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记得，一个初春的早上，阳光明媚，风和日丽。在这样一个美丽的上午，西莉亚第一次走进我的店里，我就知道麻烦来了，因为我看到了从破吉普里钻出的汤米，正得意洋洋地跟在西莉亚后面。
是的，我看出了什么。
西莉亚太漂亮了，五官精致，皮肤白皙，连淡淡的蓝色小血管都能看到，她那双眼睛，像海一样蓝，深邃而有光芒，嘴角带着似有似无的微笑。但是，这一切都比不上那头带着波浪的长发。金黄色的闪着光芒的头发在阳光下如同流动的麦浪。在此地这样的女孩可从未见过，像春天的花儿含苞待放。我怕这个美丽的女孩子招惹麻烦。因为汤米通常不会注意他视线内的任何一样东西，破吉普除外，但是，今天汤米太反常了。
他走到店铺的一角，一动不动站在那儿，目不转睛地盯着西莉亚。西莉亚没有看汤米，但她感觉到有人在看她，因为她拢了一下那让人惊艳的金发正要回头看。
我正在瓷器柜边擦瓷器，看见这情形便走出来，让汤米出去，继续擦他的那辆破车。“都擦亮了，妈妈。”他迟疑了一下，立刻回答，眼睛始终没有离开西莉亚。
我并不是那种要把18岁大的儿子用裙带系住、甚至连儿子过马路都要担心的母亲。只不过我的儿子虽然18岁了，但他的心理幼稚单纯，这个世界里有太多他不懂的事情。我担心他18岁的大个子会做出脑筋所不能抗衡的事情。我更担心他会受到伤害，因为他是那么的纯洁，他从未注意过除了吉普车以外的东西，更未遇到过爱情。但是，现在他却死盯着一个姑娘。
这点叫我有点儿担心！
我接过女孩手里的毛毯。看到毛毯便觉得熟悉，一看上头的图案我就知道是贝蒂的手工。毛毯上的图案很柔美，温暖明艳的花朵，精巧的图案，还有那柔软的感觉都很熟悉。
“送来的人一定是贝蒂。”我说，“你是她的外孙女西莉亚吧？”
她只是点头，并不说话，蓝眼睛轻轻地斜着瞟了汤米一眼。
我快速签好寄卖标签，对她说：“谢谢你，姑娘，等有了买主我会让邮递员带给你外婆的。”我想将这姑娘赶快打发走，同时又催汤米回去擦他的吉普车。我将收据给她，赞美着这块毛毯，它的确很漂亮，做工也很精细。也许毛毯并无特别的意义，但我有一种想法。贝蒂专门织松软的毛毯，似乎想用温暖和花朵来掩饰那愧疚的心。
17年前，她获悉那个女儿未婚先孕，还不知道是否生下孩子时，就接到一封电报说她死于难产，西莉亚被送到了外婆这儿。西莉亚刚来时，只是一个粉嘟嘟的肉团，人们很少见她，因为外婆严格管束。贝蒂不想再发生同样的事情了。
尽管这样，西莉亚还是长大了。她比她母亲更漂亮，她留了一头迷人的金色长发，出落得亭亭玉立，魅力四射。此刻，她知道汤米喜欢她，于是，故意装作目不斜视摇摆着臀部走路，引得汤米紧跟其后。我喊住了汤米，提醒他还有未干完的活儿在等着他。我勉强笑一下：“汤米，你需要长大，尤其是这儿。”我指了指心，看到他脸红了，又说：“妈妈不会让你难以忍受吧？孩子，我不会强迫你，真的！”“谢谢你，妈妈。”汤米说完又去擦车了。
西莉亚走出了我的视线，她向小镇另一端的牧师住宅走过去，她的外婆贝蒂就住在那儿。汤米惋惜地看了一眼她的背影，猛地掀起吉普车盖，将头埋在里面，连西莉亚挑逗地按响车喇叭也听不见。我看到这一切，便走回店里，继续擦刚才的瓷器。
这时，多拉来了。多拉是个55岁的老姑娘。她很苗条，长得端庄，但不够柔美，衣服整洁严谨。她从汽车上轻快地跳下来，细心打量一下西莉亚，然后，伸手将鞋盒子拿出，走进店铺。
