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摞旧照片我好长时间没敢再碰,现在想想,当年如果胆子大点,回头再看看的话,或许以后的遭遇就未必是这样了。
那天傍晚,我们没有把这些事情告诉奶奶,但是决定要查个究竟,安顿好她老人家后,就商量着分头联系联系自己的初中同学。
成年人的好奇心早就被岁月磨砺的没有棱角了。刚开始几天,叔伯们还询问过几个老同学,但是大家对这个叫贾明的几乎没什么印象,只是模糊地记得有这个同学,毕竟初中毕业已经好多年了。打问了一阵子,毫无线索,叔伯逐渐失去了耐心,农村超负荷的体力劳动很难让人由此“雅兴”。
我却无法释怀——这件事太诡异了。
我联系了不少中学同学,依然无线索。中学好朋友秦新朋建议我,问问班主任,并告诉了我他的地址。
我初中的班主任姓郭,教了我们四年数学课,那时候四十出头,现在已经“内退”了。听说离开教师岗位后,身体一直不太好。
他就住在我们镇上的小区里,听说老伴在几年前意外去世了,现在独自居住。我买了点水果按照新朋给的地址找到了班主任家的门,给我开门的正是十几年没见的班主任。他明显老了,脸上的皱纹格外明显。
简单地寒暄了几句,我俩就坐下聊了起来。
我们先聊了一会上学时的趣事,之后问起贾明。班主任脸上的微笑顿时僵住了,继而深吸了口气。沉默了大约一分钟,他缓缓地说:“这件事情还是有人提起了,已经缠绕了我十多年”。
他给我讲述了贾明刚转学时的情景。
那是一九九八年秋的一天,校长把他叫到办公室,一进门,看到了站在校长旁边的贾明。校长说,这是新转来的贾明,就分在九七级三班了,让班主任给他安排座位。班主任随即转身仔细瞅了瞅贾明,看到一双淡定的眼睛和淡定的脸。
从校长室出来后,班主任问贾明家是哪的,从哪个学校转来的,家里还有谁。贾明一直沉默着,班主任急了,声音也逐渐变大。贾明缓缓抬起头,异常淡定地看了班主任一眼,说,有些事情,你知道了未必好。那淡定的神情和冰冷的语言,让班主任感到一阵寒意。
之后,班主任去管学籍的同事办公室,想查查贾明的档案。没想到,一查更让人吃惊。他的档案很少,只有姓名和性别两项有内容,年龄和住址是“无”,其它地方要么是“无”要么是“不详”。
贾明一直住在学校宿舍里,那个时代学校的食宿条件特别差,好多学生就是因为学校离家较远,吃不好睡不好而辍学。我记得那时候的老师都很横,打骂学生是再普遍不过的事,就连学校伙房的买饭的在我们面前都有 “雄赳赳气昂昂跨过鸭绿江”的气势。
记得有一次我们在稀饭里舀出一只老鼠,当时十来个人抬着一桶稀饭,有人用筷子夹着老鼠,去伙房问罪,反倒被承包伙房的老板骂了出来。
随后,又去找校长,恰好他不在,管教务的副校长弯下腰,摘下眼镜仔细瞅了瞅,又抬起头问我们——死了?我们异口同声地回答——死了。然后就没下文了。贾明就是在这样的条件下做起了寄宿生,而且好像周末也不回家。
从来没有人给他开过家长会,和他有关的一切都是他自己做。毕业前夕,我们都互相签名写写寄语,唯有他从不找别人,也不给别人写。好像照完毕业照,他就“消失”了。
班主任曾通过不同渠道调查过贾明的信息,起初或许一半的原因是想了解自己的学生,另一半原因是处于好奇。查到最后则纯粹是处于好奇了——因为,无论是通过派出所管档案的,还是校长,都查不到贾明的任何信息。校长只是告诉班主任,贾明是上级领导委托转来借读了,不参加毕业考试。
各任课教师对贾明的印象很淡,因为老师们对习成绩中游的学生印象是最少的。
只有历史老师,对他颇有微词,原因是他总是把很简单的历史题目答错。
例如:中国第一个朝代夏朝的建立者,他多次填写了“勐”;对商纣王的评价,自古都是“荒淫无道、残忍成性”之类的;他却写的是“能文善武,颇有建树”;
我们都知道唐太宗李世民建功卓越,在不得已的情况下发动了“玄武门事变”射杀了兄弟,架空了父亲,统治出了“贞观之治”以及旷古烁今的大唐王朝,贾明却评价李世民是个猥琐小人,百分之八十的江山是李建成打下的,只是太过仁义,反倒被李世民窃取了。
唐朝也不甚强大,其国力和繁荣程度一直没恢复到隋朝的程度。这一切在历史老师眼中,就是胡说八道,自然对贾明印象也稍深了点。
贾明的谜一样的存在,让班主任疑惑不解,直到贾明转走了,他才逐渐从疑惑里走出来。这时,我们已经毕业了。
后来,班主任还是无意中了解到贾明的一点事情。
那是我们毕业半年后,教我们的那批老师又接手了初一新生,元旦聚会上,一个语文老师喝醉酒了,拍着班主任的肩膀说,你上一批学生里有个叫贾明的真是个怪才,好像能读懂春秋时期出土冥器上的金文。
班主任当时也喝了不少酒,有点晕乎,听了后立刻清醒了,揪着这个语文老师的衣领问是怎么回事。原来一年前,在河南出土了一批青铜器,上面刻有金文。当时好多报纸上都有报道,还附着清晰的照片。
晚自习休息时,语文老师从走廊经过,恰好看到贾明在读齐鲁晚报上青铜器照片上的铭文。处于好奇,他靠进了贾明。当时贾明坐在走廊边上,背对老师,大概没注意到身后有人。
只听到贾明一字一句地读了一个关于少数民族向周天子进贡的故事。这个语文老师也没太在意,他绝对不相信一个十几岁的孩子能认古文,只是笑了一声便回到了办公室。
半年后,考古学家们终于译出了这些文字三分之二的内容,就是贾明那晚读的故事,只是贾明当晚读的内容更加详细。
班主任的话,让我一时无法接受。关于那次河南出土青铜器皿的报道我也看过,文物局调集了国内相关专家,甚至请来两位远在美国的美籍华人专家,足足用了六个月时间才译出了三分之二的内容。
据那名语文老师回忆,很显然贾明的翻译更详细一些。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我惊奇地问班主任。他也摇摇头。他告诉我,这件事已经困扰了他十年。
在那个年代,通讯极不便利,班主任空有满腹疑惑,无法联系到贾明的父母,甚至是了解他的人。
我和班主任简单叙述了爷爷家的老照片以及大伯三叔的中学毕业照上有贾明的事,他差点背过气去,咳嗽的脸都红了。班主任没再说什么,好像突然间不想聊这些事了。我也看不出他变化的所以然,只得起身告辞。
当晚,我没意识当我说起旧照片时,班主任的反应。现在想想,那一刻,他很明显想到了什么,而且可能是那种醍醐灌顶似的想到。
离开班主任家时,已经晚上十点多了,柔和的月光下公路两旁树影婆娑。我想起十几年前的那张淡定得有点不正常的脸,想起爷爷年少时的黑白照片,想起叔伯们的的话。我很想给这件事一个假设,说是巧合?总不会这么凑巧吧!就真的好像有个叫贾明的少年,重复出现在我们祖孙的初中时代里。这又怎么可能呢?
一切像个谜语,有提示,却没有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