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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0章 石点头(5)

原来谢启父亲,唤做谢能博。当先在扬州中盐,因丧了结发,就在扬州寻亲。这艾氏原是名门旧族,能博娶为继室。是时谢启年方三四岁,艾氏抚养,犹如亲生。谢启事之亦如嫡母,极其孝顺,一字也不敢违忤。这晚因是孤身,故此不出来受拜。当下众婢答应出去,伴婆多饮了几杯酒,也觉睡魔来到,说道:“夜深了,请新娘安置。”妙惠道:“你自稳便。”伴婆得了这话,赶着丫头们,去寻个宿处。这服事的丫头,也请妙惠安寝,亦教他去睡了,独自秉烛而坐。

直至天明,伴婆婢妇俱起身进房,看见妙惠端坐着,尽皆惊讶。须臾谢启睡醒坐起,方知夜来大醉,不曾解脱衣服,却不知新人怎样睡的。唤过丫头问,说是坐至天明,自觉不韵,暗称惭愧,急起身向外边书房中梳洗。一会儿差丫头进来,吩咐伴婆服事新娘,到堂中拜见婆婆。此时妙惠身不由主,只得出去。才步出房门,又有丫头来说:“奶奶请新娘到房中相见罢。”遂引入房去,向艾氏行个四拜之礼。艾氏叫取过凳儿,坐于旁边,丫头方才进茶。见谢启进来作揖,礼毕也就坐下。艾氏以妙惠是同乡,分外觉亲热。及叙起家门来,却又与李月坡是表兄表妹,一发亲上加亲,欢喜不胜。

妙惠暗想,有此机会,不将真情说出,更待何时,遂双膝跪下,再拜道:“李妙惠有苦衷上禀,望婆婆矜怜则个。”口中才说这两句话,不觉已是泪流满面。艾氏连忙扶起道:“有甚事,恁般苦楚?”妙惠含泪说道:“妙惠幼许卢门,十八出嫁。成婚三载,夫中乡科。方以为家门庆幸,那知会试北上,竟为长往。又值连岁凶荒,家业尽倾。公姑之食,计无所出,乃议嫁妾,以支朝夕。意欲不听,则两亲必难保全。故忍死顺命,蒙垢就婚。今已至此,又复何言!第妇人从一而终,人所皆知。岂妙惠幼承亲训,反不识此?实以救饥无策,姑就权宜。伏望仁慈,悯念素心,全我节操。则自今以往之年,皆出所赐。”艾氏听了说道:“原来有这缘故。但在卢家,节操可全,既归谢门,如何全得。”妙惠见艾氏略无周全之意,不觉面色俱变。又告道:“婆婆既系老父雁行,若辱犹女于妾婢之类,不惟妙惠寒心,恐婆婆亦为不雅。况妙惠以儒家弱女,乡贡妻房,礼无再醮,义不受辱。矢志捐生,已决绝于出卢归谢之时矣。其所以不即死者,将谓昔时苏公有焚券之举,韩琦有还妾之事。仕人君子,何代无之。今谢郎门第素高,仁德久著。且闻后房佳丽如云,无需妙惠一人。何不效二公种此阴功,曲全孤穷大节。倘必不见舍,即当就义。言尽于此,一惟尊裁!”妙惠此时,辞色俱厉,有凛凛不可犯之状。

谢启本为妙惠才色,故不惜厚聘,那知变出这个光景,大是骇异。因继母在前,不敢开口。艾氏听了,沉吟不语。举目看妙惠面色已如死灰,暗想此女若强以失身,必致丧命。彼则全名全节,反累吾子受不义之名。或有奸徒,假借公道,构衅生端,杀图攫利,在我家虽无大害,亦有小损。不如如此如此,两相保全,乃道:“你志气虽则可敬,然既来我家,便是谢门人了,如何像得你意。”又对谢启道:“新妇是我表侄女,其意尚是执迷。且暂留伴我,从容劝转,那时送他归房。”谢启只得唯唯而退。正是:

满腔拨雨撩云意,反作停歌罢舞人。

谢启已去,艾氏对妙惠道:“总之我无嫡亲骨血,你无内外恩亲,姑媳是虚,母子亦假。目今将收拾西行,且暂时伴我,可保全你不破坏名节。”妙惠连忙下拜道:“若得婆婆如此施仁,妙惠生则奉侍百年,永执巾栉,死则结草酬恩。”艾氏又问道:“你既然读书识字,可晓得写算么?”妙惠道:“写算从幼所习,极是谙练。”艾氏道:“如此甚好。我子出入财货帐目,俱我掌管。故此往来,此必同行。你既能书算,可代我管理。”妙惠应诺,自此朝夕不离左右,情同母子。

