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上官红玉毫无意外地起得晚了，红拂端着洗漱用的进屋时，见上官红玉略有些乌色的眼晕，有气无力地倚靠在床榻上，毫无精气神儿，便忧心的问道，“小姐，您是不是哪儿不舒服，怎会如此无精打采的呢？”说着走到榻前用手试了试上官红玉的额头。
接着脸色凝重地说道，“呀！小姐你好像是发热了，先不要起来，我去禀明夫人，请个御医过来帮你看看。”说着把上官红玉按回塌塌上，替她掖好被子，然后出门径自去了。上官红玉也难得说话，便依了她躺着不动，只是周身总感觉有些冷冷的。
不消多久，红拂带着府里的老御医孙林岚过来了。
红拂先让他等在外屋，然后走到内屋放下上官红玉榻上的蚊帘，才请他走近了些，在内屋与外屋间的帘门边的凳子上坐下，孙林岚从医药箱中拿出一段细细的红丝线递给红拂。红拂接过，一头缠在上官红玉右手手腕接脉处，另一头引拉至孙林岚的手中。只见孙林岚把线头缠在食指尖，附上拇指，认真谨慎地把着脉。即刻温和地说道上官红玉道，“三小姐昨夜吹了些冷风，加上心绪不宁，心情繁重，所以休息亏盈，才会感染风寒。老臣下去开几贴药，开水煎服，两日就可好。只是治心病的药，老臣配不出，望小姐自行珍重。”说完收拾好东西面无表情的走出去配药去了。
这孙林岚原是宫中德高望重的老御医了，他的诊治必是药到病除的。上官红玉道了声“谢谢孙老”便不再说话。红拂叹了口气，跟在孙林岚后面取药去了。
屋里又只剩下上官红玉一个人，安静极了。
上官红玉只要一闭上眼满脑子都是昨夜里那陌生男子说过的话，怎么也挥之不去，越想头就越发地痛，上官红玉索性起身下床，昏昏沉沉的，嗓子也是干懆懆的。走到外厅的紫檀圆雕桌前到了杯水，才发觉茶壶里没有水，想来红拂一得知自己生了病便忙慌了，这才忘记了温上茶了吧。自己一年到头也不得过什么病，这下倒是没有预示的着了风寒。
上官红玉倚在轩窗前，望着远处入秋后开始凋萎黄蔫了浮在水面上的荷叶和孤零零零星几个残色莲蓬，凉凉的风拂来，竟然会看得连眼睛都涩了起来。
春里百花香，夏日荷田田，秋来菊意浓，寒冬梅雪舞，人只会在它们赶好的时候注目，花凋叶凌的时候却从不愿意多看一眼，尽管待它们狠心至此，它们却不需要怜惜，只求待来年花开时再来惹人侧目。不计较得如此孤傲，那么自己呢？
上官红玉这一病，便是半月将过。期间，颌惜来过一次，只是叮嘱了红拂好好照料，然后对上官红玉淡漠道了“好好养着吧。”便走了，其后就只是良卓谨代表性的来过两三次，送了些补身的东西过来。上官红玉淡笑，其实，在这相府里，自己庶女的身份倒是不被排斥，但也谈不上亲热，同一高墙内各自安好便罢。
一切依旧风平浪静，那日的过往宛若轻梦一扫，只是在上官红玉心上留下了一道忽明忽暗的痕迹。
再过几日，便是八月十五中秋节，颌惜前些日子就已让良卓过来知会了，这月家宴就定在那日。
那日也是南征军归至京师的日子，听说到时候皇上会在宝华殿宴请群臣共度良宵佳节，一来庆贺南征大捷，二来褒奖有功之臣。所以那日父亲作为群臣之首，定也会在被邀之列，自不会回家来一同贺秋，得知这消息后，上官红玉便对这个中秋没了什么兴致，四个女人坐在一起，礼节唯上，莫若无人，心相深远，这样的晚宴味同嚼蜡，还谈什么阖家欢乐赏明月呢！
就算再不期待，该来的依旧不会改道。
中秋这日，上官红玉病了半月的身子已见好了许多，只是原本就赛雪的肌肤如今更显苍白，精神倒是恢复如初。
