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满的口吻奇怪而又不屑。梦圆这会儿没力气去跟她计较，再说她是真的不知道女人要来“大姨妈”的事儿。以前倒是依稀记得妈经常会屙红尿，妈也不准她抱着梦美从她晾着的裤子下头过，说走了会行衰运。看书时也偶尔了解到女人会来月经，可她真的想不出这事具体到自己身上是个怎样的表现，她只知道妈是大出血死的，自己现在也莫名地流血了，所以这才做好了死的准备。当她挖完那两畦地回到家后，疲惫得连脚都没有洗，倒头就睡下了。她睡得香极，早上梦美起码喊了她五分钟，见姐姐老也不醒，梦美慌了，哇哇哭着去找最近的小满，说姐姐叫不醒了，吓得小满又把唐春晓找来了。芋头婆事先并没得到消息，她只是按老习惯，每周抽空到梦圆家看看，正巧撞上梦圆生病了，当即回家熬了一锅肉粥，顺带拿了些药过来。这时多手多脚的小满拆看了饭桌上的信，正念给梦美听，芋头婆和唐春晓这才晓得梦圆的辛酸故事。
芋头婆揩了揩眼睛，自言自语地说好可怜哟。
梦美正要说话，听见唐春晓柔声地说：
梦圆，这样的事情你得问问大人，不要自己瞎想。你这样子，让人伤心呐。
唐春晓喂完那碗粥后，搂着梦圆瘦弱的身子，心疼得鼻子直发酸。
唐老师，女人一辈子都会这样流血吗？
梦圆的小脸上充满了恐惧。唐春晓还没答话，芋头婆酸着鼻子说，妹啊，女人小的时候老的时候都不会流血，就是开花的时候会流血。
婆婆，你说错了，我们是人不是树，我们不会开花。
梦美大声地纠正着芋头婆，眼神中颇有几分得意。
妹啊，人年轻的时候就像一朵花，到婆婆这个年纪花就谢了。
芋头婆摸着梦美乱糟糟的头发，满脸爱怜。
那我算什么？梦美显然有些为自己不能像姐姐那样“生病”而自卑。
我晓得，你是花苞芽！
小满脆生生的抢答让唐春晓和芋头婆笑出了一脸的灿烂。
小满讲得对，你现在是花苞芽，还没开呐！妹，吃粥吃粥。
芋头婆盛了一大钵瘦肉粥给梦美，梦美的馋虫刚才一直在飞，这会儿捧着粥碗，她先是深深地吸了口气，尔后仰脸叹道：婆婆，这粥真香啊！唐老师，她转脸看着唐春晓，你说，为什么青菜粥和芋头粥没有这种香气呢？
傻子哎，问这个话。青菜跟猪长得一样吗？青菜喝的是尿水，猪吃的是米糠！
肚里有了东西的梦圆终于有了一份管闲心的力气，她觉得妹妹有时真憨。小满被梦圆关于青菜和猪的话逗得咯咯直笑，然后不客气地大吃起来。
婆婆，我弟弟在梨花中学读书，菊花婶婶要等他回来才买肉，而且不给我吃。啊呀，这肉粥太好吃了。
小满说罢又添了一碗。芋头婆微微叹口气，走到旁边和唐春晓小声说了几句话，唐春晓一脸喜气地宣布芋头婆和她明朝夜在托管中心请所有的留守孩子吃大餐和开联欢会。
有肉吃吗？小满和梦美异口同声地问道。
有啊，管够。我准备杀两只鸭子和一只鹅呢！芋头婆这话不仅让小满和梦美发出了连声的赞叹，就连梦圆也高兴得咧嘴笑了。
姐，我明天早上和中午不吃饭，我要留着肚子吃肉！
梦美乐得直蹦。这时唐春晓把两大包卫生巾放在了梦圆的枕头边，尔后抽出一张仔细地给她讲解用法。梦圆的脸“腾”地红了。鬼妹子，你还害臊啊？唐春晓轻轻地在梦圆额上亲了一下，脸色有些沉郁。梦圆咬咬嘴唇，附在唐春晓耳边央求她跟小满讲一讲，让她保密，不要到处去说她信上说的事儿。
小满只读了你写给梦美的信，还没来得及读你写给爸爸的信。放心。
