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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6章

旅馆老板姓幺,是一个年近60岁的老头,矮胖矮胖的,半边脸被一块蓝黑色的胎记覆盖,有一只眼始终闭着,看不到眼球。幺老板并不知道王大霖他们的真实身份,在登记住宿时,他用狐疑的眼光盯着王大霖,在他眼里,这伙人可能是做走私贩毒营生的亡命之徒。他不想惹他们,也不想得罪他们,他只是提供一个暂时歇脚的房间而已,别的什么都不管。这样反而让王大霖轻松不少,他需要跟战友们在正式进入阵地之前有个歇息的时间,养精蓄锐,然后再全身心投入战斗。他们在老板眼里是干什么的都无所谓,只是有一个前提,不能给特遣队带来任何麻烦。

此时,必须让那个幺老板送点水进来。王大霖轻轻拉开门,探头向外一看,门外是一条窄窄的走廊,空无一人,走廊两边是供住宿的房间,一间挨着一间,稀里哗啦的麻将声就是从这些房间传出来的。楼梯在走廊尽头,距离王大霖他们住的这个房间有段距离,他快步向楼梯走去,在经过打麻将的房间时,有一扇半掩着的门引起了他的注意。确切地说,是门里的人引起了他的注意。他迅速闪躲在门边,悄悄从门缝向里望去。房间内有一张大床,靠窗户那边有一张方桌,四个麻将客围坐在一起,全身的注意力都集中在东南西北中发白。他们三男一女,背对房门的这个男人很胖,王大霖只能看到他肉鼓囊囊的背和脖子上堆积的几圈肥肉,肥肉上镶嵌着一颗拇指大的痦子。左边这个很瘦,戴着一副金丝眼镜,显得很文雅,人也长得白净。右边这个男人一看就知道是个痞子,头发油光滑亮,镶着金牙,斜叼着一根香烟,烟灰弯曲着,马上要折断,像他无力的脖子。他一只脚光着,裤腿撩到大腿,腿蜷曲着,把膝盖抵在自己胸前,整个人就靠在膝盖骨上,跟没其他骨头似的。对面这个女人,脸正好对着房门,这张脸妩媚至极,相信每一个路过门外的人都会被这张脸吸引过去。

王大霖就是被这张脸吸引住的,不是因为脸的妩媚,而是他认识这张脸。这么多年过去,这张脸似乎没有什么变化,薄薄的嘴唇,灵巧的鼻子,漂亮的美人痣,尤其那双大大的眼睛,仍是那么神采飞扬,那对勾人魂魄的眼珠子滴溜滴溜转从来没有静止过,即使盯着麻将牌,也像是盯在一张张帅气无比的男人脸上一样,她恨不得把所有的牌一口吃进去。

王大霖没有想到能在香港碰到她,这个可恶的女叛徒自从在上海滩销声匿迹后,就一直没了踪影,仿佛消失在世界尽头一样。当时上级领导专门组织一个8个人的锄奸队,搜遍上海滩每个角落,结果一无所获。后来的几年,全国各个城市的地下党组织也都接到指示,无论是谁,一旦见到这个导致10名上海中共党员牺牲的叛徒,立即诛杀,无须请示。

王大霖蹑手蹑脚退回到特遣队的房间,一进屋,他就压低声音,兴奋地对队员们说:“发现女叛徒,林曼。”屋子里的9个人,一听这个消息,全身一震,都不由自主摸向自己的武器。“在哪儿呢?”毕虎眼睛发亮,压抑不住内心的兴奋问道。“在隔壁房间打麻将。”“怎么解决她?”王大霖说:“房间里一共四个人,除了她,还有三个男的。现在不知道那三个男人是什么身份,如果跟她是同伙,身上肯定带有武器。这倒不怕,解决这四个人跟踩死蚂蚁没什么区别。关键是,如果那三个男人只是她的牌友,我们不能滥杀无辜,处理起来就比较麻烦。另外,现在天还没黑,枪声肯定会引起附近骚乱,我们不好脱身。我建议,迅速进屋,把他们四个悄悄控制住,绝对不能惊动茶楼其他人,否则局面将会失控。我们还不太清楚这家旅馆到底是什么背景,万一旅馆里都是他们的人,我们会非常被动。”毕虎嗖地拔出匕首,说:“好办!交给我吧!用这个,保证什么声音都没有。”王大霖点了点头,说:“好!毕虎、师勃飞、庾伟,你们三个跟我来,其他人原地待命!”“是!”毕虎他们三个迅速站了出来。“控制住他们后,别忙着动手,先甄别一下那三个男人到底是什么身份。天黑后,我们撤离这里,撤离前,把林曼干掉!”“这种连她姐姐都要害死的败类,根本没有脸再活在这个世上,我不可能让她活着走出这个旅馆。”毕虎咬牙切齿地说。