上官红玉准时到了东院花园，颌惜和上官雪玉，上官墨玉已坐在墨雪亭的缘木桌前了，桌上布满了山珍海味，细一瞧竟还有一些平常人家赏月时吃的小点心摆在边上，比起那满桌的山珍海味来有些寒碜了，显得与之格格不入。
颌惜今日着服华丽而庄重，一丝不苟。上官雪玉和上官墨玉一粉一青，各显风姿。
上官红玉上前给颌惜问了安，便坐在剩下的位置上，随着颌惜一语，“用膳吧。”大家便开始了，如上官红玉所料，果真心相甚远。或许，这就是高门大户换来的礼俗至上，是不可亵渎的。
歇了膳，颌惜吩咐撤下菜食，只留些水果点心，看来是要留大家在这边赏月了。
颌惜没有言语，上官红玉自然也不会擅自离席，便定定地坐着，目光恍恍。今日上官墨玉倒是极其安静，只在上官红玉进来时同上官雪玉一样温润地对她笑了一下，便也不说话了，看着心不在焉的样子。
“又是中秋了。”颌惜自顾自地口说了句，语气中竟然带着些许感伤。
“是呢。这么好的明月，我们来接诗可好。”上官雪玉突然来了兴致，期待的看上官墨玉和上官红玉，上官墨玉轻道了声，“我随便。”上官红玉也附和说，“好。”见两位妹妹都答应了，上官雪玉温笑着转向颌惜，道，“母亲也加入可好？”颌惜先是一滞，随之淡笑着道，“依你便是。”这个笑容是上官红玉从未见过的，笑得那般温润和熙，宛若蜻蜓点水，一点即逝，却久留心间。
或许，此时她不是颌惜帝姬，不是高贵的相府夫人，不是冷情的嫡母，只是和她们一起吟诗作对的平凡女子。
“好，那便由母亲先开始罢，只和明月相关的诗词平仄相合便可，若接不上就自罚三杯。”上官雪玉笑着说道。
“更深月色半人家，北斗阑干南斗斜。”颌惜开口而来，倾漠淡雅间只见萧凉。
“母亲开口就这么为难女儿，容我想想。”上官雪玉端端一笑，想了一下便道，“平分秋色一轮满，长伴云衢千里明”。说话间眼里不知为何竟然透着淡淡的娇羞，上官红玉因为自己会错，可仔细一看，已然确定，只是不知这是为谁而羞。
“青女素娥俱耐冷，月中霜里斗长娟。”上官墨玉紧接一句，像是故意来驳上官雪玉的“平分”与“长伴”。上官雪玉似也会意，侧目看了上官墨玉一眼，却没说话。
“十轮霜影转庭梧，此夕羁人独向隅。”上官红玉轻声应道，声音袅袅不辞。
颌惜若有深意的看了上官红玉一眼，眼眸深沉，却未置辞。沉吟片刻，目光萧然地看了一眼上官红玉，悠然一句“天上若无修月户，桂枝撑损向西轮”，犹是提醒。
上官红玉没有看着颌惜，可她却知道颌惜在说话的时候是看着她的。上官雪玉看了看这弥漫着沉郁的气息，不知何故应笑了一声，道“我寄愁心与明月，随军直到夜郎西”。上官红玉只觉得上官雪玉莫不是有了爱慕的男子了，为何所吟的诗词里均是郎情妾意呢。
“人生代代无穷已，江月年年只相似。”上官墨玉待上官雪玉一歇，便脱口而出道。紧接着，自己满倒了一盅酒，不等任何人开口便仰头一口灌下了，动作如此潇洒却透着些许悲浊。
“二妹，不要坏了规矩。你……”上官雪玉有些不欢地说道。话还未完，只见颌惜轻碰了她一下，示意她随她便是。
“离人无语月无声，明月有光人无情。”上官红玉接着应道，声音清幽淡然，漠视俗情，不带任何情绪。
“三妹可是吟的可是李治的《明月夜留别》？”上官墨玉微微一侧，眼里满是风情迷离地望着上官红玉问道。
“是，二姐姐好记性。”上官红玉回头看她，笑着说道。这句诗原本是‘明月有光人有情’，上官红玉却有意的将它改成了‘人无情’。
