烟波阁前门日日车水马龙，赤生驾轻就熟的将马车停靠在晓誉坊的侧门，我才下车，皎娘就迎了出来，笑着说:“殿下这早晚的怎么突然来了?”
“取酒来!”我冷着脸走过，皎娘见我心情不好，侧头瞧了瞧赤生，他只是摇头不知，皎娘便默不作声的跟着我进了坊内的酬勤斋。
酒一上案，我二话不说，斟了满满一杯，抬手间就饮尽，皎娘看我闷声不语，便侧坐在一边，探着口气道:“殿下可是遇到了什么烦心事?”
哼，烦心事!?
今日重见陛下，偶遇“刘卫长”，后与霍去病个死脑筋又添新仇。
确实烦死了!
“无事。”我欲盖弥彰，皎娘垂头笑说:“皎娘不是头一天认识殿下了，从前那些日子，殿下就是这样心事重重的闷声喝酒，皎娘岂会不明白?”她有心要劝慰我，拿出各处生意账目并一封信来，想转移我的注意力，“这是今早花先生派李掌柜送来比对的账目，请殿下过目。”
生气归生气，钱还是要赚的，我接过来对账，皎娘在一旁说:“因他是阁里的采买，责任重大，殿下嘱咐过，皎娘便细细问了，他倒答得滴水不漏，大到鸡鸭，小到盐粟，皆有准确定数，皎娘觉得他是用心了。”
我一面对账一面听她说，心下不禁对花叙又高看了两分，于是撂了账本子，“既这么着，便赏他，年下的红利也算他一份。”
“殿下。”她接了我的吩咐有些迟疑，“会做事的人本该厚待，殿下要赏他，皎娘不拦。只是他始终是花府的人，这么一点甜头，怕是讨不到他的忠心。”
我知皎娘好意，怕我白费力气，可她却不知我的道理，“花市的杜掌柜，阁中的李掌柜，香料坊的老六，均受花府倚重多年，花叙既然敢把这些人放到我身边为我效力，就不会挑见利忘义之徒。如今在这么短的时日，他们就能把本王的营生做的有口皆碑，必定狠下了番功夫。本王这么做，不过是向花叙示诚，他们自然有嘴将本王的心意带到。”
听完我的话，皎娘倒是没有顾虑了，她点头道：“是皎娘愚钝了。对了，皎娘听说殿下要出征，可有此事？”
“呵，皎娘消息灵通啊~”我端着酒杯，勾眼笑着，她垂头叹气，“皎娘不该窥探殿下的动向，但是皎娘没有歹心，只是担忧。殿下要如何行动，去往何处，皎娘都时刻留心。若到时候去了西域，殿下找不到您那位已逝故人的家乡亲族，又待如何？毕竟是打仗，殿下不可亲身冒险。”
不提还罢，她一提，我心里倒不是滋味。
刚出宫的那几月，每日每夜都是生不如死的煎熬，银奴与我的种种，恨不得能醉忘，一了百了。
可是银奴生前就只有那么一个心愿，他没有故土亲族，何等悲凉，连死后都无处可去。若我不找到他的归处，他的在天之灵是不会安息的。
想到这儿我已露出疲惫的神色，皎娘却靠了过来，“殿下先前嘱咐的事，皎娘已查出眉目了。”
“说。”我凑了耳朵过去，“殿下曾说过，那夜殿下的故人被追杀，有一路黑衣均是结辫络腮胡子，兵器是状似弯月的大刀。匈奴的单于王庭恰有一支十分熟悉汉中的骑手，兵器和打扮皆与殿下的描述毫无二致。”
“匈奴王庭....?!”
匈奴如今称得上王庭的只有伊稚斜了，照他的性子，断不会大老远的派人到长安杀个无关紧要的人，显然是有的放矢。
如此说来，银奴的身份定有玄机！
“还有呢？”我急急的问，皎娘略一思衬后说：“可靠的消息大致只有这些，余下也无。对了！皎娘当时套取消息时，那王庭军还说了许多匈奴降服各异族的事，如今龟兹，楼兰各处，还有大多兵马驻守，这些小国都是被大汉和匈奴两边挟制，民风乱的很。若殿下途径这几处，还望多加小心。”
消息少但总算有收获，我点点头应下，外头突然传来话，“何坊主！天百灵姑娘来了，说是要给坊主道谢！”
道谢?