“行动!”王大霖发出命令。

王大霖提着驳壳枪,后面三个端着两把M1卡宾枪和一把波波沙冲锋枪,贴着墙,慢慢接近那个房间。房门仍像几分钟前一样半掩着,里面传来哗啦哗啦的麻将声。王大霖侧头朝里面睃了一眼,看林曼仍痴迷地盯着麻将。他回身一点头,然后轻轻推开房门,呼啦一声,四个赌客的脑袋已经各自顶着一把冰凉的枪管,同时脖子上还多了一把锋利的尖刀。

背对房门这个胖子由王大霖控制,他伸手摸向自己的腰间,但王大霖的匕首很快就在几圈肥肉中找到他的颈动脉,王大霖悄声说:“我要是你,就老实待着,你的手没有我的刀快。从这里挑进去,动脉就断了,你应该知道后果。”胖子全身一松,放弃了抵抗。林曼一眼就把王大霖认出来了。她惊恐地张大嘴巴,想叫出来,可毕虎的手指像钳子一样掐住了她的脖子,她根本无法发声,只能像刚捞上岸的鱼,无声地闭合着嘴。

有人尿裤子了,地板上传来滴答滴答的响声,是戴金丝眼镜的那个家伙,他那张文静的脸皱在一起,剧烈颤抖着,像风中的绸子。只有那个痞子,一副无所谓的样子,眼睛里还透出几分蔑视。从这几个人的反应来看,不像是林曼的普通牌友,尤其那个胖子,腰间明显有武器。果然,王大霖从胖子腰上搜出一支威伯利-斯科特左轮手枪。

王大霖说:“听着!你们要想活命,就千万别出声,你们不想陪这个女人一起去地狱吧?”他的话明显指向三个男人。很显然,林曼是不可能活命的,上级组织早就对这个女人下了最严厉的制裁令:杀无赦。王大霖不可能让她继续在这个世界祸害其他人。

林曼听懂了王大霖话里的意思,她左右摆着脑袋,想摆脱毕虎的控制。王大霖示意毕虎把林曼放开,看她有什么话说。

脖子上的压力一松,林曼便剧烈咳嗽起来。刚才毕虎的力量稍大了些,林曼脖子上明显留下几道很深的血印。她的头发披散开来,遮住那双妩媚的大眼,因为恐惧,肩膀不停抖动着,手臂也痉挛起来,跟刚才牌桌上神采飞扬的样子判若两人。她喘着粗气,说:“这……一天……我知道会来,这么多年来,我从来没睡过一个好觉,好像就是在等这一天似的。它终于来了,我……我想过,终究会死在你王大霖手里,而不是别人,也许这就是我们俩的缘分,由缘而结,因缘而终,我逃不出这个圈。”王大霖轻蔑地哼了一声,说:“早知如此,何必当初。”林曼惨然一笑,说:“每个人都会有身不由己的时候,一时糊涂,一时软弱,一时贪婪,一时淡然,人都会经历这些。如果这些是我欠下的账,我愿还。我只是要求你,放过他们三个,他们跟我们之间的恩怨没有关系。账,我来还,放过他们!”没想到林曼如此大义凛然,视死如归。王大霖从不相信一个人面对死亡能坦然面对,所谓大无畏精神,更多的是恐惧。林曼此时的表现应该有更深一层的含义,王大霖想知道,她到底有什么内容,或者说,她有什么绝妙的脱身之计。

