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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7章 痴人福(4)

却说一妈引了夫人小姐,步入禅堂。一妈道:“他们立在左厢,我和你走到右厢,去细看一看便了。”小姐扯一妈背后,问道:“一妈,那旁边站的是个甚么人,就丑到这般地步。”一妈道:“那是陪他来玩耍的。”小姐见他这般容貌,又装出许多丑态,遂掩口而笑。北平见小姐喜笑,痴心想道:“你看他满面笑容,一定是相中了我。”正生道:“若是这等的喜笑,转令恐惧彷徨。似这等当嗔反喜的面庞,休说他得意形象,要佳人中意,请男儿自量。劝你把装作模样,收藏一收藏。”小姐私自想道:“我起先单看那人,不曾看见这个厌物,所以求全责备,不觉得苛刻起来。如今看了这副嘴脸,再把那人一看,就不觉恕了许多。真个是两物相形,好丑自见。”夫人道:“我儿,这位郎君,也看得过,就许了他罢。”小姐道:“但凭母亲作主。若论仪容,须再商量。当不得那丑郎君,将他帮衬。”对着一妈道:“你对他说,全亏了那同行魍魑,做了真正的月老,切莫轻慢相忘。”一妈对正生道:“恭喜相公,夫人小姐,都亲口许了,快选吉日,送聘礼过去。”北平一问此话,便满心欢喜,不觉作狂大笑。正生见他如此欢喜,背地里替他忖想道:“贺喜他新婚的话,一张他听了佳音,便欢喜欲狂,那时把花烛安排迎入洞房的时候,我还替他愁哩。第一愁,进门的时候惊风骇浪。第二愁拜堂的时候,肚膨气胀。第三愁,上床的时候,死推活攮。第四愁合欢的时候,牛舂马撞。到那时才得个心降意降。甚么来由,造下了这般孽。”对北平道:“大爷,这下来去回打点。”北平道:“田义替我到先生那里去,捡择过好日期,送聘过去。”正是:

踏破铁鞋无处觅,得来全不费工夫。

张一妈见田北平三人去了,来对何夫人说道:“夫人我对他讲过了,就选吉日,送聘过来。”何夫人道:“你对他讲过了么,如此我们回去了罢。”正是:

信步游僧院,随人入讲堂。

亲亲俊雅士,方许作东床。

且说田义一日早起,梳洗已毕,说道:“自家田义,虽是赋材敏捷,秉性忠良。只因祖父式微,投入田家为仆,以致青衣世袭,便豪杰无致身之日。犹幸紫陌相连,俾纪纲有见才之地。前日曾以助边一事,从惠家主,做个尚义之民。且喜得言听计从,竟着我便宜行事。近日朝廷为兵饷不足,特差宣抚使一员到此搜括钱粮,已曾写下呈词,则索往衙门走一遭。我思这十万赀财,也非同小可,既劝主人助了朝廷,那官府取去要实实在在替朝廷做些事业,才好。万一官侵吏匿,作了纸上的开锁,使家主徒受虚名,边军不占实惠,这主钱财就只当委之沟壑了,如何使得。来此,也是宣抚衙门,不免在廊下站立一会,伺候他升堂便了。”候不多时,只听得内衙发点,三声头门鼓吹。不一时,那宣抚使坐了大堂,说道:“下官受事未久,临莅方新。蒙圣恩,于兵马钱粮之外。另加一道敕书,着我搜括军饷,接济诸边。我想这水早交侵之后,三空四匮之时,本等的钱粮,尚且催征不起,额外的军饷,如何措置得来。已曾偏差员役,往各郡催提,并没有分毫解到,好生烦闷。叫左右,有催粮的官吏转来,速速教他进来回话。”左右都应诺了。只见两个差官,各捧令箭说道:“赤手回钧旨,空拳缴令旗。钱粮无着落,常例不曾亏。”二人一直走进大堂缴令。宣抚见了,连忙问道:“你们转来了么,所催的钱粮,解得多少来了。”差官禀道:“大老爷,那地方官说,年岁凶荒,民穷财尽,一毫也催征不起。故此分文无解。小的们空拳白手,不敢回来。带了一员地方官,教他自来回话。”宣抚道:“着他进来。”差官传话出来道:“大老爷教地方官,亲自进去回话。”只见一员乌纱表衿的官长应道:“晓得了。”便道