“既然是道谢，不用顾及本王，本王正好也见一见她。”说完我朝皎娘看去，她却心不在焉的低着头，而后心虚的朝我觑眼，我忽然觉得大有文章，便打趣道:“皎娘愣神想什么呢?你如今连阿洛妲都人情都收上了，背地里还在打什么主意?”
原本只是一玩笑话，皎娘却当了真，她忐忑不安的看着我，忽然朝我跪了下来，“皎娘知错!”她出乎我意料，倒唬了我一跳，“殿下或许不知，皎娘早在花魁终选那日，就知道阿洛妲想求殿下寻人，可是那时皎娘不清楚阿洛妲姑娘的底细，便引她去求霍将军，谁知她竟被霍将军收入府中。皎娘看得出来，殿下对她格外另眼相待，如今落入他人之手，是皎娘的错，皎娘不想辩解什么，只想告知殿下真相，以求心安。”
呵，竟然是皎娘从中动了手脚!我说阿洛妲为何不直接求见我，反倒找去霍去病那儿，好歹我还同她有过一面之缘啊!
她说是说瞒不住我，只求个心安，可是她却深知，这事我若是从阿洛妲嘴里知道，一定会治她瞒而不报，自作主张之罪，所以还不如她自己来说。
聪明如斯，焉知是福是祸。
“起来罢，今后她的事，你不要插手。”我知道皎娘误会我中意阿洛妲，但还是冷着脸不解释。因为就算我矢口否认，皎娘也不会相信，除去那个不开窍的“霍木头”，这天下没有几个男人能拒绝阿洛妲的美貌。
“是，皎娘谨记。”她站起身，眼神还飘离着，我也没来得及挪地方，阿洛妲就进来了。
“小女见过殿下。”她原以为只有皎娘，谁知看见我歪在塌上，便立马恭恭敬敬的请安，我站起身摆手道，“不用多礼，你们说话吧。”我说完就坐到一边，让出位子来。
看着皎娘面对阿洛妲瞬间变亲和的脸，我想起一年前在沁园初次见她的时候。
当时满屋子都是花枝招展的歌舞伎，她们罗带半解的施展浑身解数，期望能博得我的青眼，然而只有她，何皎皎，安静的坐在我的身侧，连我的衣袂都没碰。
于是，那一夜，我揭了她的牌。
我记得她缓缓走近我时，脸上难以抑制的欣喜，她抬手触摸我的脸颊，手指微微的颤抖，我捧着她的手贴在我的脸上，对她说:“这是你第一次碰本王，也是最后一次。”她闻言怔怔的看着我，眼里掩盖不住的失落。她没有问原由，所以直到现在，她都以为我是货真价实的男子。
“虽然霍将军没有帮我找到父兄，但有俘虏说碰到了他们，这至少能证明我父兄还活着!既然活着，就有希望!我没有什么能报答坊主的，这是我自己酿的梅酒，望坊主收下这点心意。”阿洛妲说着便让人搬进来两坛子酒，皎娘也不好不收，她唤我道:“殿下常日吃皎娘酿的，不免乏味，今日殿下就来尝尝鲜，也算不辜负阿洛妲姑娘的心意。”
她边说边拉阿洛妲过来坐，自己却转身朝外走，“皎娘还有事，就请阿洛妲姑娘给殿下作伴吧，皎娘告退。”她不等我同意，就“善解人意”的走了。我也不想理会，兀自揭开梅酒的酒封。
一股沁人心脾的梅香飘绕满室，我自斟一杯，略微一抿，瞬间唇齿留香。
“这梅酒梅香悠长，只是闻着便已微醺了，好酒!”我说着要给阿洛妲斟，她慌忙捂住杯推托，怕以下犯上，我略醉，摆手道:“见外了，姑娘~喝一杯不妨事，嗯~”我哄她同饮，她憨态可掬的笑了，我这才发现她面庞臻珠玉润，比初见时的骨瘦如柴竟美上好些，忍不住打趣，“阿洛妲姑娘风姿越发好了，想必住在梅园很是舒心吧。”
话一出，阿洛妲脸上立马就收了笑容，“梅园什么都有，自然好的，多谢殿下关心。”她强颜欢笑，就是我如今醉了，也能猜到她被霍去病强留有怨气。既然有嫌隙，还怕难拉拢她么？
我想着借阿洛妲给霍去病添堵，便故意说:“本王听霍将军说，他喜欢你喜欢的紧，连西征也要带你去呢!”我仔细瞧她，她迷惑的说：“将军并未跟我提起过，殿下确定么?”
