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边的风很大,黑夜似乎也散去快了一些。只是几盏茶的时间,已有隐隐乍现的晨光从草棚的漏缝中挥洒进来了。
第一次看到朝霞映红了大片的海水,一个冉冉爬升的金轮正尽情放艳,远远望去,那里似乎是燃烧着的世界尽头。
“华老,我先告退了。”
木胜振了振有些疲惫的身子,站起来对着华老抱拳作揖,轻声说道。
依然忙碌于温水沏茶的华老微微点了点头,不作言语。直到雷洛也欲起身告别的时候,才抬起头正色说道:“雷先生,还请慢步。”
雷洛茫然的看了看依旧沏茶的华老,又转过去看了看木胜。木胜显然还在生气,对他的求助置之不理,直接推开草棚的木门走了出去。
正进退两难间,华老又把沏好的一杯茶递到雷洛桌前。
“坐”
华老的声音依旧似长辈般温厚慈爱,雷洛却感觉到一丝威严的气息,不禁又恭恭敬敬的坐了下去。
远远传来小四轮的发动声音,雷洛心中急得发痒,又不敢明言,随手抓起桌前的茶杯,猛的一口,滚热的茶水顺着咽喉滑下腹腔,烫得整个人突然跳起来。
“茶要品,心要静。”
华老又抬起茶壶满满的斟了一杯,稳稳的放在雷洛面前。
雷洛看着稳坐如山的华老,还有那一杯又斟满的茶,心中郁闷到了极点。这荒郊野外的,前不着村,后不着店,万一木胜真走了,岂不得走路回去?
“华老,这茶改日再喝,如何?”
雷洛没有再坐下的意思,这回无论如何,必须得走了,小四轮的声音已经渐渐远去,再不走可真来不及了。
“雷先生,你不会觉得我找你来真是喝茶的吧?”
‘都喝了一晚上,还说不是?’雷洛心里不满的嘀咕,却又不想如此冒然的夺门而出。
“华老,咱有话直说好吗?喝茶都喝起泡了。”
雷洛索性掀起下嘴唇,在唇根部肉质间,果然冒出了一颗红彤的烫泡,显然是刚才滚热的茶水所致。
看见这一幕,华老显然有些所料未及,脸上泛起了一丝尴尬的红潮,干咳了两声掩饰道:“既然如此,老夫直说吧,老夫此来,是还你雷家一个人情的。”
“人情?”
雷洛听到此话,微眯着一夜未睡的惺忪眼,脸上流露出几许诧异神色。
“你祖父雷山行四几年的时候,在江城一处富裕人家当私塾老师,他为人仗义豪气,通识达理,虽然日子过得紧巴,却常做慈善之举,深得四方街邻喜爱。”
华老说得很慢,似在讲一个陈年旧事一般娓娓道来。一旁的雷洛对此却从未听闻,从他出生记事开始,从来没有人提过他的祖父,一家人也早已搬到了远离江城的一个小村庄生活。打小就对祖父没有什么印象,今日从华老口中说出,雷洛隐隐觉得那是一段被人故意遗忘的往事,只是为何连父母也从未在他面前提起。
华老提起茶杯,轻缓吹散一些水温,然后慢慢呡了一口,润了润嘴唇,又徐徐道来。
“那时候举国战乱,江城当然也不可避免。不久后兵匪进城,烧杀抢掠,无所不作。一些暴民也趁势打劫,顿时江城一片混乱,人心惶惶。首当其冲的便是一些富裕殷实的人家,遭兵匪抢掠不说,又遭暴民五花大绑捆起游街示众,稍有反抗便是乱棍打死。原本人丁兴旺的一个富贵人家,最后落得只剩一个不满十岁的稚童苟且偷生。”
“雷先生是个好人,不忍看我华家人迹灭绝,偷偷把我父亲藏了起来,可最后还是被人发现了,为了不连累家人,雷先生忍痛把怀着身孕的妻子送回了乡下的亲戚家,然后孤身一人深入当时的城防部痛斥兵匪和暴民的残暴行径。可那是个乱世,谁会在意这些公理公道。”
华老叹了一口气,望了望听得有些入神的雷洛,低声道:“二十年前,我就有心还你雷家一个人情,可当时你死活不肯随我而走。今夜,我欲收你为徒,你又再次推辞不就。看来,是老夫缘份未到。”
华老细细抚摸着手中的汉白玉茶杯,显得极为喜爱,温润的杯壁经年累月的浸泡茶香,即使饮尽杯中茶水后,依旧能嗅到缠绕在杯中的缕缕香味。
雷洛不敢言语,他对这段往事可以说毫不知情,自然不知从何插嘴。
“我这一生过了七七八八,只有这件事一直梗在心里。如今,寻思着了却心愿,也好走的明明白白。”
“华老,您?”
雷洛不是愚笨之人,听得出华老口中的悲戚之意,不由多看了几眼面前白发霜鬓的老人,心中凄然暗叹,不管多大能耐的人物,终究敌不过岁月的蹉跎。
“雷先生,给老夫五天时间,了了这个心愿如何?就当陪我这个老不死的打发打发时间也好。”
华老哈哈笑道。
东升的旭日已经爬到了海平面上空,暖暖的柔光齐刷刷的铺进了草棚内,斑驳的影子印在地上,一时晃得人有些恍惚。
华老小心翼翼的收了茶具,然后起身推开木门,踱步到了崖壁边。
海风依旧呼啸不止,只是少了几分凌冽。
雷洛也跟了出来,站在华老的身旁。看着天际间那片铺满红晕的苍穹,雷洛突然有种错觉,仿佛那是落山的晚霞,都是一样的美丽。
木胜已经走远,此地就再也看不到其他人的踪迹了。趁着天光大亮,雷洛环视四周,前面是无际的碧海,后面不远则是一垄矮小的土坡,长满了不知名的野花野草,顺着海风的吹拂,四处飘散着残叶和花絮。
“华老,您说这五天是在这里吗?”
雷洛有些不解,这里看似一处僻静优雅的场所,实则远离城区,最近的小镇都不知道在那个方位,吃饭就成了一个大问题。
此刻的雷洛又饿又困,喝了一晚上的茶,把肠道里仅有的一点油光都清理干净了。虽然之前过的清苦,终归有些东西能填饱肚子,有一张床能休息解困。可这海边,除了一个连雨都不能遮挡的草棚外,真的是一无所有了。
“这里可是老夫花了好些心思才寻到的。”
华老显然对这里很满意,他在意的不是穿行住食这些俗事,他看重的是这一片地方难得的阒静和天然的地理构造。譬如这海岸的断崖,站在崖边看着脚下翻滚汹涌的海浪,这是一种豁然通达,与那天边的云卷云舒一般,让人心生立意。
两人思考的重点不在一个层次,自然心意和神态各有迥异,一个愁眉苦脸,满腹哀怨,一个满脸惬意,心胸舒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