又过数日,谢启起身归家,领着诸婢妾自在一船;艾氏与妙惠,又是一船。前后解缆开船,离了扬州,出瓜洲入江。艾氏要到金山游玩,维舟山下。与妙惠一齐上去,游遍了金鳌峰、蟒蛇洞、妙空岩、日照岩、裴公洞、晒经台、留去亭,转看郭璞墓、善财石、盘陀石、石排山。处处游之不迭,观之不尽。妙惠有事关心,勉强应承而已。转过方丈,见僧家笔墨在案,遂向壁上题诗一首。诗云:

一自当年折凤凰,至今消息两茫茫。

盖棺不作横金妇,入地还从折桂郎。

彭泽晓烟归宿梦,潇湘夜雨断愁肠。

新诗写向金山寺,高挂云帆过豫章。

题罢,后写扬州举人卢梦仙妻李妙惠题。书罢,艾氏看了,点头嗟叹。游玩一番,仍复下船,扬帆径往临川而去。

可怜节操冰霜妇,却做离乡背井人。

却说卢梦仙在西山读书,倏忽便是三年。又当会试之年,收拾行李书箱,来到京师。礼闱一战,春榜高登,中了成化丁未科进士。报录的打到卢家,把卢南村夫妇蓦地一惊,方知儿子尚在。连忙将灵位焚烧,又懊悔媳妇一段情由,然已悔之无及。别人家报进士,热闹不可胜言。惟卢家冷落如故。不过几时,梦仙家报也到,方晓得他在向西山读书。梦仙观政三月,除授行人之职。方才受职,宪宗皇帝驾崩,弘治爷登位,政令一新。凡新进之士,不许规避,旷废职业。梦仙因昔年为乡党讥诮,急欲衣锦荣归,以舒此气,为此不想迎接家眷入京。那知功令森严,不敢请假。欲寻便差回家,候了几月,恰好开馆纂修宪庙实录,分遣廷臣,往各省采访事迹。梦仙讨了江西差,回到家中,拜过父母,却不见了奶奶。询问何在,卢南村夫妇隐讳不得,从实说出许多缘故,再三招认不是。梦仙外貌佯言妻子如衣服,穿一层又一层,何足介意。心中却想:“父母多大年纪,如何作事恁般苟且!这桩事体,贻笑乡里。”又想:“妙惠妻子。他平素自负读书知礼,何一旦乃至于此?可见人常时夸说忠孝节烈,总属浮谈,直至临事,方见真假。”

因父母说当年曾央方姨娘幼妙惠改嫁,即便亲自往见,细问彼时情景。方姨娘将卢南村逼嫁,妙惠自缢,及央去劝谕,方始肯从的事说与。乃道:“舍甥女心如铁石,断不受污。但去后不知死生若何耳。”又埋怨道:“贤甥婿虽为功名,也该寄书安慰父母妻子。如何鳞鸿杳绝,致使误听凶信,变生意外,害了我甥女。”梦仙听了誓死不肯失节这一段,不觉眼中流下泪来,懊悔自己不通书的不是,然心中也还半信半疑。又问丈人李月坡踪迹,方姨娘道:“连年久馆凤阳,从未归家。向日甥女去时,与令尊俱有书寄去,也无回信。近闻在彼,甚是安乐。”梦仙即向方姨娘讨纸笔,写书一封,央他有便寄去,遂作辞回家,心中十分郁郁不乐。

只见雷鸣夏秀才投帖相见,分宾坐下。鸣夏先行拜贺,后叙寒漫。却又恐触他心事,说记得当年凤凰独宿,一个鲤鱼之对,预卜奇才,今日果不失望。梦仙道:“只因此对不祥,致李岳翁招了忘恩之婿,梦仙娶着再嫁之妻。”雷鸣夏道:“此事闻之甚熟,大非尊夫人之意,但言之既碍于两位尊人,至若夫人踪迹,又不便于兄长。莫如隐而不发,方为两得。前日利津门龚家之女,望门久寡。倘兄长不弃,续此良缘,不揣特来作伐,未审尊意如何?”梦仙道:“不才止因一念之差,致使家中大变,五内如焚,何心及此。且饮限紧急,即日起行,这还不敢奉命。”鸣夏道:“既如此,且待兄长江西事竣回府,再来申议。”道罢便要起身,梦仙留住小饮,明日又送书仪一两。梦仙在家月余,起程前往江西。出了瓜洲闸口,舟过金山,吩咐船头泊船,登山游览。山僧远远相迎,陪侍遍游诸景。行过方丈,抬头忽见壁间妙惠所题之诗,又惊又恨,却如万箭攒心。细玩诗中意味,知妙惠立志无他,方姨娘之言,果然不谬。但已落在人手,无从问觅。怎生奈何。正是:

混浊不分鲢共鲤,水清方见两般鱼。

此时已无心玩景,急便下船。将诗句写出把玩,不忍释手,直至欷歔涕泣。虽则出使官府,威仪显赫,他心中却是丧家之狗,无投无奔一般。顺风相送,顺水相催,不觉早到江西。抬头望见,盐船停泊河下不止数百。猛然想起,初入京师,那年二月十四夜,梦答盐场积在扬州,盐客多在江西。今想诗中彭泽潇湘豫章之语,我妻子多因流落在此。从中探问,或有道理。舟至码头湾泊,早有馆驿差役,报知地方官。不多时,府县、司道、抚按,俱来相拜请酒,好不热闹。

最后一位官员来拜,乃是布政使徐某,其子却与梦仙是同榜进士。年伯年侄,与别位官府不同。相见之时,分外另有一种亲谊。徐方伯道:“老先生以刘向之才,子长之笔,定使汁简有辉,石渠增色。”梦仙心事不宁,无有主意。因那徐方伯老成历练,必有高见,何不谋之于彼。乃答道:“老年伯在上,实不敢瞒,年侄齐家有愧,报国未遑。”徐方伯愕然道:“老先生何出此言?”梦仙将头一展,两家从人会意,尽皆回避。梦仙方伯,各把几儿掇近,四膝相对,低低说,当年会试去后,如此如此。梦仙袖中取出诗来,呈与徐方伯观看。徐方伯接诗在手,一头点头,一头计较。答道:“据着此诗,尊阃保无他志,旧梦必有奇验。但未知可在舟中,且以出使尊官,访问嫁妻,既难于启齿,总或寻着,声名不雅。莫若用计取之。老夫门下有一干事苍头,极其巧黠,差他去探听,定有着落。”梦仙打恭道:“全仗老年伯神力周全。”原来苍头是徐方伯贴身服事的,当下唤过来,将就里与他说知。苍头将诗细细读了几遍,低首想了一想,禀道:“小人有个道理在此了。”梦仙掀然问道:“有何计策?”苍头道:“如今且慢说,待小人做出便见。”梦仙即唤家人先赏他三两银子,苍头遂叩谢而出,徐方伯也作别起身。这苍头真个是:

古押衙复出人间,昆仑奴再生人世。

且说苍头读熟了这八句诗,驾了一只小船,船中摆着几个酒坛,摇向盐船边。叫一声卖酒,随口就歌出这八句诗来,分明是唱山歌一般。在盐船帮中摇来摇去,一连穿了三四日,并没些动静。那盐船上人千人万,见他日日在此叫卖酒,酒又不见,歌甚么诗。都笑道:“常言好曲子唱了三遍,也要口臭了。”苍头道:“好曲子唱三遍,好诗唱三千遍何妨。”又有一船上叫道:“你卖甚么酒?”苍头道:“我卖状元红。”船上又问:“可卖菜?”苍头道:“我正卖蔡状元。”船上又问道:“如何蔡状元?”苍头道:“蔡状元寻赵五娘。”船上又笑道:“满口胡柴。”苍头道:“胡柴倒没有,只有柴胡,换些红娘子与我。”只此半真半假,似醉似痴。又转船摇过一盐船边,叫了一声卖酒,便停棹高歌这诗。船上又有人问:“卖甚么酒?”苍头道:“卖靠壁清。”船上道:“若是浑的,便不要。”苍头道:“也不浑。扬州新进士卢梦仙,初选行人,没有脏私,何浑之有。”

这两句话还未完,只见那边一只大船上,水窗开处,一个女人在舱门口,将手一招。苍头望见,飞也似摇近船旁。这女人便是卢梦仙的妻房李妙惠。原来谢启自前年回归临川,因酒色过度,得了个病症,在家中医疗,不能痊愈。后来亏一个医家与他炙了,养火半年,方得平复。这时才带领婢妾到扬州盘帐。妙惠也欲回乡访问父亲消息,随着艾氏一齐同行,依旧母子各舟。路经省城,众盐船大半是谢启的,为此也暂泊于此。不想凑巧,正遇卢梦仙到此寻觅。当下李妙惠低声问苍头:“你是何人,来此讲这谜话?”苍头说:“徐布政老爷差我打听卢进士妻子李妙惠消息的。”妙惠吃了一惊,说:“卢梦仙已死京师久了,何得还在?”苍头应道:“死的是商州卢梦仙,是举人,不是进士。今是扬州卢梦仙,是卢南村的儿子,李月坡的女婿,是进士不是举人。”妙惠道:“如今卢进士在那里?”苍头将手一指道:“远远那只大座船,行人司牌额便是。”妙惠道:“我便是卢梦仙原配李氏。昨日听见你歌这首诗,只因船上耳目多,不得空隙问你。今幸商人入城,其母亦往邻舟,事在今宵,万勿迟误。”将手一挥,苍头转船,飞棹回报。卢梦仙又惊又喜,赏与酒饭。

