光泻下，散成细碎光点。
“来了啊！快快，进门。”起身的老爷瞧瞧瞟了一眼无动于衷，看着书的夫人，不好说什么，只好亲自起身迎接，“刚刚外面下了一场江南雨呢，赶快进门。玿儿快啊，婉儿也来啊。来看我们一次不容易还带什么茶，进来进来。”
“爹，今天我们是想延续一下未完成的婚式习俗，我和婉儿来拜见爹娘。”玿儿拄着拐杖，紧紧握住婉儿的手。
她看见玿母仍旧自顾自地看书，便知道这次不让她好过了。她微微低了低头，表示尊敬，内心却吓得不行。她拿出两碗青花瓷，倒入熬煮好几个小时的茶水。
“母亲？”待玿少爷坐定，他自始自终都没有听到母亲的声音。他不是糊涂人，深知母亲的性格，估摸着这次不会轻易就范，便低低地叫了声。
没有人回应他。
“玿儿啊，母亲在看书呢。”他知道父亲给了台阶下，心里咯噔一声。即使看不见，他也知道母亲为近几日的事情闹心着，便不再叫唤她，悄悄走去婉儿那。
“爹，请用茶。”婉儿双膝跪下，手呈上端着一碗热茶，久久不动。
“闺女有这份心，爹爹开心啊。”玿父笑着接过。
她起身，端起另一碗，同样跪下，但头垂得更低了：“娘，请用茶。”
风送拂的花香和那缠绵的雨丝沁润的温柔静气显得此刻尤为宁静。玿母仍手架着头，痴痴地看着书出神。
“娘……”她不住地颤抖起来。滚烫的热水泼出来了一些，溅到她的手上，烫的她手不住地抖，碗盖叮铃碰撞，惹得玿母一阵心烦。
“婉儿？”玿郎他看不见，却听到颤颤巍巍的碰撞声，疑惑着究竟出了什么事。
玿母抬起了头，满眼厌恶。她冷笑着仍不接那碗茶，看着平日丫鬟们说着骄纵跋扈的她惊慌不已，胆颤心惊的模样，更是鄙夷不屑。拜见爹娘？还真当自己是门当户对的少奶奶了。连丫鬟都不如的贱婢女子，还敢名正言顺地敬茶。今日看不给你点颜色瞧瞧，也不枉费我多年老谋深算登上这主夫人的地位。
“这……夫人。”玿父小声嘀咕，让玿母接过茶。玿母冷哼了一声，继续埋头看她的书。
玿父刚想起身替玿母接茶，忽听“啪”一声，二人被这动静吓了一跳。
“娘，请用茶。”只见玿少爷丢开拐杖，脸色惨白地跪在地上，眼睛愣愣地看着玿母。玿母吓了一跳，许久还没反应过来。玿少爷见母亲仍不为所动，便磕头碰地，伤痕累累。
“玿儿！！”玿母怒喝一声，眉眼里满是震惊和心疼。她“刷”地一下抢过婉儿手里的茶碗，硬是不怕烫地喝了一口：“真是的！你们快点起身！！”说罢，恨恨地看了一眼婉儿，再也不做声，走完了习俗仪式。
夜色如浓稠的墨砚，深沉得化不开，乘凉亭里却烛火辉耀。
“若你悔了，便不必再来寻我，将这药方烧了便可。”一位大夫模样的先生从袖口里递给她一纸药方，“许久不见，婉姑娘竟是嫁了人，让老夫好生感慨。念起当年在蜀南给你的药谱，你也用到了，看来大家冥冥之中都是被命运设计好了的。”
婉儿随即笑开：“若没有神医您的帮助，我怕这辈子都不能合眼了。这……真能转移毒素？”
“姑娘还不信我么，我踏遍了大江南北，你夫君那点症状啊，一看就是染上了奇毒。怕是这玿母也不容易，暗地被人陷害也不知，生出了这等事，毁了玿少爷的前半生啊。”他抓起一把药，“婉姑娘可要慎重。若是你没了，玿少爷也不会好过的。有幸我流落此地能再见你，这药方，算我送你的。你好好想一想再做决定。这药引只能是你，转移毒素后会立即身亡，不过放心，爆发得极快，是毫无痛苦的。”他摘下了斗笠，“自己选的路，不要后悔啊。”
“吵醒你了么？”耳边突然传来温热的气息，声音在耳畔响起，衣襟簌簌，他已蹲下身，呼吸若有若无，近在咫尺。
她的心猛然一跳，吻便落在她的眉心。
“怎么独自来的乘凉亭？”她拿起一件外套披在他身上，“下人呢，怎么不都跟着？”
他有一头灿若月华的头发，笑起来像繁花盛开，美好得不可思议。“从小就生活在这府上了，熟悉得很。”他转过头，将她的手握紧，“拜见爹娘吓着你了吧。”
“不，你才是……”
“我的人生一开始就被人随意决定了，”他打断了她的话，“此刻不过是必然的结局。曾经我一直这么想，也想过孤老一生。直到遇见你。你只要站在那里，对我一直微笑，一直在我身边就好。你是我的整个世界。”他对着皓月笑了起来，白衣胜雪。