此时，我正试着挂毛毯，等候下一位顾客在看到它时发出欣喜的惊叫声。
多拉一跨进门槛，就看到了贝蒂的毛毯。她一屁股坐下来，使劲儿地摇动安乐椅，直到毛毯的一角从扶手上掉下来，落到地面的尘土上，阳光中尘土飞扬，像精灵们在四处飘落，多拉冷笑着。
“我知道，贝蒂把她的最新作品送来了。”她的话中满含讥讽与不屑。
贝蒂与多拉有矛盾，那是在她们都年轻时。从两个人都爱上一位牧师，而牧师选择了娇美的贝蒂而非多拉时，她们就互相敌视，直到现在也关系紧张，虽然年轻时两人是亲密无间的好朋友。人们都认为，多年后，牧师谢世，贝蒂的女儿也因名声不好离开了小镇，她们的仇恨应该化解了。但是不然，多拉仍然难消恨意。她住在山上，很少下来，避免与贝蒂见面。岂知贝蒂也因丈夫去世、女儿做出丑事很少出门。此刻她边摇着椅子，边将毛毯的一角在地上拖来拖去，像是在发泄不满。
“这不是贝蒂送来的，而是西莉亚，贝蒂的外孙女，真是一个美人。”我告诉她。
“西莉亚？”她问，同时，摇椅摇得更起劲了。
“是的，贝蒂的外孙女，西莉亚的母亲去世了，她的外婆将她养大，就是刚刚出去的那位姑娘。”
“哼，她回到这儿，就有依靠了吗？如果她是和她母亲一样的话，赶出来只是早晚的事。何况她真的像她妈……”多拉的眼光变得柔和，盯着那块毛毯轻轻地说，“就像春天里的花朵，夏天里的麦田，成熟的桃子。”
突然，她意识到她在谈论仇人的外孙女，摇得更带劲儿了，同时轻蔑地说：“要知道，那个女孩如此漂亮是遗传了牧师相，从头到脚都是，只得到了贝蒂的肥胖，眼睛像嵌在白面团上的葡萄干。”
说到这里，她停止摇晃，掀开鞋盒盖，亮出她刚完工的洋娃娃。天哪！太美了！我屏住呼吸欣赏着。多拉做的娃娃的确好看极了。光滑洁白的脸蛋，有光泽的毛呢衣裳，头上是绣花的帽子，手上戴着小手套，脚上还穿着袜子，用丝线钩的袜子。
她是个灵巧的艺术家，那种天赋似乎来自遗传。她还有个侄子，叫菲利普，是个健壮憨厚的小伙子，常常冲你笑，露着洁白的牙齿。他的木刻技术了得。
如同对贝蒂那柔软的毛毯一样，对多拉的娃娃我也有一种奇妙的感觉。我觉得她做的那些娃娃更像她梦中的婴儿。
我想如果牧师娶的是多拉，多拉也许真的会有一个像娃娃这样美的女儿，但这只是想想。现在，她正低头看着洋娃娃，轻轻地托着它，抚摸它，带着母性的光辉，脸色变得柔和了，明亮的棕色眼睛里柔情似水。如果她是一位母亲的话，肯定很爱自己的孩子，会是一位好母亲的，但是上帝为什么不让她成为一位母亲？太残酷的惩罚。我一边看着她一边想，时间，声音，一切仿佛都停止了。
突然，她像要掩盖什么感情，像是怕泄露什么秘密似的，从安乐椅上跳起来，把盒子递给我，然后拉平裙子，抚了抚头发，又回到了平日的坚强与冷漠。她故意装出粗心的样子，把毛毯扯到地上，地上一片尘土……
她离开我的小商店时，对我说：“记住我的话，那个漂亮姑娘和她外婆相处不会长久。那女孩会出走，或者和她妈妈一样因为做错事，然后被赶出家门。”她看了一眼正在干活的汤米，开车走了。
我听了她的话，开始留心汤米。但是，我没有发现他的异常。
汤米除了每月有规律地开车到山上的南希家或其他家收取他们手工制作的工艺品外，就只是埋头在他的吉普车里。收取村里人的东西，是汤米的责任，他一直尽职尽责。
多拉的预言成真了：西莉亚在一个炎热的夏天里失踪了。在第一次到我店里来——也是唯一的一次——之后她便消失了。这期间，多拉做了四个娃娃，菲利普做了十个木刻。
