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言我恍然大悟，心中不免泛起一阵寒意。赵恒依旧微微笑着，他眉眼淡淡地看向我，像是说着与我们无关的事。我不自禁地朝后退了两步，后背突然撞上了木制的牢门，我下意识地用手去扶，却感觉手心像是被一根针突然扎到了一般，钻心地疼。
可是我已经顾不上疼痛了。我突然就明白了张源为什么嘲笑我，平心而论，他确实该嘲笑我的愚蠢。我曾自以为能看懂别人的一切，也曾以为我真的能稳坐后宫而决胜于千里之外，如今看来，我都错了。我是何等的愚蠢啊，愚蠢到被身边最信任的人算计都毫不自知，愚蠢到已经被赵恒利用，我却还在想方设法地保护他。我也以为陈启对什么都不知情，比如当年的告密信，时至今日我才明白，原来陈启什么都知道，他只是不愿意把事情说破而已。
我用手握紧了牢门，指甲在木头上狠狠地抓着，一开口，声音是止不住的微颤：“赵恒，你知道当年为什么我会安心回到宫里吗？不仅仅是因为我要给宛陵报仇，更是因为你。你不知道，当我说不愿留在宫里的时候，他甚至拿你来威胁我，”闻言，他抬起了头，眸中散发着点点诧异的神色。我看着他，一边说，一双眼渐渐开始不受控制地被泪水氤氲开来，“我们认识这么多年，你一直对我百般照顾。当我落难，你甚至不顾自己的安危来救我。那时候我就告诉自己，这辈子，我可以伤害任何人，但我不能伤害你；我可以不记得任何人的好，但是我不能忘了你的恩情。后宫腥风血雨，陛下又曾伤害过我，你以为我愿意留在那里、留在他身边么？我是死过一次的人了，我不怕死；可是我又怎么能眼睁睁看着他对你下狠手？你的恩情我无法报答已是这一生的遗憾，可我又怎么能让你因为救我而搭上了自己的性命？”我激动地说着，眼神没有一刻离开过他：“这么多年我一直以为我是对的，可是直到那天张源提醒了我，我才知道，原来把我辛辛苦苦救出来又费尽心思送回去的人，是你。”
说罢，我偏过头去，微微叹息。
半晌，他苦笑着，轻声开口：“谢谢你的好意。”
“当年，父亲先去，我已经没有家了。所以在我的心里，你便是我的大哥，我唯一的亲人。我不过一个女子，对江山社稷没有任何奢望，我只希望赵府过得好，就足够了。可是你为什么要利用我？为什么要拿谋反来逼迫我？你明知道，我平生最厌恶背叛与利用！”最后一句，我感觉我的声音有些凄厉。
他缓缓地从地上起身，双手轻轻握住我的双肩：“阿染，你喜欢控制人和事，你最喜欢事情都朝你所希望的方向发展，可是你要明白，许多事不是你想控制就能控制得了的。我知道，我与陛下对你而言都算得上是对你很重要的人，所以你希望我们好好相处，就算不能彼此间毫无防备地相亲相爱，至少也不要互相残杀，”顿了顿，他叹了口气，“你的想法是好的，可是你知道我们都是怎么想的么？你知道我们与你的想法根本就不同么？”
我别过头去，不再看他，而是静静地凝视着地上那片已经干枯得不成样子的柴草，不想再说话。
他放开我，转身朝着那杯酒走去。俯下身，他拿起那杯毒酒。白瓷制成的小酒樽格外精致小巧，昏暗的烛火下，酒杯的周围泛起了一圈暖洋洋的淡黄色光圈。
“这杯子真是好看！”他将瓷杯放入手中轻轻摩挲，接着，他看了看里面的酒，又放到鼻间细细嗅着，“这酒也是清亮香醇得很，罪臣平日里从不喝酒，今日还真是忍不住想多喝几杯呢！”
我看到他手里的动作，忙上前一步大声唤他：“赵恒，你把它放下！那是杯毒酒，你不要喝！”
今日我来的目的就是送赵恒走的，毒酒是我亲自制成的，也是我亲自拿来的，可是到了现在，我却下不去手了。看到他要喝下毒酒，我的第一个反应就是拦住他。
听见我的话，他似乎一点都不惊奇。他的唇角依旧保持着微微上扬的模样，脸色还是波澜不惊。他伸出手，挡在我与他跟前，我一脸急切地想要阻拦，却被他挡开。
“阿染，你看，你总是说，在你眼里，我与陛下都很重要。其实我早就看明白了，我与他在你心里的地位根本无法相提并论。当我选择谋反，你还是选择了站在他的身边。无论当初怎样，他终究是你的夫君，是你最爱的男子，倘若没有意外，你们才是相伴一生的人，而我，终究只是一个跳梁小丑而已，不值一提。”说完，他轻轻摇晃着手里的小酒杯，眼里透露出淡淡的哀伤：“今日我离开，往后的日子你也不必自责。你总说无法报答我的救命之恩，那今日这杯毒酒，便当做是对我的报答吧！谋逆叛国是重罪，陛下厌恶我，将我凌迟处死都是有可能的。可是有了你这杯毒酒，我便能留个全尸，走得有脸面些！”
说罢，他微微叹了一口气，将那毒酒一饮而尽。
我不记得我是怀着怎样的心情走出大牢的，我只记得，从赵恒倒下的那一瞬间起，我的两耳仿佛什么声音都听不到了一样。有几个狱卒跑过来，像是在焦急地问我什么，我没有回答，我也听不清他们在说些什么，我愣愣地指了指已经躺在干草上不省人事的赵恒，然后趿拉着双脚，用手努力撑住破败湿滑的墙壁才一步步走出来。
杨尚很远就看到了我，他似是看出了我的不对劲，忙朝我跑来。他和那些狱卒一样，也是不断地在对我说话，像是在问我什么，脸上同样是焦急的神色。可是我脑子里乱极了，我根本就听不到他在说些什么，最后，我连看都不再看向他，双眼茫然地看着地面，不知道我到底要做些什么。
最后，杨尚不再问我了，而是将我扶到马车上，赶紧将我带回了宫里。一路上马车摇摇晃晃，却没法打破我的思绪。我的脑海被赵恒死前的一颦一笑霸占得死死的，其实那些不过是刚刚才发生过的事，可是现在回想起来，它们仿佛已经成了离我很遥远的记忆，生生被我扯到现在来重新回想了一次似的。
下了马车，我的心依然混乱极了。来来往往的宫女太监给我行礼，我一个也没有理睬。我静静地走着，不知自己想要到什么地方去。慢慢地，我走到了湖边。湖中正盛开着朵朵粉嫩的莲花，散发着阵阵幽香。天色有些暗，空气依旧是那么潮湿闷热。树上的蝉儿在放声鸣叫，似乎同人们一样，渴望来一场大雨，赶走这闷热的天气。
蓦地，一阵惊雷声打破了我的思绪。这片湖不算太小，朝远处望去，可以看到一片不小的天空。一阵雷声过后，又来了一道紫色的闪电，划破了天空。霎时间，天空像是被撕了一道口子一般，看起来有些吓人。
我慢慢转动着眼睛，忽然发现自己的意识恢复了些。我摇了摇头，努力让自己清醒起来。突然，我感到胃里翻涌起来，接着，我便晕头转向，栽在了湖边的草丛中。
我的眼前慢慢变得昏暗起来，在失去意识前，我感到黄豆大小的雨滴落在我的脸上，颈边，我知道，这场大雨，终于来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