爸，我想跟你们到深圳去读书。
这句话在虎军舌尖上打了几年滚，此时终于破唇而出，和他充满期盼的目光绞在一起，牢牢地粘在了虎军的爸爸王有财脸上。
身材高大、穿着一身簇新西装却仍旧透着乡气的王有财正在接电话。他的手机音量很大，里头一个女声嗲嗲地催他快点回深圳，她说的什么话虎军和坐在旁边的爷爷金斗爷、奶奶听得一清二楚。虎军知道讲电话的女人就是村里人口中说的那个“婊姐”—爸爸的姘头杨水仙。这是他们全家的心头之患。平常只要一说到她的名字，家里人就像见了鬼似的变脸作色，这会儿也不例外。金斗爷本来已经端起了酒杯，要敬儿子一杯酒的，可一听王有财和那女人说话的口吻，立即“啪”地放下杯子，起身就要离席。奶奶平日老眼昏花，这时却眼明手快，一把抓住金斗爷的衣角，不让他走。金斗爷挣了两下，终于还是心疼衣服，老大不情愿地坐下了。他气呼呼地盯着王有财，王有财正和电话那端的杨水仙打情骂俏，没理会他，金斗爷一仰脖喝了满满一杯酒。奶奶叹口气，讨好地向儿子赔了个笑脸，轻声地提醒着：
有财啊，虎军跟你说话呢，听见没有？
王有财显然听见了，因为他立马凶狠地瞪了奶奶一眼，接着继续嬉笑着和杨水仙调情。虎军很迷惑，他觉得爸爸的脸像镇上五伯制作的傩面具，在不同的场合、不同的人面前变换出不同的表情。比如他对那个杨水仙永远是笑脸，在爷爷奶奶面前则是一副霸道的样子，和虎军相处时他脸上偶尔会浮出浅浅的笑，可看上去很陌生。最让虎军不解和气愤的是他对妈妈秀芬的态度，只要看见妈妈，他的脸立马变得石头一样僵硬。
好了，你不要生气了，我明天就回去，一定嘛。
王有财总算哄完了那个女人，这时秀芬已经在桌上摆好半天云村人大年夜必吃的长命富贵菜，侧身小心地坐在虎军身旁。许是生气的缘故，她的脸此刻白里透着青，原本秀丽的五官显出了几分凄楚。因为是大年夜，金斗爷特地换了个大灯泡，屋内明晃晃的。虎军在这雪亮的灯光中看见妈妈的眼角沁出颗巨大的泪珠，他还没来得及心痛，妈妈就赶紧用手擦干了。
爸，妈，有财，虎军，吃饭吧。
秀芬的声音甜润、亲切，本来是很好听的，可由于里头总透着股讨好的生怯，它飘入虎军耳中时就像一根钩子，把他心中对父亲的不满全给钩了出来。
爸，我问你呢，我想和你们一起去深圳！
虎军平日很怵爸爸，这时不知哪来的勇气，上前一把抢下爸爸的电话，大声地喊起来。
虎军！
奶奶和秀芬同时责备地喊着他的名字，金斗爷刚才闷头喝了几杯寡酒，苍老的脸上闪着微红，他再次重重地把酒杯拍到桌上，粗声大气地对着儿子说：
有财，你得把话跟虎军说明白！
王有财劈手夺过电话，然后虎着脸白了金斗爷一眼，显见的不高兴。可当他扭头和虎军说话时，颊上却堆起了两朵勉强的笑容：
虎军，爸爸妈妈在外面打工，吃住条件不好，读书也不方便，再说你还得给爷爷奶奶做伴呢！
虎军的眼泪夺眶而出，他不顾一切地大声喊道：
你乱讲！村里人都说你当包工头发了大财，在深圳买了好几套房子，还有别墅！我晓得你为什么不让我去，因为你怕那个婊子崽！
王有财脸上的笑容倏地消失了，他举起巴掌就要劈下去。这时秀芬猛地将虎军拉到了一旁。
虎军，今天是大年夜，不要和爸爸怄气。村里人说的话你不要相信，他们眼红爸爸做事业，晓得啵？快吃饭吧！