唐春晓把那两封信塞到梦圆手里，梦圆抬头望着唐春晓，细长的眼睛眯成了两弯月牙，唇边浮出两个淡淡的梨涡，笑得非常可爱。
转眼过去了半个多月，田里的禾苗越来越茁壮，村民们开始更加忙碌。半天云村的田野鲜活而又热闹起来。随着天气的转暖，孩子们仿佛松了绑的猴子，越来越野，不上课的时候成群结队的在田塅里、院场上呼啸，给沉寂的山村带来了盎然生机。更使半天云人喜悦的是板材厂的刘老板给村里的第一笔房租已经到位，德富领着金斗爷、阿庚伯、万有公算了足足两天，终于定出了发放的标准。虽说人口最多的人家也只能分到二三百块，少的只有几十块，可这笔数在大人小孩眼中无异于“巨款”，比如对于苦娃奶奶、十五婆和梦圆、梦美，这笔钱的分量就相当重。
我的天呐，一百七十块要是换成毫子，该装一脸盆吧？
梦圆是这样感叹的。
卖一头猪还挣不到这么多钱呢，这养猪多辛苦，一餐餐喂，跟养人一样。这倒好，不就是小学校的房子吗？值！
苦娃奶奶捏着二张百元钞笑出了满脸的皱纹。十五婆没什么钱，对钱倒是淡然，钱款到手后立马背着香袋上了半天云山，给上头的真君庙捐了一百，气得南瓜嘟了好几天的腮帮子。
我奶奶疯了！一百块可以买半脸盆猪肉，晒成腊肉够我们吃上大半年，那个辣子炒腊肉啊，笋干炒腊肉啊，不晓得几好吃。现在好了，天天吃萝卜干和酸干菜，吃得我都快呕了！
那几天的课间，南瓜得空就和人唠叨，听得大家耳朵起茧。后来他只要一开口，边上的同学就起哄：腊肉，腊肉，我们要吃南瓜炒腊肉！
这样，南瓜又多了个“腊肉”的外号。
让半天云村人高兴的第二件事是半天云村托管中心的事情上了省报。省电视台还派了记者来拍新闻。播新闻的那天晚上，德富把板材厂刘老板会议室的大电视搬到院坪上，敲响了小学校门口歪脖子樟树上的大钟，全村男女老少知道村里有大事发生了，拿了板凳竹椅，急急地往院坪上赶。大家起先以为德富是要传达中央的重要指示，当他们得知是看电视时，有些还没喂鸡、洗碗的妇娘人有意见了。
德富，你搞泥卵搞糊涂了？电视家家都有，刘老板他的电视看得出花来？
是哦，吃饱了撑的！你们男子牯食了夜饭碗筷一丢，沿门直出，万事不管，我们妇娘人事情多着呢！
几个婶婆说着起身要走，这时菊花婶婶开腔了。
喂喂，我说你们这些人哪，别这么不识抬举好不好？人家德富是叫我们来看村里的新闻、受教育的！我们妇女同志除了做家务，一样可以招商引资啊！
菊花婶婶说到这儿，村人齐声哄笑起来。因为“引资”两字和村人的一句粗口很像，菊花婶婶当然知道，她要的就是这种效果。刚才嚷着要走的妇娘人果真重又坐下，开始兴致勃勃地和邻座的几个老汉“嚼牙窖”，不过一会儿她们就安静下来了，因为德富已经打开了电视，并把音量放到最大，在这样的音量里，哪怕和邻座说话也非得大喊不可。
哇，刘老板这电视过劲！
虎军、苦娃、多多和南瓜对这样的音量倍感兴奋，他们坐在院场上的那棵歪脖子樟树上，把那碍眼的枝条折下编成柳条帽戴在头上，时不时悄悄地朝地下吐口唾沫，希望在命中他人的同时不被发现。多多更坏，他站在树上撒了泡尿，风吹了几滴尿星子到旁边的妇娘人身上。她们抬头打量了下天空，脸上布满疑惑，虎军一伙人看见后在树上笑得发栽（要倒）。
她们几笨哟，我们扔团屎过去她们都不晓得哪来的。
多多得意极了。
嘘，开始播新闻了，不要讲话。
