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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珍珠舶(7)

到了次日,置酒会亲。把那媳妇偷眼一看,果有几分姿色,也便欢喜。及至三朝,朱氏亲到厨下,炊煮羹汤。终是后生闺女,不曾做惯。刚刚捏着一只碗儿,失手坠地,跌得粉碎。张氏看见,一时性发,也管不得三朝新妇,厉声叱咤。那鬼忽从灶前叫道:“亲娘,不要淘这闲气。适才是我擦身经过,以致那只碗儿失手打碎,却与大婶无干,休要埋怨错了。”谁想朱氏最是一个胆小的,猛听得虚空说话,惊得心内突突乱跳。那晚头疼身热,就染了一场重病,延医调治,不能痊可。张氏与杨敬山计议道:“从那冤孽进门,搅扰得昼夜不安,生活俱废。刚刚讨得一个媳妇,又被他惊出病来。似此怎生过得。每闻城隍庙内新到一个江西道士,颇有捉鬼灵符,你何不进城,求他驱遣。”杨敬山唯唯应诺。只因此一去,更惹出天大的一番奇祸。要知端的,下回便见。

§§§第二回邬法师牒谴酆都狱

诗曰:

先生来自龙虎山,腰横三尺芙蓉寒。

悬符能使鬼神哭,摄气直上青云端。

葫芦无药惟贮酒,醉后狂歌频拍手。

岳杨既授吕仙丹,驱雷驾电凭空走。

魔王慑伏区寓清,重向空山一回首。

当下杨敬山夫妇两个,商议停当,急忙进城,到了城隍庙内,寻那道士。恰值东关外朱秀才家里请去,等至傍晚,方见回寓。原来那个道士姓邬,号唤云章,乃是江西人氏。自幼在龙虎山张天师门下,得授五雷正法,以至祈求风雨,遣将除妖,诸般符咒。年才三十,人都尊敬称为邬法师。因欲云游访道,偶抵秀州。当晚回来,杨敬山求请见毕,再三陈诉其事,要求禳遣。邬法师道:“此鬼既能为祟,可曾飞沙走石,驾雾排空,倏去倏来,变幻莫测?或时招呼群孽,将人惊怖否?若有此等神通,必须请着天将斩馘,方可除得。”杨敬山摇首道:“虽则搅扰年余,却未尝有此利害。”邬法师又道:“既不然,可曾披发赤身,青脸绿须,颦眉蹙颊,时露诸般恶相?或时凭高撒瓦,伏路抛砖?或时移运器皿,盗窃饮食?若有此等伎俩,必须建立坛场,按着五方神位,遍插五色旗帜,然后焚符宣咒,遣那值日的六丁六甲,协同擒剿,方可除得。”杨敬山道:“他只会潜伏在家,听人说话,从中接应,却不曾白昼现形,并没有抛砖撒瓦之事。”邬法师笑道:“既是这般,尔亦何消忧虑,若要驱除,直易易耳。”杨敬山便问所以驱遣之法。邬法师道:“也不必到汝家内,不用诸般法物,只消就在庙中行事。明日又值辛酉,最宜禳怪。待我焚符一道,将他拘审究责,再用牒文,发禁鄷都地狱,便可以永除此患,保你平安如旧。”杨敬山听说,满心欢喜,那一晚就在庙内借宿。到了次日午后,邬法师即令从者烧汤沐浴,换了法衣,驱出闲人,焚香静坐。将及更余,分付把那香案设在中堂,随即披发仗剑。步罡已毕,便向南坐定,焚着朱符一道。俄而星昏月暗,雾惨风凄。只见那阿喜的鬼魂,早已从空坠下,伏在阶前。邬法师厉声问道:“尔既获罪海神,覆舟身死,只宜伏处洪涛,静候阴司发落。乃敢白昼附船,跳梁为虐,致使前主杨氏一家,被扰年余,不能宁息。我今擒汝正罪,有何解说?”那鬼哀声哭诉道:“彼时遇以无从依附,思主窃归,罪固难辞,情亦堪悯。倘获洪恩起救,敢不遵旨窜伏。”邬法师拍案大喝道:“尔既纵恣为妖,自取罪戾,虽欲曲为宥尔,不能得也。”乃援笔判云:

盖闻阴阳迥别,阳为人而阴则为鬼。死生异途,生相共而死讵相将。乃有杨氏家奴,唤名阿喜,奉主命而操舟远出,值阳九而厄数应终。然舟因风覆,既已毕命于冯夷,而魂逐江流,岂许仍依乎故主。何乃巧舌滥翻,赘空中之影语,甚而向隅声惨,和月下之哀猿。维兹小丑,不无扰乱村墟。眇尔游魂,辄敢擅为妖孽,将谓颠倒阴阳,违条出跳。而三尺可逃于法网,岂知轮回生死,设限森严。而片牒能谴于酆都,律宜按究,罪实自贻。铁案难摇,噬脐已晚。

邬法师判毕,即有一员神将,把那鬼魂锁扭前去。霎时间低微雾散,星月皎洁如初,时已漏下三鼓矣。次早,杨敬山起来,向着邬法师再三叩谢。回到家里,备细述与张氏,就有众邻居争来探问,无不欢喜。那媳妇朱氏的病,旋即霍然痊愈。自此,一连数日,果然寂无响动。张氏劝着杨敬山,置备三牲酒果,献个太平土地。就把来请着亲邻,直饮至黄昏时候,尽欢散去。正欲收拾盘盏,忽听得中间客座,啾啾哭响。那后边房内,又是沸嚷喧哗。也有呜呜咽咽呼儿唤侄,也有厉声怒骂拍案敲扉,也有声似婴儿低低叫着亲兄,也有黑脸黄须现出奇形怪状。更兼几阵阴风,吹得灯火半明半灭,屋檐翻响,掷下瓦片如飞。霎时间,前前后后,哄然喧闹,竟不知有许多鬼在家里。吓得张氏婆媳,牵衣抱头,一堆儿缩在灶前。杨敬山唤着儿子,正要把那瓮中余酒倾出再饮,猛听得前后响动,不觉翻身一跤,惊仆在地,连那瓮儿打得粉碎。当夜嘈嘈杂杂,一直闹至天明。杨敬山向着张氏,不住口的叫苦道:“前番只有一个尚不耐烦,如今满屋通是鬼了,却怎么处?”张氏无奈,只得高声问道:“尔等想是怨鬼,辄敢引类呼号,把我家吵闹了这一夜。可仍是阿喜么?”先是一鬼应声道:“我唤黄仁,那阿喜是我的嫡亲儿子。”又一鬼道:“我即黄二,阿喜是我侄儿。”又一鬼道:“我是阿喜的母亲翁氏。”又一鬼道:“我唤翁忆山,翁氏是姑娘,阿喜是我表弟。”又一鬼道:“我是阿喜的嫡弟阿满。”又有数鬼,一连应道:“我等俱是阿喜的嫡堂兄弟,黄寿、黄五、黄必达、黄应祥。”逐一个应声方毕,那黄仁便呜呜的哭道:“你那为富不仁的杨大,害得我断种绝嗣,苦恼苦恼。”杨敬山忍耐不住,勉强应道:“你的儿子乃是堕河而死的,与我家主何干,反是这等抱怨,却不冤枉。”那黄仁道:“我当初虽则欠米三石,与你转借数年,已是利上盘利。我既阖门遭着瘟疫病亡,只存一点骨血,你偏放他不过,勒作义男。这也罢了,为什么着他独自一个直到石门县去,以致覆舟溺死。及至魂魄无依,仍来归傍,无非念着主仆情义,替你照管门户。既不要你一陌纸钱,又不费了你的衣食,有何罪业。你反狼心愈毒,央着那邬道士将他牒入酆都,使我父子叔侄弟兄,不得会面。你这狠心忘八,还说道与你无干么!”那黄仁哭罢,众鬼又是敲盘击盏,一齐叫屈,连那器皿东西,无不叮当震响。时已日色晌午,张氏只得淘米煮饭,又令顾四买些豆腐烧熟。拿了碗箸,正待吃时,莫想饭与豆腐,连那锅子都不见了。便向前前后后,到处搜寻,那里得见。落后开着后门一望,只见那一锅饭一锅豆腐,热喷喷的俱放在竹林里面,被着两只狗儿吃了一顿,已去了一半了。自此一连闹了数日,儿子媳妇被着丈人家里载去,只有老夫妻两个并着顾四,昼夜担惊,没处躲闪。