毕竟读书人聪明,想起盐船高大,苍头船小,上下悬绝,却不好过船。自己座船移去相傍,必然惊动他船上人,俱是不妥。雇起一只八桨快船,又选四个便捷水手,在船相帮。捱至夜静更深,教苍头小船先行观探,桨船随后。苍头掉到船边,妙惠已在舱口等候。两下打个照会,桨船轻轻划近船旁,也还上下相悬。水手连忙搭上跳板,打起扶手。说时迟,那时快,妙惠一见船到,即跨出舱门,举足登跳,搭着扶手,跑下船中。水手收起跳板扶手,依旧轻轻荡开。到了河心中,方才一齐着力,望着座船飞也似划来。那盐船上人正当睡熟,更无一人知觉。这才是:

拆破玉笼飞彩凤,掣开金锁走蛟龙。

卢梦仙在座船中,秉灯以待。水手来报奶奶已到,梦仙大喜,即起身迎入舱中。夫妻相见,分明似梦里一样,悲喜交集,各诉衷情,自不消说起。梦仙赏苍头白金十两,作书报谢徐方伯。方伯前来慰庆,这也不在话下。

只有谢启失了妙惠,差人访察。才知他原夫未死,中了甲科,出差至此,令人寻探着了,暗地取去。方明白前日卖酒歌诗,诈痴不颠的老儿,正是他所差之人。谢启将这事述与艾氏说:“不道此妇后来还该是诰命夫人,看起来有福分的,骨气自是不同。彼时他不以死生易念,患难丧节。到今归去,白璧无瑕,好不与丈夫争气。”艾氏道:“当日我见他言词激烈,故此曲为保全。那时若是死了,你的是非至今还不得干净。”又道:“向来我托他管理这些财物账目,临去条分缕析,封识宛然,丝毫不苟,此亦常人所难。”谢启道:“李氏在此已住三年,他自己说坚持节操,怕人还未信。儿子意欲去见卢进士,表白一番。一则显他矢志贞烈。二则表母亲保全恩义,三则也见儿子不坏他行止。再把当时伏侍的使女二人送与,更见母亲挂念之情,也博个仁厚之名。母亲以为何如?”艾氏点头道:“这也使得。”

谢启随至卢梦仙船上来请见,从人将名帖送入舱中。梦仙看了,倒吃一惊,对妙惠道:“谢启特来见我,是甚意思?”妙惠道:“他是富商,你是进士,恐有芥蒂于心,故来修好。然此人亦有可敬之处,我初至其家,止见两次。能后遵母命,未尝再齿及于我。且费他三年衣食,亦可称仁孝矣。假使妙惠落于他人,安能得至今日。相见之间,莫把他怠慢。”梦仙听了此话,即出相见,分宾主而坐。谢启历叙妙惠矢志不辱,并其母保全这些原故,说:“小子实陷于不知,望老大人矜恕。”这一篇话与妙惠自言一毫无二,愈见得金精百炼。梦仙谢他母子厚德,谢启又道其母忆念,送两个使女表情,梦仙坚却不受。谢启不好相强,遂作别起身,仍旧领回。梦仙要去答拜,妙惠道:“当年公公曾得其百金礼币,我既不从,受之无名。供我三年,亦宜补还。如此方见恩义分明,去来清白。”梦仙一如其言,备下礼物,妙惠又别具香帕玉花之类,写书一封致谢义氏。梦仙到谢启船上,相见礼毕,略叙寒温,即唤从人将礼物陈上,道其所以。谢启如何肯受,梦仙不听,教从人连盒子放下而别。谢启又差人来,艾氏收受复书致谢,其余尽皆璧还。梦仙又差人送去,如此往覆几番。谢启推辞不过,只得收了,将来舍与铁树宫中,修理庙宇。那时妙惠贞节之事,传布省城。抚按三司,都来拜问,欲要题请旌表。梦仙恐彰其父亲逼嫁之短,再三阻止。

话休烦絮。梦仙事完,起身复命。妙惠思念父亲久羁远馆,船到南京,写书差人到凤阳迎接归家。此时梦仙情怀舒畅,一路从容缓行,观玩景致。非止一日,已至扬州,泊船河下。他是饮差官,驿馆中自有执事轿夫迎接。梦仙夫妻,一齐上轿。方欲起身,本府新任太守,却是同年。驿中传报了,即来相拜,已至船边。梦仙吩咐家眷先回,自己复下船迎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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