苦娃揪揪多多的耳朵，提醒他不要高声。他家的电视去年坏了以后一直没修，这一年多都没有电视看，他对今天这个看电视的机会非常珍惜。
那天电视台的机子拍了我们四个的，你们说会不会有我们啊？
南瓜很关心自己是否出现在电视机里头。正说话间，虎军指着电视大喊：看！那是我们！看见了吗？
看见了，哎呀，怎么一晃就没了？哎哎，虎军你和苦娃讲话的也有呢！看看那个鬼小满，上镜头好漂亮哟！
南瓜的小眼睛非常聚焦，隔大老远还看得那么清楚。
这时画面上出现了梦圆的镜头。她正在给爸爸打亲情电话。电视上的她恬静美丽，有些像演员。多多有些惊奇地问虎军。
托管中心拍得好漂亮哟。虎军，你说梦圆好看还是小满好看？
虎军吹了声口哨，说最好看的是苦娃家的母猪。说也怪，他话音刚落，就出现了苦娃帮奶奶喂猪的画面，顿时把大伙儿笑得前仰后合。过了一会儿，镜头又把大家带进了南瓜的家。嘟着小胖脸的南瓜和打扮得花红柳绿的小满正在像模像样地帮十五婆团线。小满那双不安分的大眼睛不时地瞄瞄镜头，看上去比奥运会唱歌的林妙可还要漂亮。
我觉得还是小满好看。
多多和南瓜盯着电视上小满的脸看了会儿，异口同声地说。苦娃撇了撇嘴，说他还是喜欢梦圆的样子。
他这是第一次公开表明喜欢梦圆，其余三人赶忙起哄，臊得苦娃翻起了白眼。
这时电视上出现了记者采访德富的画面，小鬼头们倏地安静下来。让他们失望的是，德富说的话跟实际情况不太一样。德富说学生们每天住在托管中心，还说了其他一些事儿。比如刘老板送了二十块木板，县里某某局如何大力支持，某某领导关心了几次，谁谁谁又赠送了书籍什么的，这些“事迹”在这之前大家从来没有听说过。院坪上的人们也许是奇怪，也许是怀疑，有人开始讲闲话，德富吹了好几次哨子才把大家讲闲话的声音压下去。轮到记者采访唐春晓了，会场立马安静下来。唐春晓穿着件淡蓝色的毛衣，头发梳得整整齐齐，还抹了点淡淡的口红，看上去青春靓丽。
我觉得唐老师最好看。
虎军这话大家完全同意。最让他们高兴的是唐春晓没有说假话。村民们肯定也这样觉得，特别是当唐春晓讲到后面的板材厂影响教学质量时，下头响起了热烈的掌声。
春晓妹子，你讲得太好了！上级是要多关心下我们的细鬼。他们上课这么吵，我们得了点钱也不划算！
有个姆姆大声喊道。
好哇，好哇，大家把房租钱退回来吧！
菊花婶婶这样一说，本来还要帮腔的其他人不吭声了。说巧不巧的，这时长达十分钟的专题节目播完了。有人拉亮了小学校走廊上的电灯。明晃晃的灯光下，德富的脸色不太好看。他急匆匆地找到唐春晓，比手画脚地说了一通。
他肯定批评唐老师讲真话了。走，看看去。
虎军一声令下，四人“哧溜”一下从树上溜下，然后飞快地挤到德富和唐春晓身边偷听。德富果然在批评唐春晓，说她没有按县有关领导定的调调讲话。你这样子让我怎么交代？德富的质问让唐春晓一脸惶惑。
我忘了，当时真的只是顺口讲的。对不起！
唐春晓检讨着，语气很诚恳，当她侧脸瞥见虎军他们时，唇边掠过一抹无奈。
唐老师在电视上说的是真心话，她现在说的是假话。
唐春晓脸上的表情苦娃看得分明。等德富和唐春晓说着话儿离开院坪后，苦娃用一种明察秋毫的表情这样说道。
在虎军他们心中，半天云村托管中心上省电视台《新闻夜航》的喜悦就这样被打了一半的折扣，同时被打折扣的还有原先很亲切的德富，大家都觉得他变了。
