登陆注册
3149900000006

第6章 相见

尽管千山万壑隔开了我们,但不论你飘泊何方,在我心中你永远是一个珍贵的记忆,一团深深的痛惜……

假如性格是先天的,我怎么一点也不像自己的母亲呢?她是在贫瘠土地上发芽生长的多情的种子,把全部的爱都给了我那枯燥、呆板的父亲。至今,我还记得她在父亲面前那种娇嗔、顺从的样子,有时候像个娇滴滴的女儿,有时候却是个不折不扣的爱妻。直到父亲去世多年,那种肝胆欲裂的悲痛平息了,而填满她心胸的依然是父亲。一提起父亲,她便坐立不住,不管时间、场合,迫不及待地倾吐一腔的思念。而我,四十岁了,还牢牢地守着静穆、寂寞的心,独身一人。母亲总在我身边唠叨,从二十岁起,叨叨了整整二十年。如今,母亲对我完全绝望了,埋怨、责备,甚至谩骂,好像女大不嫁不仅犯了家规,还触了国法,违了天理,死后非下油锅不可。这不,跟我过不下去了,要吵着回故乡跟小姨一家过日子去。也好,我的假已获准,明天就送她上路。此刻,我们正忙乱地翻箱倒柜收拾行装……“啪”的一声,我碰翻了桌上父亲的小照。母亲直愣愣地望着我,我瞟她一眼,仍漫不经心地折叠衣服,慢吞吞地塞进提包。

母亲奔到桌前,扶起相架,用衣袖拭擦一下,咕哝道:“没出息,冰棍!”

“通身是爱情的女人才没出息。”故意的顶撞仿佛成了我们取乐的方式之一。

“没有爱情的人等于死了。”母亲立刻上火了。

“那么,我不曾活过?”我哈哈大笑起来。记得契诃夫说过:男人没有女人做伴侣就愚拙了,女人没有男人做伴侣就怪癖了。当真。灵魂没有眠床又缺少雨露,不仅不能抽芽,变得干枯,而且逐渐硬邦邦了。难怪,我和母亲一碰就响……

突然,邮递员在叫我的名字。信?母亲见我无动于衷,哀叹一声,转身出屋。谁来的信也引不起我的兴趣。我几乎不跟任何人通信。

“连个寄信人地址也没有,鬼鬼祟祟的。”母亲的好奇心不能满足,怨声怨气地走进屋来。六十多岁的人了,还留着那可贵的童心……

我接过薄薄的信,瞟一眼,往茶几上一丢,管它谁来的!可是,那字迹,有点眼熟,在哪儿见过?抓起来看看——这字,多么熟悉!快拆开!呵呵,写信的是他——姓江,我的老师。

信很短:

我将到你们县教育局驻勤。没想到,十六年后,当生命的终点已经在望,我们还有相见的机会。我等待着。但愿你还是像过去那么自负,妄为……

我急忙抬头看日历,江老师一个星期后才能到,刚好等我送走母亲回来。这信,短短几行,平淡的字里行间,却溢出一种不平淡的心情。看了一遍两遍……我仿佛又看到老师苍白的面容,听见他呆板地照本宣科的声音,感到那压抑的灵魂的叹息……母亲故意大声干咳,意在吸引我的注意……十六年了,特别是经过了那个“十年”,江老师变成什么样子了?多大年纪了?算算看——母亲终于忍耐不住,伸手夺去了信,我无可奈何地看着她。

“终于召回你的魂了!谁来的信?”她极为严肃地问。

“一个六十岁的老人。”

“你会为一个老人丧魂失魄?”又一个带着偏见的问题。

我冷眼望着她:“他可悲的命运使我激动。”一缕淡淡的悲哀从心中升起来,溢到房间里。

母亲受我情绪的影响,沉吟着,片刻,问:“他真是个老头?”

“这儿,”我指着信,“他说他生命的终点已经在望了。”

母亲沉默了,不安地看着我。

汽车在陡峭的山路上爬行。刚下过雨,山路泥泞。车不时打滑,驾驶员大声抱怨着。

烟雨迷濛的丛林,神秘地簌簌作响;凉飕飕的风灌满整个车厢;前排的大嫂竖起了衣领。侧视镜里,山、树、小草匆匆闪进来,倏忽晃出镜去。从窗口低头俯视,一溜“之”字的路,直插进烟雾笼罩的深涧里……母亲向驾驶员打听山路的险情。我心里压着那封短柬,说不清是兴奋还是惆怅。汽车拐弯太急,我的头碰响了车窗,惹起满车的笑声。我知道,这条山路坎坷,因为走过几次了。人生的旅途呢?恰如这山路般坎坷么?