秀芬的声音中有了几分哀求。这时奶奶也来帮腔，给虎军夹了个大鸡腿，说是吃了可以考100分。
虎军先是捂着耳朵不要听，听到这儿，他放下双手，狠命地推了妈妈秀芬一把。
就是你没用，什么都听他的！你要有本事，把我带到深圳去！
虎军的话显然戳到了秀芬的痛处，她捂着嘴失声痛哭起来，薄薄的肩膀一抽一抽的，仿佛受了委屈的细妹。虎军不知道妈哪来那么多眼泪，从他懂事起妈就一直在哭。虎军有时想妈妈了，妈妈浮现在他脑海里的形象就是眼前这副低眉顺眼、逆来顺受、可怜又可嫌的样子。
大年夜的，你号丧啊！不要哭坏了我明年的彩头！
王有财猛吼起来，秀芬的哭声立即结成了冰，在她喉咙里挣扎，发出沉闷的响动。虎军看着爸爸和妈妈，脑子一片空白。
他真的很纳闷，不知爸妈以前相处时是不是这样子。如果他们在一起不愉快，两个人又为什么要结婚呢？还有，妈妈宁肯舍弃自己也要跟着爸爸，其实爸爸这些年根本不需要她，爸爸在深圳和杨水仙住在一起。妈妈忍气吞声地伺候着爸爸，去年又生下了一个小妹妹薇薇，可这并没有留住爸爸的心。爸爸对小妹爱理不理的，刚半岁就要妈妈把她送回老家。后来爷爷不肯，说两个老人光管虎军就够呛了，再来一个小的，虎军非废了不可。要么，他们就得把虎军带到深圳去，结果爸爸还是选择了妹妹。这也是虎军今天对他发难的原因之一。
崽，你莫气爸爸唦，有话好好讲。
秀芬脸上还挂着泪，这边立马开始讨好王有财。一声呼啸瞬时冲破了虎军的喉咙：
我讨厌你们！讨厌！
虎军伸手把桌上的碗筷扫到地下，然后在饭碗清脆的破碎声，爸爸的骂声，妈妈、奶奶的喊声中，一头扎进了浓稠的夜色里。
半天云村不大，四十多户人家散落在绸带一般的小河边。两边是起伏的山峦，树木非常茂密，映得云彩和河水绿莹莹的。由于海拔较高，山上常年白雾蒸腾，颇像蓬莱仙境，估计这也是“半天云”村村名的由来。早年间半天云村非常贫困，因为山上地无三尺平，仅有的一些田也都是冷浆田，村民们终年劳作，却一年只得半年粮，剩下半年还要瓜菜代。好在后来改革开放了，有些文墨的年轻人纷纷外出打工，其中王有财发展得最好。他脑瓜活络，酒量奇大，善于处理各种关系。最关键的是他不怕死，做什么都横得下一条心，加上胆大心细、富有谋略，十几年间竟成了远近有名的王老板。王有财成为“王老板”后做的第一件事就是修路。他找到早年间下放在半天云村、因为斗殴被大队抓走，由于半天云人的保护最终幸免了牢狱之灾、返城后借浦东开发之风成了亿万富翁的上海阿拉牯朱有旺，让他捐了二百万元，他自己再捐资和筹集了二百万元，修了一条从梨花墟到半天云的公路，又找到深圳的相关企业，让他们赞助村里建了两栋校舍，从而结束了半天云村不通公路、没有学校的历史，他自己也因此成了全县闻名的大能人，在半天云村更是得到菩萨一样的尊崇，乃至于虎军和爷爷、奶奶也一并受益。
但是，这些在虎军看来都是不值一提的狗屁事情。有时他甚至恨爸爸开通了村里到梨花墟的这条公路。因为听唐春晓老师说，邻村因为不通路，全村的人受到县里的关照，整体搬迁到梨花墟旁边的扶贫移民安置点去了。那多爽啊，墟上有五家游戏机室，随时可以去玩，哪像这该死的半天云村，看到心里就烦！