哼，尽说假话。下回他要是再让人来采访，我们都不去托管中心。
虎军“记恨”着他对唐春晓的批评，给大家下了这样的“指令”。不过，他的话很快就失去了效力。因为十多天后的端午节，市文明办在县委宣传部和县教委的领导陪同下来到了半天云村，说是慰问托管中心的留守儿童。德富高兴坏了，头一天就给全体村民开了大会，教大家怎样回答记者的问题，然后又到学校给同学们开会，要所有的同学这几天都住进托管中心。
可是，那边只有十八个床位啊！
梦圆不解地说。
这个我们已经解决了。阿庚伯把二楼全部腾出来了，村里给大家买了床和被褥用具，你们只要带着换洗衣服和书包进去就做得。买东西的钱可是板材厂的刘老板赞助的，花了好几千呢。所以大家不要讲锯子的声音太响这一类的话，明白了吗？
明白—！大部分人这样说。
不—明—白—！虎军、苦娃、多多的声音显得有些孤单。
你们几个捣蛋鬼，要是乱讲话，以后这个项目受了影响，全村人都会怪你们的。
德富用前所未有的严肃口吻说道，然后扭脸看着唐春晓。
小唐，村里的脱贫致富和发展很重要，这个问题你要站对立场，千万不要辜负了大家当年对你的关照。
德富这话听上去并不特别严厉，可唐春晓眼里却明显地漾起了泪花。
德富主任，我会处理好的。
唐春晓这样生分的称呼让德富愣了愣，他的脸色和缓下来。
春晓，我也有难处呐，你一定要支持！
他把唐春晓拉到教室外，小声地说。但再小的声音也躲不过多多贴在墙洞上的老鼠耳朵，德富说的什么几秒钟后大家就都晓得了。
几分钟后，唐春晓愁眉不展地走进了教室。她用病人般虚弱的嗓门告诉大家一些注意事项，有关板材加工厂的事情被她放在了第一项，而且强调了三次。她讲完后，站在一旁的德富“啪啪啪”地鼓起了掌，一些小同学也跟着鼓掌。高年级的同学看见虎军、苦娃几个不拍手，他们也跟样，教室里的掌声零零落落的。
不鼓掌的今晚不许去托管中心吃大餐！德富使出了杀手锏。
他的话音刚落，南瓜率先鼓起了掌，接着是多多和其他同学。虎军和苦娃对视一眼，只得跟样。不过他们不是鼓掌，而是敲手指。德富肯定没注意到他们的小动作，黝黑的脸上露出了满意的笑容。
今天你们大家是真正的过节呐。市里、县里的领导请你们吃饭，给你们每个人买了衣服和书包，还有篮球、羽毛球和图书。
德富为自己能给村里的孩子争取到这样的机会而高兴。唐春晓对此显然也很满意，帮腔道：听讲有五百多本图书，要帮我们托管中心建一个阅览室呐。
是啊，这个有你一份功劳。上次我特地去找了王主任，他很卖力的。
德富不该在这个时候提起王主任，唐春晓的脸色倏地沉了下去。那个王主任上月开了辆卡车，带着几个人来半天云村买苦娃奶奶养的家猪。可惜苦娃奶奶的猪长得不够快，他只选中了两头。王主任付了钱后问了下唐春晓在哪里，陪同的德富说她在上课，王主任便没再讲什么，饭也没吃就开车载着那两头嗷嗷叫的猪走了。事后唐春晓的脸色难看了好几天。因为听讲王主任新找了个县城一中的女教师当老婆，已经办过酒了，村人闻听后都说唐春晓傻，错过了一个嫁给县干部、去县城工作的好机会。
我没什么功劳，要有也是你的。
唐春晓板着脸说完这句话后，一甩头发走了。德富晓得自己犯了大忌，窘得使命地挠头。
虎军几个见状朝德富做了个怪脸，也吵闹着走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