贝蒂一出来，我就听见了，所有的人都听见了。她沿街又哭又嚷地走到镇子里。我冲出店外时，还来了好多镇上的人，我们一起盯着出了事的贝蒂。我们费了好大的劲儿才听明白贝蒂在说什么，她似乎在说西莉亚丢了。那个整洁娇小的贝蒂两只眼睛没了光彩，这个不幸的女人在历经各种苦难后，又遭受了一次打击，她最害怕的事情发生了，而在这之前没有一点征兆。
起初我以为她是在说外孙女儿魂丢了，因为贝蒂受牧师影响经常说一些灵魂的话。后来，我才明白，西莉亚失踪了，带着贝蒂的期望。贝蒂接受不了，因为她觉得她一直做得很好，管教严格。
我努力镇定下来，疲倦地看了看店铺前的空地，我发现不见了汤米和吉普。天哪，上帝保佑，我不敢想下去了，用手挡住阳光。我远眺着拐上山的路，我希望汤米像往常一样开着他的破吉普车向我驶来，但是，一次次地失望。
从汤米13岁起，我就尽量避免读报上有关暴力和色情的报道。我不愿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给他的心灵蒙上灰尘，一点也不行。尤其是那些在无意识下所做的疯狂之举……成年男人的身体，幼稚的头脑……这意味着什么可以想到，哦，不！
这时，贝蒂已喘着气坐到杂货店的长凳上。我让自己平静下来，不让任何人看出我有哪怕一点儿的变化。人们都从店铺里走出来，站在阳光下，带着同情与怜悯望着贝蒂。有人为贝蒂端来一点白兰地，贝蒂小心地饮着，渐渐有了精神。山里人都不愿惹麻烦，他们只是礼貌地等候着，等到有人提出要求，才尽力而为。小镇民风淳朴，这也是我带汤米来这里的一个原因。
我忧虑地侧耳倾听着吉普车声，同时极力想抛弃脑中那些吓人的想法。贝蒂正在描述外孙女如何从教堂和住宅后面的花园里消失。她说当时自己在剪草，西莉亚早上和她吃早餐时还对贝蒂说不让外祖母剪草而要自己干。那美丽的少女，那像金色海洋一样的头发在阳光下闪光的情景。我还想起初春时她站在我的店里，乜斜着那双蓝眼睛，如同花朵一样，如同夏天的麦田和成熟的桃子。而我的汤米竟然将心爱的吉普放弃，傻乎乎地献媚地站在女孩子面前。
想到这儿，我头上直冒汗，立刻又变成冰水，在39℃的高温里我一阵颤抖。
贝蒂还在抱怨西莉亚，向众人说着女孩多么不懂事，不听话，让人觉得她是多么可怜，为这个女孩操碎了心，让人觉得她受伤害最大。我忽然觉得这个女人有点讨厌，尽管在此之前我很喜欢她。
吉普车一驶上木板道——山路转向小镇的标记，汽车声就传来了。我悄悄地从安慰贝蒂的人群中退出来，等汤米一刹住车，就把他从座位上拉下来，推进店里。汤米一直沉默，听任我拉他推他。这个比我高出一头多的儿子，我不知是男人还是男孩。他有男人那样高大健壮的身躯，但他的内心是怎么想的呢？
“你到哪儿去啦？”我关上所有的门窗，把窗帘都拉上，大声地冲他问。在阴凉黑暗的店里，我重复问这句：“告诉我，亲爱的，你去哪儿啦？”
他像座塔似的站在我面前，低头看着我，他被我的问题迷惑了，也许是我连珠炮般的问话突然把他吓到了。
“说！”我以为他在拖延，压低声音问道。
我把汤米吓了一跳，因为我从来没有这样过，他的脑袋抖动着，努力要集中思想！
看到他的样子，我又心疼他了。“汤米！”我伸出手，拍拍他的手臂，这次语气温和多了，“汤米，宝贝儿，告诉妈妈你一下午去哪儿啦？”
“干吗呀，妈？”他说着，露出微笑，“去南希家了，你忘了吗？今天是去南希家。”
的确，今天应该去南希家取货，但是……
看着我半信半疑，好像要证明自己一样，汤米从口袋里取出一个纸包起来的小饰物。我知道这出自南希，她是一个20岁的姑娘，脸色红润，性格开朗，脸上有点雀斑，但这无损大家对她的喜爱。她的腿有点跛，只能在屋子里和花园里，但她手指很灵巧，从织锦画里模仿下来的林中动物，都能做得活灵活现。