抚字在心劳,催科计未高。

自来书下考,参罚岂能逃。

这员官长,听得呼唤,不慌不忙,从从容容,从角门入丹墀,走上堂上,见了宣抚,行了停参礼,站立在一旁。宣抚道:“你做朝廷的官,就该干朝廷之事,为何把皇家的功令,视若髦弁。”地方官禀道:“当这水旱交侵之际,三空四匮之时,卑职每自催征,怎奈捱家叹苦,比户嗟呀。”宣抚道:“本院现奉新旨,还要在本等钱粮之外,另加搜括,何况分内之粮。”地方官道:“老大人莫怪卑职说,若要另加搜括,只怕青苗未举,祸发萌芽,朝廷算小忧更大。”宣抚道:“搜括之事即不可行,本院要往民间借贷,可行得去么。”地方官摇头道:“行不得,行不得。若肯把私囊来借贷,又何不把正粮完了公家。”宣抚道:“知道了。你且回衙理事。”地方官辞了宣抚,出衙从容去了。宣抚道:“这事把来怎处。”叫左右且放了投文牌。只见一人持了状,站立牌下,收文人收了状,即上堂去了。宣抚看状便惊讶道:“原来有个尚义之民,做汉朝卜式故事,要来输财助边。怎么有这等奇事?叫他进来。”左右唤他进去,见了宣抚。宣抚问道:“你就是田万钟么?”田义道:“田万钟是家主,小的是抱状家属,叫做田义。”宣抚道:“你家主是何等之人,为何有此义举?”田义道:“小的家主,虽是一个编户民家,意念深忧。见边庭空乏,军士呼饥,主帅无法。怕的是饥军溃败,敌贼扰乱中华,那时节独木难支,与其把膏腴变做沧桑,倒不如割资财输助皇家。”宣抚道:“编氓之中,竟有这等义士,可敬可敬。既然如此,本院这里就要草疏上闻了。你那家主,日后不要懊悔。”田义道:“家主出于本心,又不曾有官吏强逼,何悔之有。只是一件,这十万赀财,家主也费数年蓄积,既然助与朝廷,但使贫弁不能染指,奸吏不得侵渔,使家主一点忠君爱国之心,施于有用之地。这就死而无悔了。”宣抚起身说道:“有其主,必有其仆。不但那家主尚义,可称草野之忠臣;就是这仆从能言,也可谓风尘之杰士。本院一面草疏上闻,一面发批起解。不必另差官吏,就烦你主人亲解便了。你家主的义气,实可夸奖,就是你仆从能言,更可嘉。这筹边伟略,经国谋猷,亦非假。你起来站了讲话,我岂敢把你仆来看待。你将来未必居人之下。”田义道:“请问老爷,万一家主有事不能前行,可好容小人替代。”宣抚道:“既然如此,竟用你前去便了。你回去对家主说,倘若边疆报捷,海宇承平,一定要叙功请赏。不但家主身荣,就你也有好处。少不得仿前徽与文子同升故事。”田义叩谢而出。宣抚道:“吩咐封关门。今日竟有这等奇事。”正是:

节钺筹边力不胜,岂知尚义出编氓。

从来礼失求诸野,到此方知我辈轻。

却说田北平自在菩提寺相亲回来,选了吉期,送聘迎亲。吉期将至,便自己踌蹰道:“我田北平央了替身,相中那头亲事,今日迎娶过门,眼见得第二位佳人,又被我骗上手了。只是一件,他进门的时节,看见新郎掉了包,一定要发极。那以前吹灭花烛,暗中摸索的法子,只可偶行,不堪再试,须要另生一计才好。如今亲事将到,并没有一毫主意,如何是好。”正在忧疑不决,左思右想之时。只见田义欢欢喜喜走得进来,说道:“义举初成,佳期又到。回复东君,一齐欢笑。大爷恭喜你。”田北平道:“你回来了么。助边的呈子,准与不准?”田义道:“岂有不准之理。宣抚老爷看了呈词,不胜之喜。说他日海宇承平,自然要叙功行赏。大爷的前程有望了。”北平道:“前程不前程,先去十万金。将来没好处,我只埋怨你这退财星。”田义道:“还有一件,那宣抚老爷,不肯差官起解,竟要给了批文,烦大爷自己送去。田义说家主有事,不能前行,将来是田义替解了。”北平道:“这桩事,是你寻出来的,你自去承当,不干我事。我如今正在烦闷的时节,不要来添我的愁肠。”田义道:“做亲是好事,有甚么烦闷。”北平道:“前日是央人代相的。难道见了正身,没有一场做作。”田义道:“原来如此。大爷你莫怪我说,前面那一次成亲,都是你自家不是,做坏了规矩,所以有许多气啕。自古道,夫乃妇之天。进了你家的门,就是你的人了。怕他强到那里去。那吹灯掩饰之事,都是多做的。”北平道:“依你讲来,该怎么样?”田义道:“大爷的夫纲,就该从进门的时节整起。他若还装模做样,不肯成亲,大爷就该发起恼来,或是寻事打丫鬟,或是生端骂奴仆,做个打草惊蛇的法。妇人家都是胆小的,自然不敢相拗了。”北平听了这些说话,于是大喜,说道:“有理,有理。少刻进门,就用此法。你且回避了。”田义各自理事去了。北平道:“如今轿子将来到了,待我预先发起威来,省得临时整顿不起。便装威作势,叫丫鬟小使,替我收拾洞房,点起花烛,门前挂了彩,炉内烧了香。少刻新人进了门,若有一毫不到之处,每人重打三十板,一板也是不饶的。”众丫鬟小使都应道:“晓得。”说话之间,只听得笙歌嘹亮,鼓乐喧天。一个小使来请道:“花轿到门了,请大爷到厅上来拜堂。”北平装威作势,摇摇摆摆,步出大厅。嫔相赞礼,大吹大擂,夫妇双双,同拜天地祖先毕。吹吹打打,掌灯送入洞房。北平与何小姐,对面坐了,吩咐众人道:“你们都出去罢。”众人答应而去。丫鬟揭去了纱罩,何小姐一见,遂吃大惊。暗道:“前日相的,是那一个,这是他的陪客。为何那人不见,倒与陪客做起亲来。我知道了,这都是巧计儿装成的圈套。他分明是玉镜台前的老猢狲,不知把谁家刘阮扮做仙君,指定了道旁玉润。到如今把村郎换去了仙郎,也教人方悔迷津。”又低头清看道:“世上的丑人也有,何曾丑到这般地步。仔细看来,竟是个鬼怪了。难道我好好一个妇人,竟与鬼怪做亲不成。我且坐定,不要理他。”北平道:“叫丫鬟斟起合卺杯来,待我劝新人饮酒。”丫鬟斟了酒,北平举杯劝道:“娘子,你进了我家的门,就是我家的人了。劝你不要愁烦,饮几杯酒好睡,休愁闷,今生配偶已自前生早结定。非无缘分,但想起足上红丝已系定,把满面妍媸,都休要论。若是没有缘法,纵然是潘安对面,也难相认。”何小姐听了此言,遂掩面而哭。北平发怒,说道:“怎么,夫乃妇之天。我做丈夫的,好意劝你吃酒,你酒倒不吃,大啼哭起来,难道走进大门,就要与我反目不成?我有道理,叫丫鬟!”丫鬟应道:“有。”北平道:“我如今斟上一杯酒,委你去劝劝,他吃干了就罢,若还剩了一滴,打你三十皮鞭。把那军令,移来合卺。”丫鬟斟酒去劝,何小姐不饮。北平对丫鬟道:“委你去验杯看吃干了不曾。”丫鬟验道:“禀大爷原是满满一杯,并不曾吃。”北平大怒道:“扯下去打。把无情的棒打。梅香,略略示些夫纲的严令。”这一个梅香,扯了这个丫鬟去打。打完,北平道:“如今又委你去劝,若还不饮,少不得也是三十皮鞭。”梅香斟了酒,跪劝道:“大娘我是有病的人,经不得打,劝你吃了罢。”何小姐暗想道:“他那里打丫鬟,分明是吓我。我想,走进了这重牢门,料想跳不出去。今日的失身,自然不免了。倒不如捏了酒杯,吃个烂醉,竟像死人一般,任他蹂躏便了。省得明明白白看了那副嘴脸,不由人不害怕起来。说得有理。”还转过面来说道:“你且起来,我如今不害你了,你只管斟,我只管吃。拼了一个醉死,也强如别寻短计。”梅香方才起来,何小姐举杯道:“借这酒来,权消闷。要那魂不附体,全靠这曲孽把人殉。”把酒吃干,道:“我还要吃,快些斟来。”梅香连斟,小姐连饮道:“但愿我的命,随这杯尽何妨。”连覆数杯,何小姐吃得大醉。北平欢喜道:“妙哉妙哉!被我一阵虎威,弄得他伏伏贴贴。如今慢橹摇船捉醉鱼,何等像意。比当初吹来了灯,暗中摸索的光景,大不相同了。”叫丫鬟,“擎灯高明,待我扶新人上床。”新人醉了,把手扶着新郎走。说道:“风流降服闺中俊,红鸾喜事今番闻。腮紧揾时,裈缓褪,鸳鸯被里异香喷。”北平这番做亲,新人已知他的陋脸,但不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四回好家人潜心奉主

