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在此处坐了很久，竺须没有赶他，他已不想理他。
落日的余晖映在他们的身上，也映在坟前、映在雷蜀的墓碑上。
地上映着他们的身影，那长长的影子爬过墓碑、爬过墓碑后头那圆鼓鼓的坟头，就像是在抚慰雷蜀的遗憾。
九芙蓉还是顾自一人在喝着酒，喝得极慢，一口一口地，好似喝也喝不完。
他的儿子——九重生的确来了，他现在就站在他们的身后。
他很想叫一声“爹”，但他现在却无论如何都叫不出口。
他的心中充满着疑问，他也很想向竺须问出许多问题，但竺须毕竟不欠他什么恩情，他也没办法让这个古怪的人欠他什么恩情。
他们好似没有看见他一般，或者是根本不愿搭理他。
他就这么站着，在五丈开外的地方看着他们，看着他爹那有些颓然的背影不免有些难受。
血缘关系是无论如何都割舍不掉的，他毕竟还是他的父亲！
暮色渐渐漫上山顶，漫上大家的心头。
九芙蓉的酒总算是喝完了，他向后转过头去，看见暮色中站着自己的儿子，使劲地晃了晃头脑，道：“重生啊，你过来。”
他的话中还带着些醉意，但他并不是真的醉了，他只是想醉。
九重生慢慢地走了过去，他第一次看见这个冷傲的父亲是这般模样。
九芙蓉眼中的孤寂落寞是没有人能理解得了的，这世上也只有跟他一样的人才能理解得了这份无端的情感，但这世上并没有第二个九芙蓉！
他拉着他儿子一同坐下，就坐在雷蜀的坟前。
九重生再次这么近地看着这座坟墓，心中又充斥着愧疚。
这几天他就在那不远的同花县待着，他去过那已破败不堪的红娘寨，他当然也来过这雷蜀的坟前。
“父债子还”，如果可以的话，他宁愿帮自己的父亲还了这些债。
他父亲杀的人已够多了！
九芙蓉道：“儿子啊，你千万莫要走上为父的老路啊。”
九重生颇为惊讶地转头看着自己的父亲，但他的父亲的眼神郝然不是在后悔！
九芙蓉又慢悠悠地道：“人生千万莫要做过一件错事，有些事一错就是二十年，你要记住，无论在做什么事情，都要保持耐心。”
九重生当然知道他说的是他与红娘子的过往，但他的心里却极不是滋味，自己的父亲竟然是个这样的人，他不愿去想，但他又不得不想。
若是和易祈安没有半点瓜葛，他也许也不会这么忧心。
但世上的缘分总是叫人难以捉摸，所有的事也总是叫人猝不及防。
竺须已坐得双腿都麻了，他看了两丈外那立着的红娘子的墓碑，底下却埋着自己的手，心中油然生出一丝悲哀。
他突然站立起来，等待着自己的双腿麻劲一过，他便想离开了。
他已陪了他大哥大半日了。
但，九芙蓉却突然拦在他的面前，他根本就没有醉！
竺须道：“你这是为何？”
九芙蓉道：“我自然是不想让你走。”
竺须道：“不让我走又如何？”
九芙蓉道：“替我找出红娘子或者替我找到玲珑刀。”
竺须摇摇头，道：“我且问你，你得到玲珑刀和玲珑珠有何用处？”
九芙蓉道：“江湖中人无人不想着得到这两种东西。”
竺须道：“就算你得到了又如何？”
九芙蓉道：“那我便可以称霸武林！”
竺须笑道：“笑话！你以为得到这两种东西就可以称霸天下？”
九芙蓉道：“这与你无关。”
竺须叹气道：“看来你只是太孤独了。”
九芙蓉道：“你到底答应还是不答应！”
他已有些不耐烦，喝了些酒，性子又更急躁了些。
竺须道：“我若是不答应会如何？”
九芙蓉道：“那今日不是你死就是我死！”
竺须叹息道：“但我今日并不想杀你。”
九芙蓉狠狠道：“我们两个谁生谁死还不一定。”说罢，突然从地下撩起芙蓉剑。
竺须自然知道他从一开始便把剑放在地下的。
剑光闪过雷蜀的墓碑山过，剑鞘“哐当”一声也打在雷蜀的墓碑上。