一日早起,顾四扯了杨敬山,出到门外说道:“何不仍去求那邬法师,把这些硬鬼,一齐牒入酆都,方得安稳。”杨敬山沉吟良久道:“我也有此意思,只为前番许他重谢,尚未送去,所以不好启齿。如今没奈何,只得老着脸皮,再去恳求一次。谅那法师,也不是个贪图货利的人。”说罢,便即如飞的一直奔到城隍庙内。问那邬法师时,已于三日前收拾行李,转到别处去了。急得杨敬山走头没路,自嗟自叹,怏怏而回。顾四道:“既是法师已去,也便将计就计,置备三牲礼物,并把细软东西,放在船内。只说要到城隍庙去见那邬法师,把着大门封锁,打从城里转出南门,借一亲着人家暂住几时。那鬼不见了人,自然散去。此计好么?”杨敬山与张氏,俱点头称善。连夜把那米谷箱笼,要紧物件,寄放在顾茂生家里。次日宰鸡杀羊,把那三牲整备停当,扬言要到城隍庙去。杨敬山扯了张氏,急忙下船。顾四撑开便摇,从着西门入城,转出南关外真如寺前,上南三里,借那族侄杨侍桥家里住下。将及月余,喜得略无动静。只是两家合着一副灶头,甚觉不便。又过数日,密令顾四到顾茂生家,转央茂生开门进去,搬取行灶二只。那一晚,载到门前。刚刚把那锅灶拿进屋内,便闻一片声沸嚷道:“好了好了,已寻着了所在了。你这狠心的贼,真个奸滑异常。只说到城隍庙去,为什么却躲在这里。你道我等决来不得,谁想潜在行灶内,竟自来了。”遂又骂的骂,哭的哭,抛泥掷瓦,比前愈加喧闹。杨敬山同着张氏,面面相觑,又气又苦,又被杨侍桥夫妇十分嗟怨。寻思无计,便大声叫道:“黄仁黄仁,你既放我不过,我要这老命何用,你不如就捉了我去罢。”那黄仁也厉声道:“你既下了毒手把我儿子揿埋黑狱,我也定要将你一家搅散,怎肯干休。”众鬼咬牙切齿,又齐声嚷道:“你在阳世,须使你夫妻子母不得完聚。若到阴间,还要把你乱刀碎剁。”杨敬山含着两行泪,向杨侍桥道:“这是我命中犯着,合该遭此冤业,省得在此带累你们夫妇,我今晚只得回去,死在家里罢。”杨侍桥道:“且再从容商议,何消这般着忙。虽则道,时衰鬼弄人,原非吉兆。然从来鬼神无形无声,就是人家常有怪诞不祥之事,亦不过风雨晦暝,才闻鬼哭,并那远年坟墓,始见磷火夜移,岂有成群作祟,白昼向人说话。此真妖孽,乃耳目之所未经闻睹者。然与他争论何益。据着做侄的愚见,还须买些纸锭,置备牲宰,将他祭献。苦苦的求恳一番,或者得以远去,亦未可知。”张氏亦从旁劝道:“前番只为差了主意,把那孽魅驱遣,致有今日之祸。若徒以口舌争辩,岂能发遣得去。还该做着几碗羹饭,多烧楮帛,以善言苦求的为是。”杨敬山听说,登时置备楮、烛、酒果、鱼肉等件,又请着一个献神的何打笤,等至黄昏时候,铺设酒筵。那何打笤敲动锣鼓,先通了年月日时,姓名籍贯,然后备陈所以致祭之意。杨敬山与张氏,亦连连叩头,恳乞即时远去,保佑安宁的许多说话。既而酒过三献,何打笤又朗声祝告道:“尔等既为溺死男伤的父母亲族,是何病证而亡,因何久羁地狱,未得投生?何得以鬼犯人,兴妖播虐。我今竭诚致献,速宜远徙遐方。”话犹未毕,那黄仁便啾啾哭响道:“某与发妻翁氏,并弟黄二、族侄黄寿、黄应祥等,是瘟疫病死的鬼。族兄黄五、黄必达因值离乱,被盗斧劈破颅,是横亡的鬼。次男阿满,年甫七岁,是夭寿的鬼。表侄翁忆山,是缢死的鬼。彼此断殁,并无嗣胤,谁为荐拔,得转阳间。仅一长男阿喜,又以覆舟溺死,冤遭杨大,反行牒谴酆都,必是报怨而来,并非作祟。今既悔过恳求,我等岂不感动。必须遍清高僧,启建梁王忏道场三日,更要多烧楮帛,使我遍行贿赂。倘获即离黑陷,骨肉相逢,我等便已遨游远去,永不为害了。”杨敬山慌忙下拜道:“只在三日后,情愿延僧礼忏,一一遵依。但乞即时退去,以便从容措备。”那众鬼不复仍前诟詈,连声应诺。便有一阵阴风,打从案后刮起。只闻嘈杂哄笑之声,向着东北隅渐远渐低,隐隐而散。杨敬山与杨侍桥夫妇,沥酒相庆,将银重谢了何打笤,即日收拾回家,准备请僧启忏。要知后来如何?下回便见。