“那可不!就是今日碰到本王的时候说的，本王还能骗你不成?”我编的像模像样，她不敢不信，吞吞吐吐的说:“打仗是男子的事，我们女子能做什么呢?”
见阿洛妲这个小傻瓜乖乖入翁，我立刻回复:“军中长夜漫漫，女子便能派上用场了。你家将军看中你，不会让你做军妓，最多就是给手下几个重用的玩玩呗~姑娘不用担心!”
她没等我说完就傻了，瞪大双眼直直看着我，不知是怀疑我话的可信度，还是被吓住了，“真....真的!？殿下没有骗我么？”
傻姑娘，当然是骗你啊!哈哈哈哈哈!
就凭霍去病那个坐怀不乱的死木头，他自己都不睡的人，怎么会想到给别人糟蹋？你这傻姑娘居然还问用思考......哈哈哈哈哈~
我一面笑，一面觉得这熟悉的情景仿佛在哪里感受到过一样。
阿洛妲傻气，纯真，时刻搞不清楚自己在被套话，说话爱问“真的吗”，“是吗”，这些可爱的字眼，我实在不敢相信天下竟会有这么像的性子。
银奴，是你回来了吗？
我瞧着阿洛妲有神的眼睛，喝酒喝的愈发狠了，她那眉眼中难以言语的哀伤，和当年那个人一模一样，一模一样.......
一杯接着一杯，几乎都是灌下去的，渐渐的，周遭都变得模糊起来，我听不见阿洛妲说话，也听不见丝竹之声，心中恍惚不清，歪在坐塌里发梦。
“主人~~主人~~~”
是谁在叫我？！是兰予吗？唔......我好像有些醉了，扶我我回去....嗯...
我发觉自己站在一团浓雾中，眯着眼睛想找方向，便两手胡乱的在空气中挥舞，可是我却什么都没看见也没摸着。
“主人~~是我呀~”那声音又传了过来，越发清晰，我急切的乱跑起来。
“寂夜风兮月空明~秋叶蹁跹兮雁南飞~堇有秀兮兰有芳~思美人兮不能忘～”
你是谁?为什么会知道我从前写给银奴的诗?!你是谁??你到底是谁？！！
我拼命大吼了出来，却没觉得一丝好过，反而胸闷接不上气，忍不住咳了几声。云雾却好像被风吹散似得，一个人站在雾散处，缓缓转过头来，眼睛都笑弯成了月牙，“是我呀主人~你不记得了吗？”
“银——”竟是银奴!是你回来了么?
我激动的快要落泪，刚想笑着奔向他，他胸前竟霎时豁开一个大口子，鲜血淋漓，汩汩的流满了白色外袍，连胸前的长发都染成了红色。他的身子轻飘的像片羽毛，随风朝后倒下。我吓得浑身发抖，猛地向前伸手想接住，口中终于哭着嘶喊出他的名字——
银奴！！！
喉头猛地向外一撞——
“啊————殿下!!”
似是一个女子在高声惊呼，我的魂魄好似又回到躯壳，依稀看见她惊诧的捂住嘴。
一袭翠竹蝶羽衫的男子见状如临大祸，猛地把身后的仆人用力一推，冷冷的喊道：“不好了！！殿下吐血了！快去禀报王府！快！！！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