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宵，黑云闭月。
海滨小城沂阳，酒旗飘摇，枯草凌城，尸横四野。
残破的尸身，横七竖八挤在这城外荒野，血早已流尽，渗入泥土。只剩腐烂的肉身引来天边觅食的秃鹫，尖锐的双爪深深扎进腐肉，撕扯腐，吞咽，从容不迫。
忽地，自树林深处传来声响，紧接着暗夜里闪现出两道身影。
“哎呦，这雾怎么这么碍眼啊。”
声线清冽，恰是惜有乐。只见他伸手四下晃悠，试图寻找什么的样子。而他前方不远几步，另一名少年负剑在手，重重迷雾间亦是行走自如。惜有乐的这声抱怨传来，少年便止住了脚步，回身道：“心中无灵，目不清明。”
泠然的语气，正是风间牧呀。
“诶，小狐狸，你等等我啊……”
惜有乐貌似正等着风间牧这声回答，清峻的面容闪过一抹狡黠，而后足尖轻点，步法翩然顷刻间即飞扑出去环抱住无觉的风间牧。
这突如其来的一个熊抱，风间牧也不禁乱了身形，不由得踉跄着向前跌撞了几步，这才稳住了脚根。待站住了脚，旋即反手扬起手中的剑就要给身后之人一剑，惜有乐自是防着他这一着，剑携风尘掠过的瞬间就迅速地扭头蹲下身，双手还环在风间牧腰间，一个转步便转到了他面前，接着冒出头来，勾着那欠揍的惜式笑容，很是无赖地说：“也就是我，才听得你那条条训言，连青木那老小子都听到崩溃，逃了。”
风间牧也不去接他话茬，默然抬起手中的剑，抵着眼前无赖的胸膛，半晌，方才开口：“你这双手不想要了是吧。”暗夜里，辩不清风间牧是何神情，想必不会是什么和颜悦色。
天知道，风间牧此刻是用尽了所有的耐心才抑制住自己不去一剑削了那双正游走在他腰间的咸猪手。
“要啊，没了双手还怎么拥抱我们小狐狸啊。”而这双猪手的主人没有觉得丝毫不妥，还继续心安理得地占着别人便宜。
“……我数三声，即刻撒手。”
“……一”
惜有乐不为所动。
“二”
惜有乐眼皮也不眨一下。
“…三”
话音刚落，随即一道剑芒凛然劈下，擦着惜有乐清峻的面庞一闪而过，随后几缕栗色长发悠悠落地。
惜有乐却是慢腾腾地拾起斩那几缕落的发丝，这才抬眸故作悲戚道：“小狐狸，不说什么身体发肤受之父母，就照你这脾气，时不时来几剑，我很快就会变成秃头了。”见风间牧无甚反应接着道：“本少侠怎么也算是瀛洲门面担当啊，那初代美人卷上也是排上名儿的，你说，这要是公子变秃子，可不就成了笑话！”言罢还拉过风间牧的手，兀自将那断发缠上其纤细指尖，仔细地打上一个结，而后颇为满意地点点头，旋即松开手，退了几步这才，转身向前行去。
风间牧垂眸，默然伸手凝视指尖上那几缕缠绕的发丝，透着栗色光泽，柔和细腻全不似惜有乐桀骜性子。思及此，顿觉莞尔。素时没什么表情的面容立时因这难寻的一笑蓦地鲜活起来，若月光映照深潭，只见得一片皎洁清亮。
风间牧终是默许了他的恶作剧。任那几缕发丝缠绕指尖，不得解。
夜色下，两人循着踪迹而来，离开不夜城已经过去了三日，这才终于找到真正的沂阳城所在。
此刻，阵阵阴风夹杂着尸体的腐臭夺面而来，令人窒息。两人行至其间，所过之处一具具凄凉的尸体横陈，尸身上鲜血已经凝固，被鸟类啄食过的伤口，爬满了虫蛆，尸身上下布满骇人的小孔。惜有乐默然望过去，并未有多么强烈的不适感，却是无法将视线从这些尸身上挪开。一旁的风间牧见他看得入神便问道：“怎么了？”
惜有乐扭头回望他一眼，随后蹲下身指着脚边的尸身道：“小狐狸，你看，这些尸体无一不是首身分离，这可真是玄乎。”
风间牧顺着他手指的方向也蹲下身来，凑近瞧了瞧，而后站起身来四下检查了其余的尸身，方才夜色昏暗还没注意到，这一细看才发现，的确每一具尸体都没了头颅。
没有言语，两人同时皱起了眉，相望一眼道决定继续向前行进。
惜有乐这才走动没几步，脚下便踢到一圆滚滚的东西，只听得咕噜咕噜滚动的声响，惜有乐当即步子一滞，便知道了自己踢到的是一颗头颅。
紧随其后的风间牧也跟过来便要上前查看，惜有乐忙伸手挡住：“小狐狸，别动。”风间牧闻言，张口想说什么，却是什么也没说，听话地止住了脚步。
黑云闭月，瘴气弥漫，已是伸手不见五指的状态。
惜有乐伸手摸了摸袖口，想要取一枚火折子，摸了半天却是啥也没找着。回头看了一眼身后一脸淡定的风间牧，便打消了借火的念头。而后没做犹豫当机立断拔出了腰间佩剑流光，剑锋出鞘，剑芒瞬间刺穿了浓雾，直直冲散弥漫的瘴气，引领彩蝶翩跹翻飞，照亮四下黯淡。