我忽然记起从山上可以看到牧师住宅和教堂——贝蒂的花园和那个少女。我害怕恐惧又一次袭来，哭着说：“汤米，看到西莉亚了吗？”
汤米被我弄乱了，不知怎样安慰我。听到我的问话，他的神色更加迷惘了。
“她在哪儿？汤米，告诉妈。”
“谁？”
我手中的工艺品被我拽湿了，我张开手掌，它落在桌子上，再抬头看这个可怜、愚蠢又可爱的儿子，他有一双天真无邪的眼睛。
我停止哭泣，慢慢地说：“西莉亚，贝蒂的外孙女，一个女孩。”我又开始低声抽泣，我承认我警惕她，但一想到那个美如春天花朵、夏天麦田、成熟桃子的金发少女，那个摆着臀部斜眼看人的少女，我的心很痛，我不敢想象不幸降落在那个年轻的生命身上。
“谁呀，妈？”汤米扶我在安乐椅坐下，又问道。
我停止害怕，含泪说：“我的儿子，是西莉亚。春天的时候，她有一天来到我们店里，一个美丽的姑娘。”我小心地解释着，“你跟着她进来，站在那儿。”我指指阴暗的角落，“她在这儿的时候，你一直看着她。一个很美丽的女孩，她不见了，她在哪儿，汤米？”
他表示并不知情。他记不起来，或根本不记得西莉亚，也不能告诉我她发生了什么事。
“喔，不！”我呻吟着，转开身。这时，理发店老板走进门来。
他看也没有看我，径直走向汤米。“汤米，罗瑞警长需要你开着吉普车去找贝蒂的外孙女，司机不够，我们觉得你行，我们需要你，小伙子。”汤米骄傲地昂起头，有力地说：“好吧，现在就可以！”说完，吻吻我，“妈妈，事情会好的。”然后，大步向门外走去，参加到搜寻工作中。
我不知道天黑以后搜寻队会将什么样的结果带来。我的神经高度紧张，嘴巴干燥，呼吸急促而不稳定，手脚湿冷，脑子一片空白，又觉得脑子一刻也停不下地运转，我忽然觉得我在等一具少女的尸体。我一会儿想到汤米高兴地带着搜索队员去寻找，想他们可能找到尸体的地方，一会儿又想到贝蒂坐在摇椅里，又一次穿上黑色丧衣，对着天花板大声问她究竟造了什么孽，得此报应。我想起金发少女如春天般的微笑，那么娇美可爱（天知道，我突然转变了对她的印象）。
黄昏时，女人们从镇上和山脚下流水般地涌进我的起居室，而男人们还在继续寻找。我四处找杯子，为大家煮咖啡，又拿出点心让贝蒂吃。这个可怜的女人一天什么也没吃，一遍又一遍地谴责自己的外孙女，有几位主妇劝慰着她，劝她吃点东西。
村民们对此事议论纷纷。
有人认为，西莉亚对牧师花园的工作厌倦了，趁外婆不注意，穿越山坡到公路上搭便车走了；有人认为，也许是有人看到西莉亚的美色把她掳走了；有人则悄悄地指责贝蒂管教不严，对西莉亚听之任之。
天色暗下来时，女人们回去做饭了，顺便等消息。我相信，她们会一直将西莉亚和兰斯山的事挂在嘴上，哪怕是对着孩子，对着自己，对着天花板，对着盘子。贝蒂说累了，回去休息了，毕竟她老了，今天发生的一切深深伤害了她。
我依旧等候着他们回来，不饿也不累，精神出奇的好，但就是不想和任何人说话，也不去想这件事，因为我怕想起它。我努力转移自己的注意力，我回顾着店里。店里到处都展着老式的棉被、手钩的床罩、木头雕刻以及刺绣，全是我们镇上的人传统手工制作的工艺品。
我对镇上的人很留恋，他们很朴实。在我离开多年以后又回来时，依然一如既往地欢迎我，不把我当外人，可是汤米……也许我不该带他来这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