§§§第三回桃花桥巧续鸳鸯偶

词曰:

昨夜荷风被渚烟,最怜花上露,晓还鲜。小窗笔砚洵悠然,搜异事,遮莫付新编。式好在当年。漫嗟生死隔,更留连,桃花潮外小桥边。堪羡处,人鬼缔良缘。

且说杨敬山同着张氏,即日回到家里。一面置备蔬果香烛,一面就请东塔讲寺,请僧六众。到了第四日清早,便即启建道场。自此虔诚礼拜,昼夜香烟不绝。至第三夜,经忏圆满。复请法师登座,把那焰口施食,救济孤魂。将及夜分时候,忽尔风吹雾起,笼蔽星月。只见靠着江边,隐隐现现,若有数人稽首拜谢之状。俄又听得,齐声谢道:“某等即系黄仁、翁氏、幼男阿满等,荷蒙贤夫妇厚恩救拔,并藉大师法力,不惟男喜得释酆都,使某等均获转生人界,为此特来鸣谢。”遂又远远望见,众鬼踊跃而退。自后杨敬山家,平安如故,怪异遂绝。

将及半年,那顾茂生家里的婢女海棠,年已二十一岁。凭媒说合,许配前村张老二之子张云,将欲择日过门成配。忽一晚,杨敬山独自坐在灶边,偶尔抬头一看,只见一人,带着笑容,方巾华服,从外而来。看看走近,仔细看时,原来又是阿喜的鬼魂,不觉大惊道:“我已将汝荐度,并你至亲九口,俱获托生,为何又来寻我?”那阿喜道:“因感厚渥,将来奉谢。自蒙广赐金钱,并获行僧礼忏之后,不惟得离黑狱,更获敕赐,掌管平湖县界新丰镇后一带地方。为值赴任期促,乘此良夜,特来话别,更有三件紧要事情未了,尚望留神料理,则感戴无尽矣。”杨敬山道:“愿闻那三件未了之事,倘有用处,敢不效劳。”那阿喜道:“一则为骸骨暴露,二则为尘缘未满,三则为着那只船儿。自当日,某既溺水之后,那船随流飘荡,遇着石门县南门外一人,唤做曾继文的摇去,彼已费银三两,修理坚固。我因至恩深厚,特于昨晚,托梦继文,喻以祸福,着令送还,料在明日准到。但他虽系贪心,并非攘窃,若果送来,那修葺银三两,决不可相负。”杨敬山道:“感承厚爱,这倒不消挂念。他若来时,岂有负而不还之理。只是骸骨未收,今在何处?尘缘未满,系属何因?尚乞一一剖谕。”那阿喜道:“我的尸骸,随波飘漾,直至石门镇下塘港内,幸有该坊总甲,禀县买棺收贮,只今放在荒崖,可为我换棺,另觅近处隙地埋葬。此件第一要紧,再难延缓。更有一事,是为顾茂生家里的海棠。当时曾蒙见许,虽未成姻,已经私媾。况此后更有十年冥会奇缘,近闻许嫁张姓,可为我致嘱茂生,必须回绝,以待我到任之后,选期婚配。设或不从,则奇祸立至,讵惟张姓罹殃,此女命亦难保,那时休得怪我。”言讫,又再四叮嘱而去。杨敬山忽然惊醒,乃是南柯一梦,便向张氏备细说知其故。张氏道:“既有此梦,你须逐件依他,不惟尸棺要紧,就是海棠一事,明日清早便须过去叮嘱。闻得他吉期已近,万一送过聘银,便难更易了。”时已夜阑,进房安寝无话。

次日早起,杨敬山先去见了顾茂生。随着顾四,央了朱仁甫,同到石门镇去,领取尸棺,就于附近自己的田侧空地,准备换棺埋厝,俱不消细说。看看下午时候,果见那曾继文将船送至,杨敬山不胜欢喜,连忙整备酒肴款待,留过一晚,取出文银三两,偿还修理之费。曾继文假意推了一会,作谢而去。按下不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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