竺须看了一眼那墓碑，微微皱了一下眉头，人已踏地向后掠出五丈之远，九芙蓉直追而上。
九重生毕竟还是个年轻的人，他既无法插手这样的事，更不知他们为何坐在雷蜀的墓前说这些话。
在他的印象中，他们是极好的朋友，虽然他只在极小的时候见过竺须几次。
后来，便渐渐知晓竺须的名气，却不知他们为何变成如今这个样子。
他只能追上去，远远地站在一旁。
九芙蓉突然缓缓放下剑，道：“你又何必因为那件事耿耿于怀呢？我帮你报了仇不好吗？”
竺须皱了皱眉头，道：“你是帮我报了仇，但那又如何呢？报仇本不是我所想。”
九芙蓉道：“你这样做对得起你九泉之下的父母吗？”
竺须道：“那本是他们的恩怨，本就是我的父母对不起别人在先，当初我说与你听只不过是我一时心中烦闷罢了，你又为何替我管了这恩怨？”
九芙蓉道：“我已将他们全部杀了，你更不用担心他们会来寻仇。”
竺须叹了口气，道：“你硬是要逼我成为你这样的人。”
当初本是竺须的父母先将对方弄得家破人亡，别人自然是要来寻仇的，他又如何敢再去寻他人的仇呢？
他父母死前的嘱咐总是令他惭愧——“他们是我的朋友，这本是我们有愧于他们，你千万莫要去寻人家的仇。”
但他却只是知道如此，但他并不知自己的父母所犯何事，也没人知道！
人们最不了解的事其实是自己的事，就连竺须，他却也不知道他哥被追杀之事。
世间恩怨了了，又怎会有一个人能够真正地了解呢？
九芙蓉笑道：“总有一天，你还是要成为我这样的人。”
说罢，他似又想起了什么，道：“你可知你哥为何要跟随红娘子？”
竺须道：“我哥为人仗义，必定是欠了红娘子的情罢。”
九芙蓉道：“你哥当年被仲家追杀之事你可知晓？”
竺须惊道：“天下竟有我不知道的事。”说罢，他又长长地呼了一口气，问道：“所以是红娘子救了他？”
九芙蓉笑道：“不错。”
竺须叹道：“看来我又欠了红娘子一份情。”
九芙蓉有些不悦，他告诉他此事自然不是想让他欠红娘子的情，他只不过是想说明自己当年做的并没有错罢了，他也只是不愿与这样一个人为敌罢了。
可竺须现在已没有恨，就算知道这些事，他也已没有恨意了，仲家早已被九芙蓉屠杀，恨死人是没有任何意义的。
九芙蓉已不再说话，他又拿起剑向竺须挥去，从上往下，径直地要将竺须劈成两半，但竺须却一个向后翻，九芙蓉的剑却更快更近了！
但竺须的左手指头忽然夹住剑尖！
九芙蓉竟没有一丝的猜不到，他使足气，向前逼近，竺须只能向后退，他顿时放了手，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似乎已做好了死的准备。
不！
他当然还不想死！
但他若是不死，九芙蓉是绝不会放过他的。
他只不过是要“以死换生”罢了！
没有人会这样惊险的招式！
也没有人愿意练这样的招式。
九芙蓉没有收手！
他当然想让他死！
他从来就不会惋惜谁，若是不能为他所用，他甚至能在下一秒突然变卦杀了对方！
他说的所有的话不过是逢场作戏罢了，连他自己都分不清楚自己说的哪句是真的哪句是假的。
人孤独到了一定程度，他的内心就越不容易满足，所有的事都是空洞的，他想站在所有的人头上。
但他的剑突然落地！
“当！”
他惊了一惊，不知是谁打落他的剑，但他又突然看着竺须，笑道：“今日你也算是做了一件好事，我且先不杀你。”
竺须自然知道是谁救了他，但这对他来说并不是一件好事，这便意味着他又要欠别人的恩情，这比让他死更令他难受。
更何况，这一场你死我活的比试他也一定不会输！
可惜竟有人认为他将要死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