风间牧还纳闷惜有乐怎么突然拔剑，寻思他拔了剑又不见有什么其他的动作，而惜有乐也不解释，提着剑便走了过去，风间牧闷闷地望着他光芒中的身影，忽地，想通了：“流光什么时候成灯笼了？”
前方的惜有乐身形一顿，转身回望风间牧，痞痞地笑道：“嘿嘿，现在，从现在流光就是灯笼了，专为咱们照明。哈哈。。。”
风间牧下意识地白了他一眼，想再说什么，却见前方惜有乐举起一只手，示意风间牧跟上前去。
两人就着流光的剑芒，这才看清了眼前诡异的景状。
满地头颅，一颗紧挨着一颗，不下千数的头颅，占满了整片阔地，堆叠拥挤严丝合缝，没有半点空隙，密密麻麻如黑色潮水，直冲冥夜吞噬所有光热。而那发丝掩盖下的一张张面目森森然，有的张着嘴，圆睁着眼，狰狞如鬼魅，有的则似泥人般，任枯槁的长发缠绕脖颈，眼神涣散。
炼狱场！
这是任谁看了都会被吞噬的噩梦。
无声的重击。
他们曾经都是活生生的人！
风间牧倒吸一口凉看向惜有乐道：“惜…”
开口却是话不成句。
惜有乐收起流光，牵起风间牧的手，叹了口气道：“小狐狸，看来事情远没有那么简单啊。”
风间牧顿了顿，没有甩开惜有乐的手，漠然道：“会是魔界下的手吗？”
惜有乐摇头，指着一地的尸首道：“想必不是。”
“小狐狸，三日前我在不夜城遇到过双夜少君。”
风间牧有点吃惊，其实之前在不夜城时惜有乐已经对他提过此事，只是那时他刚恢复人形，无甚精力自然也没将这些话听进去。
惜有乐接着说道：“那时秦桑提到过魔界千代少君攻占冥府负伤罗浮山，若此事不假，双夜两位少君自是马不停蹄地奔赴去营救，只怕没有闲暇下此等毒手。”
风间牧静静听着，略做思忖道：“惜，你看，这些尸体无特别致命伤，皆是断颅而亡。”
“嗯，断颅却没取走头颅，只是将尸身分离，只这一点就很不对劲儿。”
“以这些尸身的数量来看，只怕便是沂阳城的百姓。”
方才他二人已盘查过沂阳城，只是而今的沂阳城早已是无人空城，谁能想到，那千数百姓竟会曝尸此地。
两人望着这一片荒骨，实为难言。
终是惜有乐开口道：“小狐狸，速将此事禀报师尊。”
说罢，不待风间牧回答，便再次拔出流光，只是此次再不是用来照明了，只见惜有乐足尖轻点，泠然跃于空中，自上而下俯视这方修罗场，长袖轻挥，踏足转圜，结印立诀，霎时一张蝶形结界轰然张开，划破漆黑苍穹，将荒野浓雾笼困于结界之中，惜有乐望向风间牧所在大声道：“小狐狸，上来。”
而这方风间牧写好纸条正准备传送瀛洲，听闻这一声呼唤，抬头一看，便知惜有乐要做什么了。当即一个华丽丽的凌空步，一跃登上苍穹。
正当风间牧离开的同时那张巨型结界便轰然而至，随之而来的是熊熊燃烧的烈火，风间牧立在一旁默然端看这冲天火舌吞没荒野，无数尸身燃烧，滋滋声响，流光的火焰燃烧万物，只余灰烬。
这片荒野聚集太多怨气，瘴雾重重，若不妥善处置，只怕不久便会变成下一个夜樱川。
不多时，火灭，树影尚飘摇，尸身尽皆化作灰烬，风一吹，便如细雪模样，翩然飞舞。
惜有乐抬眼掠过那些飘散的粉末从容收起流光道：“走吧，小狐狸，看样子短时间内是无法赶回瀛洲了。”
风间牧点头提议道：“那接下来是否先拜访驻守仙门？”
按说发生此等事，的确应先知会属地驻守仙家才对，只是他二人奉命追踪秦桑，亦是循着秦桑踪迹到此，一路行来虽未解全局，却也知其中大有蹊跷。
“沂阳城附属蜀国，驻守仙门是蜀山吧。”惜有乐自言自语道。抬头正对上风间牧一脸若有所思的神情，不知为何却是笑颜逐开。伸手揽过风间牧清瘦的肩膀，勾起一丝浅笑道：“就依我们小狐狸，出发去蜀山。”
风间牧仰面正撞上惜有乐那张贴得不能再近的俊颜，下意识地就是一掌拍过去，也不期望能打着。
闷了片刻方才吐出两个字：“胡闹。”
话音刚落，惜有乐就大笑起来，笑得跟个傻子似的。喘着气儿，停也停不下来。
他越笑得厉害，风间牧也就越窘。
最后恼羞成怒的风间牧一脚把惜有乐从几百米高空踹了下去。
其后如何，便是后话了。
至此，秦桑，宓纯言，小释一行奔赴瀛洲，而奉命追踪秦桑的惜有乐，风间牧一行却不得不改道蜀山，看来距小释再次见到惜有乐，还需一段时日了。
其间，又会丛生多少变数，未可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