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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0章 痴人福(7)

且说唐子才,带领人马,换了白盔白甲,白旗白帜,夤夜奔驰,将到贼营,只见有一座山坡在前,便说道:“就借他做个将台。”急带众将走上山坡看时,只听得贼营鼾吸之声。子才笑道:“不出下官所料,你听他鼾声似豹,鼻息如雷,一毫准备也没有。此时不击,更待何时。吩咐军中,快些举炮。”众军应道:“得令。”于是众军一齐杀人贼营。杀得黑天王,赤身露体,荒忙逃窜,东撞西奔。说道:“夜半三更,谁来劫我的营寨。寻衣不见,只得赤体快逃生。了不得,了不得,被他寂地寞天杀进营来,吓得我梦魂频倒,刀枪也摸不着。这也还是小事,连裤子也摸不着一条。莫说走不脱,就走脱了,也要冻出阴证病来。这怎么处?”众喽罗应道:“要害阴证的,不止你一个,我们都有几分。有件羊皮袄子,掉在地下,等我穿好起来。”众卒听见,向前争夺。黑天王道:“你们都不要抢,拿来入了官。”言语之间,只听得鸣锣擂鼓,呐喊不绝。黑天王道:“料想走不脱,不如穿好了皮袄,坐在地上等他拿去杀了,也还做个暖鬼。”众卒说道:“你看他的兵马,密密层层,都赶得来了,正合了大王的阵势,叫做众虎攒羊。”说还未了,黑天王被众兵马拿住,去见唐经略,说道:“禀老爷拿获了贼头,三军告捷。”子才说道:“把俘贼上了囚车,解到京城治罪。你看天色将明,就此班师转去。潜形匿影而来,脚步轻快,拿获了俘贼,劫破了贼营,杀尽了余卒。到今日,风也停,雪也消,山也现,地也平。这都是天助成功。笑只笑,这班蠢贼,被我杀得他好似:

枕边杀尽风流景,断送多少鸳鸯命。

头颅颗颗足成双,肢体般般皆兼并。

倒使他们,做了个梦不转的襄王。不知要到何时何世,方才得醒。”

话分两头,且说西川来的一个客人,姓韩名照,字孟阳,也是一位黄榜中人。带了一仆,宦游至楚。一日韩孟阳说道:“想我孟阳,自幼攻书,三朝骏伐,五伐巍科,谬称国士无双,明举乡闱第一。只因有个同年兄弟,在这荆楚为官,故此匣剑囊琴,远来相访,地主虽嗟鸡肋,游人却饱猪肝。偶余润笔之资,忽动买花之兴。昨日媒婆来讲说,一位仁宦人家,有两房姬妾要遣。内中有一个才貌兼全,约小生今日去相,只得乘兴而来。却是一件,相便去相,只怕我这久旷之人,容易许可。把那七分的姿色,就要看做十分,相不出那真正的佳人出来。我如今须要预先慎重,把那贪花好色的念头,按捺定了,然后去相佳人,才有真正眼力。”自言自语,过待穿巷。家人说道:“相公这就是唐乡宦的门户了。门上有人么。”只见一个老院走得出来,□□说道:“唤门无别事,知为相亲来。你们就是韩解元相公么。”家人应道:“正是。媒婆来了么。”老院道:“来了多时了,请相公厅上少坐。待我唤他出来。张一妈,韩相公到了。”一妈听了答道:“就来了。”随即往里催道:“吴奶奶,韩相公等久了,请出来罢。”吴氏道:“来了。预先丢了针线,早已整扮花容,非是我好把风姿炫,惹得人见怜。都只为积怨深,夺人腼腆。”一妈道:“你请隔着帘子,先把才郎相一相。只怕比唐老爷的面貌,还标致几分哩。若不是逼抱琵琶过别船,怎能够别刘复遇阮。”吴氏隔着帘子,相了一会,说道:“果然好一位郎君。质如琼玉,貌似莲花。且莫把他胸中文章来考试,就是这相貌先中了。原怪不得,那有眼的嫦娥爱少年。”一妈道:“待我卷起帘来。韩相公新人出来了,请来相。”韩孟阳向前仔细看了一会,心中暗喜,背后说道:“果然是天姿国色,一毫假借也是没有。”一妈道:“相得中意么。”孟阳道:“容貌却好,但不知才思何如。”一妈道:“这等说,就当面考一考,或是琴棋书画,或是诗词歌赋,或是吹弹歌舞,任意出个题目来。不是我得罪讲,只怕你这解元相公,还考他不过哩。”孟阳道:“小生有一柄扇子,上面画的是半身美人图,求小娘子题诗一首,以见妙才。”递将扇送与张一妈,一妈转递与吴氏。吴氏接扇到手,说道:“拈韵做来的诗,不足取信。教他限个韵来。”一妈传了吴氏之言。孟阳道:“小生之举,原为求婚,就限个婚字韵罢。”吴氏得韵,不须思索,拈起笔来,一挥而就。一妈见他写完,拿了扇子,送还孟阳道:“相公扇子已题在此,请看就是了。”孟阳接了扇子,遂展开来,念道:

西子当年未范婚,芳姿传向苎萝村。

丹青不是无完笔,写到纤腰已断魂。

念完便道:“妙绝妙绝,真正是女中才子。”对吴氏作别了道:“小生即刻送聘过来。”吴氏遂进去了。孟阳乃问一妈道:“请问聘金要多少。”一妈道:“三百两聘金,媒钱加二算。”孟阳道:“莫说三百,就是三千,也是值得的。照数送来,婚期就是明日。”一妈遂问孟阳讨赏。孟阳遂口叫家人取三两银子赏他,与一妈作别道:

千两黄金容易得,天姿国色最难求。

孟阳带了家人,回寓所去了。自然料理聘金,不必说了。

却说田北平,也带了家人,前去相亲。说道:“莫羡倾城美,将钱去买愁。”主仆两人,转弯抹角,来到唐家门,正撞着张一妈,送韩解元去。回见了田北平,遂迎接进去。说道:“一个出门,一个进门。毕竟是大户人家,好热闹的生意。大爷请在厅上坐住,待我去请第二位出来。”一妈进去说道:“周奶奶,田家官人到了,快请出来。”周氏听了,随走出来。一妈见了道:“好一位脱套的新人,我且卷起帘来。”便对北平说道:“这就是周奶奶,请相。”北平向前细细看了一会。周氏一见北平,着一大惊,随走进去了。一妈道:“何如,相得中么?”北平道:“我便相中了他,只怕他相不中我。他与我才见一面,就连忙走进去了。多因是我面貌未必中得他的意。”一妈道:“妇人家见了男子,自然有些害羞。难道好走将过来,同你讲话不成。”北平道:“既然如此,替我当面断过,嫁到我家,须要安心乐意,不许憎嫌丈夫的。要依我顺我,随深逐浅,从呼听遣。却不道嫁犬随犬,切莫看样画葫芦,又来装模作样,把那做新人的铺盖卷起。问他肯不肯,快些讲来。”一妈道:“你在外面讲,他里面听,没有别话回复,就是肯了。难道写个死字与你不成。”北平道:“这等说来,他要多少聘礼。”一妈道:“方才韩解元相的,要三百两。如今这一个,只要三分之一。”北平道:“这也不多。我且问你,那解元相的,可曾中意么。”一妈道:“相中了。今日过聘,明日过门。”北平道:“解元拣的日子,一定不差。这等我也依他,即刻送聘过来,明日做亲就是。随叫家人取一两银子,送与门公。我们回去罢。”随又说道:“乡宦教成的美妾,解元选定的佳期,毕竟是我财主有福,安然享而用之。”欢欢喜喜,别了一妈,一直竟回去了。