“人有情，人无情，好一个人无情。来，我上官墨玉敬三妹一杯！”上官墨玉重复了说了两遍，悠悠一声‘好一个人无情’，倾倾一笑，似醉意朦胧，却风情万种。
上官墨玉径自举杯一仰，酒入咽喉间，泪滑入鬓时，细细望去已然不见。
这无声的悲凉落入在坐的三人眼中，竟是一片触殇。
上官红玉微然一笑，亦是举杯倾仰而尽。
执酒相看泪眼，竟无语凝噎。
颌惜眼里心下满是疼惜，不知何时，自己倍加宠爱着呵护着的小女儿墨玉如此多伤？
而上官雪玉看着这一切，淡然一笑，透着冷然与不屑。
此时，但见良卓从外院神色匆匆地走了进来，在亭子外止了步，肃立而道，“公主，宫中传旨的公公来了，在外面候着。”这里是帝姬的府邸，尽管传的是皇上的旨意，却也会给这位帝姬些薄面，在外面等传，不会擅自莽撞进来宣旨。
“传旨？”颌惜微微有些错愕，这中秋节的，皇弟起了何意？上官雪玉倒是坦然平常，轻轻碰了下颌惜，道“母亲，去前厅接旨吧。”
颌惜回神，带着三女出了东院到中院接旨。到中院客厅门口，便见一着装规矩的宫里太监恭敬地立在那里，见了颌惜一行人，便走上前来，在离颌惜几步远处就跪倒在地上，声音尖细的唱到，“奴才给帝姬请安，帝姬千岁千岁千千岁。”
颌惜恢复了主母的脸色，正色如常地说道，“起吧，徐公公劳累了。”
“不敢不敢。这是奴才分内之事，还请帝姬跪听圣旨。”那个叫徐公公的太监尖气声儿地应承道，随即迎合地笑着说道。
见颌惜等人跪定，他便念唱道，“奉天承运，皇帝诏曰。丞相上官席之嫡女上官雪玉公辅之门，知书达理，蕙质兰心，贤良淑德，尚未婚配，今由朕做主，许以惠和王纳兰长寻为侧王妃，于下月十五完婚，届时由朕和皇后将亲为二人主婚，钦此。”念罢。满面笑脸的对着上官雪玉说道“恭喜嫡小姐，贺喜嫡小姐，快接旨吧。”
此时，跪在底下的颌惜四人陷入一片寂静，不知所措，上官红玉抬眸只见上官雪玉瞬息间面色如寒冰，透着丝丝苦楚与挣扎，但也只刹那光景，转瞬便又恢复了那端庄得体的面色，然后叩头接旨，感谢天恩。
上官红玉突然想起了几天前黑衣男子的话，果真来了这道圣旨，那么接下来就是……上官红玉在心里祈祷着，千万不要，千万不要。可是那太监冷漠尖细的声音还是响起了，“请接第二道旨。”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朕知丞相上官席之三女上官红玉少而婉顺，长而贤明，知书达理，聪慧尤佳，性娴礼教，深得朕心，特封为玉妃，于下月十五同日进宫绶印。钦此。”那徐公公尖细的声音回荡在整个中厅，愔愔不绝，如一道魔音，召唤魂萦，推她入万劫不复。
上官红玉如跌入万丈深渊，周身彻骨冰寒，心下一片荒凉。
“恭喜玉妃娘娘，贺喜玉妃娘娘。”徐公公欢喜恭贺的声音忽而又响起，上官红玉却已寒了个透顶。
玉妃？什么玉妃！还未侍过寝就先封了妃！冒天下之大不韪！就算自己愿意，这进了宫又能活几时？
为何这偌大的皇权统治非要牵连到自己，自己只想要一个平静的生活而已，那后宫佳丽三千怎就缺自己不可，那漫漫皇权的天下怎的竟需要女子维系！这世上真正可怜的不是穷人，而是那些一开始就无法自己掌握命运的傀儡，仿若那被牵了线的木偶，唯人摆布，失了思想。
“玉妃娘娘，请接圣旨。”徐公公满面堆笑地对她宣道，却不见上官红玉回应，又宣道，“玉妃娘娘，玉妃娘娘……”。
颌惜原也有些惊愕，但很快便镇静下来，严肃的开口道，“红玉，还不快接旨谢恩。”
上官红玉回过神来，目光扫过众人，如寒冰厉袭，瞬息间冰封了所有人。