这会儿走在路上，虎军心头火蓬蓬出，脚步重重的，踩出了一连串的“噼啪”声。路面受痛地回应着，身前身后的便似有好几人在走，让虎军有些发檚，仿佛自己正走在网游“寂静岭”的街道上，到处一片死寂。为了驱赶心中的恐惧，虎军在脑海中翻出了白日时半天云村的样子，一片绚丽的色彩蓦地涌至眼前。只见自家那幢小洋楼帽子似的冒了出来。那外墙上贴着的粉蓝色马赛克仿佛仙女的珠贝，在太阳下熠熠闪光。这是爸爸发财后为家里建起来的新房，上下四层楼，屋顶的阳台还莫名其妙地搭起了一片席子般的顶盖。水泥院坪上用石头砌了桌凳和花坛，外围是二人高的石头墙，墙头上插着尖利的玻璃片，看上去像漂亮而奇怪的班房。村里人都说这房子好，等他们攒够钱后，也一水地建起了虎军家这种小洋楼。虎军数了一下，全村共建了十八座新楼房。这些贴着淡黄、嫩绿、浅红、粉蓝马赛克的楼房像一块块华丽的积木，在绿树丛中格外耀眼。煞风景的是人们不舍得把贴在新楼边上的老屋拆掉，所以那些和破旧瓦屋站在一起的新屋因此显出了几分怪异。更怪异的是因为新房的主人大多出去打工了，房子无人居住，终年门窗紧闭，房前屋后有的渐渐长出了蒿草，看上去有些鬼气。它们分布在虎军的记忆里，仿佛游戏中的场景，让他常常产生一种错觉和幻觉：这真的是半天云村吗？
虎军有时不明白这个世界为什么变成这样，就像他不明白父母为什么会变成现今这样一样。虎军记得奶奶讲过，成人不自在，自在不成人。成人以后就开始苦恼了。那么他现在开始苦恼了，也就意味着他成人了，否则他怎么会在大年夜跑出来？
其实在晚饭之前虎军一直还是很愉快甚至很亢奋的。因为爸妈出乎他的意料回来过年了，妈妈给他买了好多新衣服、新鞋子和各种各样的零食，爸爸带了台手提电脑回来，这让虎军在半天云村的细鬼中顿时有了至高无上的威望。爸爸大方地把电脑放在了虎军的房间，虎军不客气地叫了十来个男女同学，向他们展示电脑的奇妙，虽然用网卡上网不怎么顺畅，可虎军还是异常开心。他希望爸妈过了元宵再走，爸妈原本也是这样打算的，哪知吃晚饭时爸爸却说他初一上午要赶回深圳，气得虎军满身的鲜血往头上涌，两眼潮乎乎、红丝丝的，险些当场哭了出来。他不愿意和爷爷奶奶住在半天云。尽管爸爸把房子建得宽敞漂亮，为了联络方便，还给家里装了电话，甚至在今年上半年给虎军配了手机，妈妈也会经常打电话回家。可这些有什么用呢？父母不在身边，他心里常空落落的。爷爷、奶奶年纪大了，只能管他穿衣吃饭一类的生活琐事，其余就说不上话了。失去管束，倍感孤独的虎军像匹野马，只要一放学，就领着村里的南瓜、多多、苦娃一帮人呼来啸去，摘瓜逗狗、爬树上房，渐渐地野出了名。有段时间他们热衷于挖别人家的笋，挖了之后放在山上晒，晒了还好好地搁在人家门口，挨了老人不少骂。蕃葫成熟时，他们偷偷地将底部的蒂取下，塞几块石头到蕃葫肚子里，然后再把底部的蒂安上，收到“石头蕃葫”的人家又得骂上一场。后来玩这些不过瘾了，他们开始抓鸟吃，险些儿引起山火。无聊时他们甚至假扮黄鼠狼，去偷苦娃奶奶养的鸡，原因是她的鸡养得太漂亮了，毛色油光水滑，令人想起那肥美的肉质，他们明知这样做对不起苦娃奶奶，可还是忍不住偷了两只母鸡，用湿泥巴糊上，丢进火堆里去烧，等到有香味飘出时把鸡扒出，剥掉泥巴，味道好极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