一妈送了田北平,复转身走入内堂,见了周氏,便问道:“周奶奶,新郎中你的意么。”周氏大怒说道:“有你这样死媒人,说这样鬼亲事,难道阳世间,就没有男子,定要到阴司里面去,领个鬼来相。”一妈道:“这话从那里说起。”周氏道:“我只道,你做媒人结姻亲,又谁知你是个女道士,惯把魑魅遣。这等青天白日,把一个魍魉现。若不是我惊魂易转,险些儿隔断了桃花人面。你好好去回绝了。他若还送聘过来,就是逼我上路了。”一妈道:“既然如此,为甚么不当面回他。”周氏道:“一见他走到面前,魂灵都吓去了,那里还讲得话出来。”一妈见说,遂背面哝叽道:“当面应承,背后又这番做作,那一个来理你。”周氏高声骂道:“老淫妇贼骨头,我老实对你说,就拼了一死,决不到他家去的。若要与这魔鬼并肩同宿,倒不如到枉死城中,更得些自在。”一妈见他这等说话,痴呆了半晌。说道:“怎么做成的亲事,到手的媒钱,难道被这几句刁话就弄脱了不成。待我请夫人出来。加上几句是非,硬逼他上轿便了。夫人快来。”唐夫人正在房中睡午觉,听得叫喊,连忙起床,走出来问道:“做甚么事。”只见张一妈气忿忿的不做声。唐夫人道:“为甚的,为姻缘变了媒人面。莫不是蠢郎君,憎嫌容貌,退还聘礼,赖却媒钱。”一妈道:“郎君倒相中了,当不得你家姨娘,装模作样,不肯应承。想是心上不感激夫人,故意把我出气。”唐夫人道:“是那一个,你只讲来。”一妈道:“两个男人,都相中了,约定今日下聘,明日来娶。就是那位吴奶奶,也欢欢喜喜的走进去了。只有一位姓周的,才貌也不过如此,偏会拣精拣肥,说男子相貌欠好,配他不过,把我百般咒骂。口里还夹七夹八,连夫人也见教了几声。还说等老爷回来,要同你算帐哩。”夫人道:“不要理他,自然有我做主,怕他强到那里去。老实对他说,莫说这样人家,就是叫花子来耍,也不愁他不去。”一妈道:“这等说,才像个大的。是便是了,这样会使性的姬妾,也亏你留到了如今。若然把别人家,打得他半死半活,皮破肉裂哩。”夫人道:“若遣这作怪的姬妾,什么打紧拼着一顿才丁作饯行的酒就是了。”一妈道:“只怕你口便说得,便到了当场,手又软了。老身且回去了来。”夫人道:“明日须要早些来。”一妈道:“这个自然。”

却说张一妈,到了次早起来,连忙走到唐经略家去,伺候两家来迎亲,不题。且说,韩解元家一个家人,奉了家主之命,口中说道:“才子佳人扭不来,呆郎巧妇拆难开。世事万般都可料,合婚哑谜最难猜。你说我为何道这几句,只因我家相公是个有名的才子,昨日相中的那房姬妾,又是个绝代的佳人,这一男一女,若还配合起来,竟是普天之下,第一对好夫妻了。谁想姻缘不偶,又有变卦出来。送过聘礼之后,我家相公把缙绅一看,履历一查,看那姓唐的乡宦,是那一科举人,那一科进士,谁想不前不后,刚刚是太老爷的同年,我家相公竟是他的年侄。这样干名犯义的事,如何做得。所以把花灯彩轿傧相吹手一概都回复了。特地叫我前来退那一宗聘礼转去。你说这段姻缘,可惜不可惜。一路行来,已到了唐家门首,不知媒人可在,且待我唤他一声:张一妈在么?”一妈答道:“呼媒声急切,想是为催妆。原来是韩大叔。新人收拾完了,为甚么花灯彩轿,还不见过来。”韩管家道:“花灯彩轿来不成了,叫新人不要打点。”一妈道:“为甚么缘故?”韩管家道:“这位唐老爷,就是相公的年伯,没有年侄娶年伯母之理,所以亲事做不成,叫我来退财礼。”一妈道:“有这等奇事。既然如此,你且立一立,等我去见夫人。”一妈向内堂道:“夫人快来。”夫人道:“提起绝命刀,斩断情根在这遭。怕他临去弄蹊跷,准备着毛拳叫他吃顿饱。”一妈道:“夫人,两头亲事,弄脱一头了。”夫人道:“为甚么缘故。”一妈道:“那韩相公说,唐老爷是他的年伯,不便做亲。故此叫了管家来退财礼。”夫人道:“若还果是年侄,自然没有做亲之理。既然如此,只得把聘礼还他。”夫人遂进房去,把他的聘礼,原封不动,取得出来。说道:“一妈就烦你送出去与他。”一妈接了聘礼,送出来交还与韩管家。管家道:“婚姻两手撒开,聘礼原封不动。只愁恼杀佳人,空做一场好梦。”家人接了银子,竟即去了。