“我答应。”王大霖说。“说话算话?”林曼问。“算话。”“好,你现在就放他们。”“现在不行,但是我保证,天黑我们撤离时,会放了他们的。”林曼绽开嘴唇笑了,笑得像一朵花。看来,她肚子里真的有内容。“你们是来香港接童江南教授的吧?”林曼抛出第一个炸弹。“是。”王大霖不动声色地答道。“接头地点在大明书店吧?”这是第二颗炸弹。这颗炸弹证实了王大霖的判断,书店已经失陷。“然后呢……你想说的是……”王大霖问。“要想在你手里活命,就必须有你需要的东西才行。你别把我看成临危不惧的女子,我胆小,怕死,不然那个男人也不可能虏获我。当初,我就是在刑具面前妥协的,那些闻所未闻的刑具把我吓破了胆,不说出你和邓杰,我全身的筋骨就得断裂……”“也包括你姐姐林俪。”“我没有选择,只能一条道走到黑。我暗示姐姐,那天随便到外面哪个街去逛逛,比如看场电影,买件新衣服。她不听,说那个会很重要,她要做会议笔记。我不敢告诉她,害怕她透露给邓杰,我知道他们相爱着,不像我们,一直戴着面具。”“特殊情况下,需要那张面具,才能很好地掩护自己。”“可是我担心,面具戴久了,就摘不下来了。我不想死,想做回自己,让自己变得像人,而不是一颗只知道喊着革命口号的子弹。那次在刑房,你知道我见到谁了吗?”“谁?”“涂哲,你认识的。一个早年追随共产主义的坚强的战士,他喊着口号,为了共产主义抛头颅洒热血,可是当他们把他年迈的父亲母亲拉到他面前时,他顿时崩溃了。如果他不妥协,他们就当着他的面剥了他父母的皮。他怎么办?他跟我一样,没有选择,在革命与亲人之间,他选择了亲人。我觉得,如果这个时候不顾亲人而选择什么主义的人,一定不是人,而是一架只知道运转的机器,就算他以后成功,也会毫不顾及亲情,也会没有人性地对待其他人,因为他的信仰是建立在没有人性的基础上的。你说我说的对吗?”“每个叛徒都有一个听上去无比完美的理由,就像汪精卫,穿着"和平"的外衣向日本人妥协一样,那不是终止战争,而是把整个东北割让给日本。战争,没有妥协,只有流血。你顾及了自己的人性,考虑过你姐姐的人性了吗?考虑过来开会的那十几个同志的人性了吗?别跟我假惺惺地提什么人性,你还是说说你现在怎么活命吧,这个最现实,最人性。”“的确,这个才是关键。哈哈……”林曼仰头笑了起来,“大明书店你们是不可能去的,那样只能自投罗网,他们已经把那里控制住了,就像你们把我控制住一样。他们的手也很有劲,”林曼盯了毕虎一眼,“那个叫谢晓静的姑娘,脖子应该跟我一样疼。这是我需要活命的第一个理由,我如果不告诉你,你们这支小分队将会被人一网打尽,全军覆灭。这个情报有价值吧?现在,亲爱的王大霖,你会放过我吗?”王大霖轻轻摇了摇头。“看来,你还没有认清形势,你认为我这个理由不足以让你放过我,是吧?

那么,好,我还有一个更好的理由,你听了这个理由,百分百不会动一丝杀我的念头,你绝对要放过我,肯定要放过我,我敢保证。”“什么理由?”王大霖感觉林曼特别自信。“你们为什么要到大明书店接头?只有一个原因,你们需要一个带路人,带你们找到童教授,否则你们将会像一群无头苍蝇。现在,大明书店没了,带路人也就没了。可是,并不代表只有他们能把你带到教授家,我也能带,我可以是个很好的带路人。”屋里的人都屏住呼吸,静静地看着这个看上去无比风骚的女人此刻表现出来的智慧。王大霖,包括跟她打牌的那三个男人,恐怕都没有料到林曼这么聪明,而且步步演算,滴水不漏。