话说贫贱,皆人命中注定,一丝一毫强求不得。有许多人不知,每每费尽心机,营谋算计。命里无时,何曾得了一点。那命里有的,不要费一点心机,还有人帮衬做事,掌大大的家门,得大大的爵位。就是奴仆之中,也有歪的,却也有好的。有一等歪的,每每算计家主的钱财,贪谋家主的妻妾,到了终身的时节,依然是个家奴,算计得钱财去,依然是个穷汉;贪图得妻妾到手,依然是个单身。却是那一等好的,一片心肠,全在家主身上。或是家主年幼,他便将老家主所置的田园房屋,租的租,税的税,耕的耕,种的种,等待家主长成,一丝不毫,清清白白,交还家主掌管,并无丝毫染指。或是家主贫的,他便终日奔波,劳其筋骨,挑柴负米,奉养家主,还要费心经营,左商右议,替家主峥嵘一个大大的家私,到后来他也有一个好结果。闲话休题,却说田义,那日急早起来,梳洗已完,因说道:“我田义,自往宣抚衙门,递了领解的呈子,蒙宣抚老爷一面题疏,一面给批,着我解饷赴边,给散军士。且喜银子,俱已上鞘,夫马俱马点齐,已曾告退主人,把一应帐目文券,交与兄弟田信掌管。我想主人的家赀,已过百万,也富到极处了,还要钱财何用。我们做纪纲的,只该与他施恩,不可替他结怨,只该与他积福,不可替他生灾。我昨日查点帐目,见有许多文卷,都是人亡家破,孤苦伶仃,要之没得还,要讨没处讨的,留在家中,都是敛怨生灾的,具不如做那冯谖市义的故事,瞒了主人,尽行烧毁,留一个禀帖在家,待我去后,报与主人知道,有何不可?且待兄弟出来,与他商议便了。”

不一时田义的兄弟,名唤田信,走出来。口里说道:“兄作远行人,弟摄家臣位,勉力代萧何,一概遵前例。”见了田义,作揖,说道:“哥哥今日远行,愚弟备了一杯水酒,与哥哥饯行。”田义道:“这□不消。贤弟,你为兄的今日起身,把主人的租簿帐目,尽行交付与你,你须要用心掌管,不可负主人之托,凡在佃户、债户身上,都要施些小恩,存些厚道。一来替主人积德,二来当自己修行。那刻薄二字,断然是去不得的。”田信道:“兄弟知道了。总是不改成规悉遵旧例,就是。”田义遂取出经管的物件,交与兄弟道:“这是租簿,这是文券,这是收兑的天平,出入俱是一样,并没有第二副砝码。”田信一一收下,道:“请问大哥,那一券是甚么文书,为甚么不交与兄弟。”田义道:“你且听我道来。这是狠心的,就是地煞降灾的符水;为善的,就是天官赐福的旌旗。主人的前程得失相关系,全靠着这件东西。”田信拿来,打开一看,道:“原来是多年的文券。想是那欠债的人偿还不起,大哥要烧毁的意思么。”田义道:“然也。”田信道:“你的主意极是,但要告过主人才好。”田义道:“若是告过,就烧毁不成了。我有个禀帖在此,待我起身之后,递与主人说明,就是。”田信道:“万一主人不信,倒说你侵匿起来,却怎么处。”田义摇头道:“不妨,不妨。只要我的心不亏,行权市义何妨碍,怕甚么踪迹,使人疑惑。”遂把火将那些借券,尽行烧毁了。说道:“合将残卷火中焚。我真心爱主,毫发不欺心。”田信道:“大哥如今世上做家人的,赤胆忠心,能有几个。不过是怀惭抱怨,听呼使而已。谁像你田义,昼夜奔波,劳神费力,与人补亏缺。我怕你助边焚券般般好,与那节用生财的事事违。”说话未完,只见那些人夫一拥而来,说道:“我们抬鞘的都到了,请起身罢。”田义道:“待我装束起来。”只见田义取了弓箭、撒袋、腰刀等项,一齐佩带起来,俨然一员差官。骑上了马,对田信道:“贤弟在家,须要小心,愚兄去了。”田信道:“大哥途路之上,须要谨慎提防,待兄弟远送一程。”田义道:“不消。就在此分别罢。”兄弟两相分别。只见田义催促人夫抬鞘,登程一路,昂昂而去。正是:

金钱满万通神力,财帛盈千动鬼疑。

边军盼到无饥色,多少穷兵痒肚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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