一妈转身进来,听得唐夫人叹道:“这两个里面极作怪的,就是吴氏。我第一要打发他,偏有这般凑巧的事,哎,天公天公。自古道,人有善愿天必从之。你为甚么这等狠心,偏要与我作对,使我这绝命刀拔出来了,又归回鞘。方便事没有半毫,纵容男子宠阿娇,扶助奸党,恶智偏狂。”一妈道:“夫人不须烦恼,终久在我身上,替你出脱了他。休要烦闷,不必心焦。那天公枉费使乖弄巧,我自然有移山撮海的手段。这件缺货人人要,迟些儿卖价钱更高。”

说话之间,只听得鼓乐喧天,花爆震地。一妈道:“田家的轿子来了,快请新人出来。”唐夫人道:“做你不着去催他上轿。”一妈遂走进他卧房门首,唤道:“周奶奶轿子来了,请出来罢。”不听见答应,连叫几声,也不听见答应,呀叫了半日全然不理。要走进去,房门又是拴的。“我有道理,”遂转身对夫人说道:“夫人,我昨日同他闹了一场,心上自然不快,见我去叫,预先把门关了,须要夫人走得去,好好的唤了他来,看银子面上,吃些气罢了。”夫人自己走去,唤道:“周家姨娘,你的轿子到了,出来罢。”连叫几声,不见答应,遂发怒大声说道:“怎么别(人)叫你不应,连我做大的叫你,你也装模作样起来。难道你关上房门,就罢了不成。叫丫鬟快来。”丫鬟听见夫人呼唤,急忙走向前来。夫人道:“有这等奇事,我就不信了。替我撬开门来。”丫鬟与一妈,一同把门撬开,走得进房,吓了一跳,齐说道:“夫人不好了,周家姨娘吊死了。”唐夫人听见周氏吊死,便痴呆了半晌,说道:“这怎么处,怪得眼睛跳,老鸦叫。这场事如何了。虽是他寿数定,无常到了,逃不脱区区的罪账也难消。若是打发出了门,老爷回来,不过淘一场小气,如今逼出人命,将来就有大气淘了,怎么了得。”一妈道:“老爷回来,只说是病死的,就是了。难道怕他捡尸不成。休要疑虑,且莫哜嘈。本家的人命,谁来证你。便成疑狱,终久是阴销的。况且又无原告,蛇不露足,谁人知道。”夫人道:“一妈你不知道我家的事,别人的口嘴,都掩得住。吴氏那个娇精,往常没有是非,他还要生出话来,在老爷面前调唇弄舌,难道有了这样歹事,他还肯替我掩饰不成。”一妈道:“这我倒不曾想到,也说得有理。他是不肯隐瞒的。”想了一想,便道:“有了,夫人,我有个绝妙的计较,神仙也想不出的。又堵了他的嘴,又除了你的害。你把甚么东西谢我。”夫人道:“若得如此,凭你要甚么谢仪,我都肯出。请问是什么计较?”一妈道:“方才韩解元来退聘礼,吴家姨娘还不曾知道,他见男子生得美貌,好不要嫁得慌,不如把田家的轿子只说是韩家的,哄他锁了进去,打发这冤家出了门,田家聘了丑的,倒得了好的,难道肯来退还你不成。就是新人受些惊吓,也只好在肚子里面,咒我们几声罢了。料想不能够回来同我们讲话。替你除了一个大害,又省得后来学嘴。岂不想个万全之策。”夫人大喜道:“好计好计。真个是神仙料不出的,比那陈平六出计还高。就要新人,上了花轿,这两件祸事一齐消。谢天谢地,忙把纸钱来烧。事不宜迟,你就哄他上轿。若迟一会就要走漏消息了。”一妈道:“不须夫人嘱咐,花轿将近来到门了,我去哄他上轿,就是了。”不知吴氏可曾听他哄上轿否,且听下回分解。

注:第五回原阙二个半叶,自“那一科进士”至“夫人”约三百字,据紫珍道人批评本“奈何天”传奇第二十出“调美”补齐。

§§§第六回田家仆为国筹饷

堪笑佳人枉自磨,捉生替死计还多。

富翁惯做便宜事,买得鸡儿换了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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