杳杳这一整日神思都有些恍惚,原在厨房帮忙,一个白嫩嫩水灵灵的漂亮萝卜被她拿刀背剁了一个多时辰,案板上汁液横流,一片狼藉。王婶是家里的老人了,性子和善,最是心疼小辈们,又是从小看着杳杳长大,心底里是把她当半个女儿待的,见着这场景,上前夺了杳杳手里的刀,拉她在一旁坐下。杳杳想起身,王婶的手里加了些力道,摁上她肩头。
杳杳不挣扎了。
“二小姐这是心里藏了事儿?”王婶在绛色的围裙上蹭了蹭手,转身就到了案板前,将杳杳剁碎的那些萝卜拢在一处,拿个大海碗盛了,又去角落的橱柜里取了些面粉来,添些进碗里,嘴上没停:“多好的萝卜啊,现在只能将就着做些萝卜丸子了。心里憋不住的事情,就说出来,这吃食哪能随意糟践,都是罪过啊!观音菩萨可都看着呢!”王婶信佛,一向最见不得浪费食物,但这余府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每日三餐总是吃不得太干净,为了这个,王婶还特意在后院圈了一小块儿地,养了些两只猪,十来只鸡鸭,还有一条狗,叫小黄。
这会儿小黄颠颠儿的跑进来,亲昵的蹭着杳杳的裙角,往日它这样做的时候,总能得着些小吃食,运气好时还能有两块骨头,但今儿个什么都没有。因为杳杳在发呆,完全都没有注意到它,小黄有些不高兴,蔫着脑袋又出去追蝴蝶去了。
“二小姐?二小姐!”王婶见唤她几声都没有回应不由得提高了嗓音,“怎么又发上呆了,可不能老这样!”她有些急了,杳杳回过神来,笑了笑,洗干净手便要过来帮忙和面。王婶转身去拿小碗添水,冷不丁听见她问:“王婶你见过我太婆吧!她,是个什么样的人啊?”
王婶动作一滞,好半天才转过身来:“二小姐怎么想起来问这个了?”她一如往常和蔼地提着嘴角,但脸上分明带着晦暗的神色,眉头攒在一起,显得额上皱纹越发的深了。杳杳以为她不愿意提及往事,也就罢了,顺手往和了一半的面糊里添了一小勺海盐。
“老主子当年,可是咱十里八乡一等一的美人儿,上门求亲的人啊,排队得排到落石桥东。”她松了松眉头,这样说了一句,眼里不自觉流露出十分的光彩来,那些她记在心坎上的历历往事,呼啦啦地扑簌摇曳着生动起来,像是夜里陡然亮起的烛火,这烛火如今映照向杳杳,她不自觉抬了手,抚向那张年轻稚嫩的脸庞:“这几个孩子里,就属二小姐你的模样,最像老主子了,就是脾性,哎,老主子的脾性太过执拗了,倘若她当初肯有一点点示弱,也不至于……不至于……”
杳杳看着王婶背过身子,低头蹭着眼泪的时候,心里有些发堵,这种感觉来的凶猛又强烈,一颗心反复拉扯,疼的厉害,恍然间,眼泪也就盈满了眼眶。
“不说了不说了……呀,这面糊稀了些,怕是不好成形,得再加点粉来……”这话题便算是过去了。
“杳杳杳杳,余杳杳……”一声咋咋呼呼的呼声传来,不用想就知道是小小姐余朝雨。朝雨今年刚满十二,惯来活泼,就是活泼的有些太过了,行事说话没个女儿家该有的模样,向来都是直呼杳杳名字,杳杳知道她的性子,等她跑近身前,喘匀了气儿才张嘴问她怎么了。
“是阿姐。”她抢出一句话来,接着拿了手边的一只碗去水缸里舀了些生水咕嘟咕嘟就灌下去了,才继续说:“与大姐订婚的那秀才胡鹤鸣你记得吗?就是那个爹总挂在嘴边的小白脸!那个小白脸跟别人跑了!”
杳杳听了这话,心头一惊。谁都知道这余府的大夫人周蔓菁生了三个女儿,就数这大女儿余素岚最是温柔婉转,才情兼备,一派大家闺秀模样,早年与城西的胡秀才定了姻亲,那秀才虽然家贫,但难得他努力上进,温润儒雅,甚得余老爷青眼,以钱银供养,只等今年考上功名便成了这桩亲事,怎么在这个节骨眼上出事儿了呢!朝雨怕是墙角听来的消息,也不知真假,就怕万一是真的,素岚知晓了,接受不了,做出什么傻事来……她越想越慌,手里的动作也停了,回头望一眼王婶,王婶只是说:“去大小姐那里看看吧!”这正是杳杳当下所想的,便立刻跑了出去,还捧着碗喝水的朝雨急的直嚷嚷:“等等我等等我……”也跟了上去。
待离素岚的屋子近了,杳杳脚步不自觉就慢下来,这厢还在斟酌字句,那边就传来素岚悲虚无力的声音:“进来吧。”杳杳没动,恰巧朝雨刚好追上来,稀里糊涂的就直直撞上了杳杳,怪叫一声,又抱怨两句,一边揉着自己的脑门儿,一边推搡着杳杳就进了屋子。
“你们……都,知道了?”素岚坐在自己的花梨妆台前,没回头,只看见她身影瘦削,肩头不住悲戚耸动。大约是连朝雨都察觉了,安安静静的站在一旁,努努嘴,没说话,半晌又轻轻走过去,抱着素岚的胳膊嗫嚅:“阿姐,你不要哭。”
杳杳觉得有些不自在,但还是张了嘴:“这里面,是不是有什么误会?阿姐你别太难过,事情还没弄清楚……”
“误会?怎么会是误会,阿爹给胡郎上京赶考的那五百两银子,他都拿去送给了绿云阁的乐容姑娘了……还说着要筹钱替她赎身……这事情已经在城里传遍了……如今,如今他们都在议论……将我与那花魁……”岚素说着说着,眼泪就止不住的往下掉,朝雨捉了自己衣裳的袖子,踮着脚伸手帮阿姐擦干净。
“阿爹怎么说?”
“阿爹已经气的病了……张大夫来府上,已经照料他半日了。”
“阿姐你不要太难过,这里面,这里面说不定有什么隐情呢?胡公子向来品行尚洁……”
“他做出这样的事情来,你还为他说什么好话,我便是以后孤独终老,也决计不要嫁给他……”岚素的脸上终于现出来一丝悲愤以外的情绪来,那是一种确信,一种解脱,但这种神色只是一闪而过,已经足够让杳杳觉得分外诧异,甚至以为自己看错了,她对于这件事情,是最后知晓的,也是知道最少的,便不再言语,只是站在那里和朝雨一起陪陪阿姐,她所能做的,也就是这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