“玿郎……”她的心底漫起无端的雾霭，脸颊微烫，“若……你能身体痊愈，你会听母亲的话去娶那个富家千金吗？”
“娘和你说了么……”他无奈地笑了笑，“玿儿心里只有你，虽然看不见，但你的容颜永存我心底。”
她欣喜地笑，笑得眼泪都出来了。“玿郎要……一定要记得我啊。”
她端起一盏酒：“不知玿郎是否还记得新婚之夜互相斟酒？如今花好月圆，我们敬了爹娘，也敬对方一杯吧。”
“好，愿我们成为永世的夫妻，永结良缘！”他接过婉儿的酒，饮尽。
“自己选的路，可不要后悔啊。”脑海中传来神医的话，她不再顾虑，一口饮尽。润玉碧，谁忍生死永离别。有没有谁能留下天边的花火，照亮你的双目。希望流年不曾篡改你年少的容颜，愿我如你所说，能一直留在你的心里。
她笑着，手无力地垂下了。
“婉儿……？婉儿？我能看见了！！”他醒来，却发觉是在病床上。他转过头去，看着府上的人都泣不成声，声泪俱下，他猛地一惊，一种不好的预感袭上心头。他赤色的瞳孔收紧，想寻心上人，却迟迟寻不到她的面容。
“娘，婉儿呢？！娘，你哭什么？爹？爹，你们说话呀！”玿少爷急了，掀起被子就像站起来。
“玿儿，躺下！”玿母痛哭流涕，指着一位陌生的大夫，“她去了。”
去了？这一刻，痛彻心扉的感觉，惨烈得不想让人承认，似乎心脏的每一次跳动都在诠释着他爱她这个事实。
“玿少爷吧？我是蜀南的神医。我把事情的原委会重头到尾说一遍，也算对她离开做的最后一点补偿吧。”
他听完了故事，摸了摸眼角，眼泪瞬间流下。
彼时。
溪面荷香粲粲，林端远岫青青。未来闪出遥远的光。有一位旗袍女子，撑着透明的油纸伞在江南细雨霏霏中彳亍而行，为的就是想更清楚地看清落雨的世界。她透过那无色的油纸伞，看着与她擦肩而过的人们。
“此时此刻，有人正从世界的某处向我走来吗？”她低呢。
忽见一枚润玉泛着碧波，玲珑剔透，光点碎散，挂在那女子的腰间。
“盈袖处繁香已尽。”旗袍女子撑着伞，一脚踏入天空，侧空翻，映寒日，皆闻满院的芳香，“我当是谁呢，婉姑娘好兴致。”
她轻轻落地。一年轻姑娘身形姣好，看着满院落下的萧瑟景象。漫天桃花纷纷扬扬地洒，飘舞落地，留下满地的嫣红，好不绚烂。踏着绝美的舞步，归于尘埃。
“我和玿郎，也是在这桃花盛开的季节永结良缘。我俩都极爱桃花。”她缓缓转过身，眸子对上旗袍女子。
“果然和我梦里的一样呢，你和我长得一模一样。”满目桃花，片片吹落的花瓣在空中漫漫飞舞，吹到两人脸上，淡淡的薄香弥漫。婉儿托起一片枯萎的花叶，凄凉地笑着。
旗袍女子仍撑着那伞，静静地看着她。她将润玉轻轻握在手里：“比翼共双飞，永结同心玉。回去罢，玿少爷在不远处等你。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她背过身去，往院子外面走。深知是幻像，却依旧停下脚步最后凝视了她一眼：“在你的灵魂里，我虽然沉睡着，但仍陪着你和玿少爷，走过了一段最奢侈的青春。”风儿拂过那润玉，“谢谢。”
光猛地绽放，少女的灵魂纂入了那枚雕桃花的润玉。那润玉化为青烟，融入了旗袍女子的体内。背后的幻象一点点地碎裂。旗袍女子消逝，坠入了尘世。
“听说了么，玿家少爷殉情了！”
“可是为那婉府的姑娘？”
“正是啊！那婉姑娘治好了少爷的病，少爷悲伤大着呢！日日以泪洗面，寝食难安，实为一段佳话啊！”
“可惜我听说玿母要少爷另取富家千金？”
“可不是。把玿少爷逼的最后割腕了。唉，可惜了，可惜了。”
…………
议论纷纷中，一位毫不起眼的旗袍女子撑着油纸伞路过，久久地望了贴在墙壁上那玿少爷去世的消息。
“谁会记起你们恩爱的从前，独唱这伤悲的情劫？”她不再停留，往光的方向愈走愈远，直到身影被浮世笼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