接着在所有人注视下规规矩矩双手伏地叩头，语气孤漠的说道，“臣女谢主隆恩！”声音掷地有声，清冷萧瑟，淡漠坚韧。
上官红玉冷笑，南圣朝史无前例‘第一妃’，怎能不谢！能得圣恩如此‘眷顾’，怎能不谢！
“奴才在这儿就先恭喜帝姬和两位小姐。奴才还得紧赶着回宫赴旨，就不耽搁帝姬和小姐们中秋佳话了，奴才告退。”徐公公面上笑盈盈地逢迎着，心道这些主子都不是好惹的，看来以后有得苦吃的。
颌惜温和得体地说道，“好，劳烦公公了，良妈送公公出去。”说着递了眼色个良卓，良卓会意，领着那个姓徐的太监出去了。
厅堂里一下子安静了下来，颌惜走到主位上坐下来，看了看还立在原地面色沉钝的上官雪玉，又看了看冷淡疏离的上官红玉，眼里满是复杂，一时间竟然不知道要说些什么，皇帝的之意，想来有话说那也是说不得的，尽管是她居帝姬之为亦是如此。
沉吟片刻，终于还是缓缓地开口道，“雪儿和红玉都当知道这是皇上下旨，就算你们再万般不愿，也需为了这整个相府考虑，我们不能有丝毫差池。你们可记着了？”
上官雪玉长长的舒了口气，目光涣散，漠然的说道，“女儿知道，今日女儿乏了就先回去休息了，母亲也早些休息吧。”说完行了退安礼，转身离去，背影透着些许惨淡。
“红玉也回去了。”见上官雪玉离开，上官红玉随即开口告辞，不等颌惜应声便也出门了。上官红玉并未回答颌惜的话，也不想回答。
“此生此夜不长好，明月明年何处看？”这是上官墨玉在上官红玉跨出门前最后留上官红玉耳畔的一句话。
是啊，如此的中秋夜，如此的好自由，明年是否依旧好，明年可还敢想往这悠哉的明月呢？上官红玉深深地看了上官墨玉一眼，擦身而过，出门去了。只留下淡漠孤傲的气息围绕在上官墨玉身畔。
上官墨玉看着坐在主位上若有所思的母亲，她是自己在这个世界上最不能责怪的人。任何人都能，自己不能！因为她给自己的爱护是所有人都没有的，包括长姐上官雪玉。
“娘，一定要这样么？”上官墨玉看着颌惜声音淡淡地问道。
“违抗圣旨，诛其九族。”颌惜字字珠玑，清脆寒锐。
“可他是我们的舅舅！三妹与他怎么能？”上官墨玉突然激动地说道。
颌惜听罢，冷冷一笑，道“舅舅？自此我嫁入上官家那天起，我便是上官氏颌惜，不再是慕容颌惜。我与他慕容家也不再有任何瓜葛。况且我与他之间唯一的联系仅仅是因为我们是同一个父皇。而这偌大的皇族亲兄弟尚且自相残杀，更何况同父异母的我们呢？他待我礼遇不过是我还有用处。罢了，墨儿还小，不会懂得，娘只希望墨儿快快乐乐的就好。”
颌惜无力再继续说下去，朝上官墨玉招了招手，示意她走近。上官墨玉讷讷地上前跪在颌惜脚边，双臂拥着颌惜，这样的母亲要自己如何不爱！颌惜亦是轻轻地抚摸着上官墨玉的青丝，无奈地叹息着。
去而复返的上官雪玉倚在门沿边看着这一幕，面如冰霜，随之悄无声息地转身离开了。
上官红玉回了西院，只觉得神形俱疲，不想再想任何事情，也不想与任何人说话，倒在榻上便合上眼眸假寐。红拂见罢，也不再说话，方才的圣旨自己听得真真切切明明白白的，皇上圣旨封小姐为玉妃，这是荣耀么？
不！荣耀不荣耀的她不知道，她只知道这不是小姐想要的！
可就算前面是万丈深渊刀山火海，也不能有丝毫的迟疑，这，是圣旨！是皇宫中那位在向所有人宣誓这天下是属于他的！违令者格杀勿论！
只问，这样的安排谁又能逃脱得了呢？
灯下一片迷蒙，静如死寂，得见两行清泪悄然滑落入鬓。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