“一般来讲,语言是没有阶级性的。但是,在阶级社会里,一切都打上了阶级的烙印,那么,对于具体的语言成分也要进行具体分析……”江老师穿着一件长衫,在讲台上一边踱步一边讲,语气游移不定,“比如,词,是由声音和意义结合组成的。声音是外壳,词义是巩固在外壳里的意义。词义是有、有阶级性的……”

课堂上响起蜂子朝王般的“嗡嗡”声。

“有问题吗?”江老师急切地问。见我举手,朝我点点头。

“请问,‘坎坷’这个词的词义是哪个阶级的?”

“坐下。”江老师嘴角挂着一丝微笑,见我不满意地嘀嘀咕咕着,他突然慌乱起来,他用右手把左腕上的表车了一圈,轻声问,“你叫什么名字?”

“方坎。”有个男生代我回答。

我又站起身来。

“唔。坎坷的坎?这个坎字,还有一种解释,它是八卦之一,代表水,它的符号是这样的——”江老师在黑板上很认真地画了一个“?瘙椾”的符号。

哄堂大笑。

江老师握粉笔写字的手没放下,电影定格似的,一动不动。背佝偻着,肩特别狭窄,并且微微起伏着……猛然间,他转过身,瞥我一眼,抬头望着天花板说:“你坐下,方坎。”

“你还没有回答我的问题呀!”我固执地站着,用挑战的口气说话,“照我的理解,词义是没有阶段性的,否则,不能作为工具。”

他惊奇地扬了扬眉毛,立刻垂下眼皮,抬起左手——表链有点长,表滑到手背上了——示意我坐下,然后用右手把左腕上的表车了一圈,口气严肃地说:“多读些书,大学生跟中学生不同了,主要靠自己钻……当然,如果我讲课有错误,大家还可以批判。”

寂静。

窗口飞进来一只蜜蜂,嗡嗡声之响,宛如下课铃声……

说“还可以批判”,为什么“还”?我正疑惑不解,坐在我背后的一个五九级留级的女生把嘴送到我耳边悄声说:“去年教改中他挨了批判,这本学生撰写的讲义是教改的成果,他岂敢不照本宣科?”

这么说,他是出于无奈?这是口是心非!是在糊弄我们新毛头!我气愤地向他瞪眼,却见他低着头,不知所措地翻弄讲义,狼狈得缩颈蜷背,仿佛人也矮了一截……

汽车停在山垭口,驾驶员提着桶找水去了。

我随大家下车,盲目地跟在母亲身后。

深秋。成熟的季节,空气中带着醉人的气息。

雨后蓝天明净。远处,几朵白云绕着山头,静静地飘着;近处,是郁郁葱葱的丛林,深绿中泛起红橙,重彩油画般鲜艳、明丽,挂着晶亮的雨水,湿漉漉的,像颜料未干。我走走停停,一棵光秃秃的树,高高耸立在侧面。树叶全掉光了,枯枝丫上吊着沉甸甸的绯红的小果子。母亲把一串红果子递到我手中:“快尝,酸的。”一个小伙子坐在树枝丫上,一面津津有味地吃,一面丢给下面的旅人们。这是什么果子?虽然小,却鲜红、晶莹,咦,把它带回去,给江老师,他一定会惊叹:这红果子呀,红玛瑙般红得透明!他喜爱红玛瑙红得透明。我第一次听见他说到它,是在读二年级的时候……

暮春的早晨。薄薄的晨雾笼罩着校园,迟开的月季、石竹,带露的樱花、紫荆在金灿灿的晨曦中闪着奇异的彩色的光,散发着淡淡的幽香。我踏碎朝露,在园中早读。刚抬头,看见江老师腋下夹着书,一步一踱走进校园来。听说他四十出头,可那满嘴的胡髭,把脸衬得灰扑扑的,显得十分苍老。他摇头晃脑,口中念念有词。等他走近了,我满心羞愧地向他鞠躬说:“老师,这次我没考好……”

他站定,好一阵才认出我:“你——什么坎——”他为说不出我的名字抱歉地一笑。

“方坎。”我不高兴了,“老师,我是你的科代表呢!”

“唔,唔!”他连连点头,“你说什么,你没考好?”

“才八十八分,全班第三了!”我哭丧着脸说,叹了一口气。

他脸上掠过一丝笑。在笑我争分的幼稚么?他想说什么,却又立刻改变了主意,毫不经意地说:“没关系,期末考一百分!”

我撇撇嘴,把头一偏:“不,我要考一百零二!”