“可是,我们不是傻子,我们知道教授家地址,不用你带路。”王大霖说。“哈哈,我不是在这里自作多情吗?不会的,就算你们自己能找到教授,我还有自己的杀手锏,我今天活定了,真的。”“什么杀手锏?”王大霖问。林曼抬手看了腕上的手表,说:“此时此刻,他们差不多把教授抓住了,而且,”林曼停顿了一下,“你要找的人,周哑鸣、苏行、谢晓静估计已经壮烈牺牲。你还记得梁君这个人吗?一定有印象,是不是听上去这个名字有点耳熟?他就是当初在舞厅把我俘虏的那个英俊的男人。我知道,我这辈子一定会栽在英俊的男人手里,不管他们用爱情这样的幌子,还是血淋淋的刑具,我都会投降。我现在明明白白告诉你,他们也像你们一样,派出了一支突击队,先你们一步把教授抢到手。这支突击队的队长就是梁君。如果不出意外,教授现在很可能已经落在梁君手中。听明白了吗?我的杀手锏是,用我换回你们想要的教授,梁君要回他最爱的女人,我想他会同意的,你信不信?现在,你告诉我,亲爱的王大霖,你会让我死吗?”

20

特遣队向童教授家扑去。整条毕打街在夜幕的笼罩下静悄悄的,连个行人都没有。下午,猛烈的枪声把这条街的人吓蒙了,他们招呼好家人,关紧门窗,生怕枪战再次发生。封闭的或者狭小的空间,以及坚硬的墙壁能给人以安全感。警车和殡仪馆的车鸣着笛离开毕打街时,他们就呼啦一声散了,再也没有出门。

那幢别墅在夜幕中静静地伫立在那儿,像月光中的剪影,无声无息。大门已经被警局的封条封住。王大霖心急如焚,不知道这里发生了什么,更不知道教授和家人现在在哪里。

与王大霖的焦灼相反,林曼不慌不忙,似乎从不替自己的性命担心。她的手臂背剪着,一根细细的麻绳把她拴得结结实实。毕虎一只手提着枪,另一只手像鹰爪一样抓着林曼背后的绳子。林曼不想做任何挣扎,挣扎也徒劳,她比谁都明白。从小旅馆出来时,她回头看了看被击昏的三个牌友,又意味深长地盯了幺老板一眼,便从容不迫地跟着王大霖他们走了。

她对王大霖说:“看起来情况不太妙,似乎这里发生过激烈的枪战,我都能闻到火药味,而且警察署的人也已经来过,不知道他们怎样处理在本港发生的这场枪战。我估计,他们也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根本不知道双方交火的是谁,为什么交火。情况比我想象的要复杂得多。我以为梁君他们轻而易举就可以得手,现在看来他们遇到了顽强的抵抗。不过,抵抗是没有任何作用的。周哑鸣、苏行,就凭手里两块铁疙瘩根本无法抵挡武器精良的突击队。我判断,这两个人已经不在人间,而教授就在梁君手里。旅馆的幺老板会把你们掳走我的消息迅速告诉梁君,他会想方设法找到你们的。你唯一需要做的,就是耐心等候。等梁君出现。”王大霖恨得手心发痒,他发誓,一旦得到教授,就立即把这个女人毙掉。最让他难过的是,现在必须留着她,不能伤她一根毫毛,还必须看着她表演。如果教授真被梁君抢走了,她的确是一个不错的筹码。可是,就算耐心等候,在哪里等呢?不可能黑灯瞎火地在这条街上等吧!

王大霖决定,特遣队进入别墅。别墅刚刚发生过枪战,谁也不会料到,还会有人进入,这里反而是一个比较安全的场所,就算梁君知道林曼被共产党抓获,也很难想到会藏在教授家里。王大霖现在需要的不是耐心等候梁君,而是等候北方发回指令,他要尽快找到第二个接头地点。如果周哑鸣已在枪战中牺牲,情况就复杂多了。王大霖唯一能做的,就是找到梁君,用林曼换回教授。可是,就算教授真的在梁君手里,他会答应交换吗?他不太相信梁君会用自己的前途换回一个女人,即使爱她入骨,也不太可能在大是大非问题上被林曼左右。从这点上分析,林曼想用自己当作筹码换回教授,有点异想天开。他们只是一对互相利用的情爱工具,一旦一方陷入陷阱,另一方就会毫不犹豫离去,即便是臂膀,也会割臂逃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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