“我不是这个意思!”他由惊异变得惊恐,进而连连摇头摆手,诚惶诚恐地说,“不,我绝不是纵容你争分,我的意思当然是不能走白专道路的……真的,我——”

我的自尊心受到一击,这么不相信人?我挑战地昂起头,把辫子往背后一甩:“不信,等着看嘛!”说完,转身走开。

“等等!”江老师赶上我,谦卑地笑笑,“要又红又专。首先是红,然后是专,政治上红的人,当然懂得发愤专——”他唯恐说错搅混,说到这儿,仔细咀嚼一下自己的话,觉得基本满意了,才如释重负地对我点点头,“对的。这样,我就要用红笔圈分,用红玛瑙那样的红,红得透明的红……”恐惧瞬息转为一种隐秘的快乐,一种压抑的期望,“我会为你们的成绩高兴的……”

“为什么不是‘我们的’?学生的成绩是老师教育的结果。”我真诚而快乐。

“不,不能完全那么说!”江老师也是真诚而快乐,“我是旧社会过来的,过去受资产阶级教育,应该加强思想改造,脱胎换骨……”他说得很自然,很流利,这种悔过发自内心,并且已经成了习惯。

是“吾日三省吾身”么?不知怎么搞的,我感到一种奇特的愁闷,仿佛心悬吊着在七上八下,若有所失。

我这是怎么了?往事就那么值得回忆吗?而且,是一些多么微不足道的琐事啊!母亲扭住我的胳膊上车了。太挤,她踩了我一脚,惴惴不安地搂搂我的腰,悄声说:“你有心事。”见我不做声,紧皱着脸又说,“唉,到人世上来走了一遭,还不懂得生活的滋味,等于白活了。”

“我们的音调太不相干了!”我朝母亲淡淡一笑,调开脸,把那一枝“红玛瑙”插在车窗上,立刻闭上了眼睛。像命运是不可逆转的一样,往事又顽固地爬上心头。时光的连续有时会中断,而往事却超越年月,有机地相接了……

一座旧式的四合院。

角落里关着门窗的房间。门虚掩着,我轻轻一推,门“嘎吱”一声,日光翻滚着涌进幽暗的屋里。窗旁立着一截三尺长的竹竿,我顺手将它撑开窗户,整个房间顿时明亮了。北墙和西墙是拔地而起、直顶着天花板的书架,简直是书的海洋。那无数夹在书页中露出小半截的白纸条是海洋中星罗棋布的岛屿。靠东墙窗下的大书桌上,一大沓手稿零乱地堆放着,这是江老师有关语言学问题的研究文章吗?我随手一翻,竟是他对自己违心讲课的陈述。他谈到对教改运动的成果应该维护,但为人师表,却不能在科学是非问题上保持沉默。他从一些基本概念着手,论证了作为工具的语言,没有阶级性……这个江老师,是个做学问的人呢!一瞬间,他在我心中的形象起了个翻天覆地的变化。人心是多么的微妙!往往一句话、一蹙额、一张笑脸、一个眼色就够人厌恶一辈子;而有时候却恰似相反,像这么几行字,竟然不声不响地把江老师的形象注入我的心里……桌上一个精致的玻璃缸吸引了我,红的、透明的、红白相间的雨花石大大小小装满一缸,红的居多,起眼一看,红彤彤的,把旁边的座钟也映红了。那座钟,不到一尺高,样式却非同一般,旋转式的钟摆上,两个赤身裸体、长着翅膀的安琪儿,互相追逐着……灰蒙蒙的阳光从老式窗口伸进来,抚摸着这两张纯洁、烂漫的脸。一丝淡淡的愁绪从我心中掠过,一闪即逝了。我在桌前的藤椅上缓缓坐下,这才看到南墙:门的上方赫然挂着一张四开的自画像。江老师用最洗练的线条勾勒五官,现出一张普通端正的脸:浓密的唇髭上,是笔挺的鼻梁,上眼皮微微启开,目光平视,神情凝重、深沉,仿佛充满殉道者对牺牲的向往和对苦难的追求。

自画像旁边,挂着一幅大海日出的画,是老师过去的习作。他力图表现大海日出时瞬息万变的色彩:遥远的天际,橙黄、淡紫、艳红中喷射出千万道赤金的光束,海面上是闪烁的赤金般的绸缎,辉煌灿烂……我仿佛感到了光束的移动,听到了海风的萧萧。可惜,色彩过分浓重,格调不够朴实……画框陈旧发黑了,而画面色彩十分鲜艳,莫非新近涂抹过?他对大海这么一往情深?

不知什么时候,江老师进屋来了,他站在桌前,万分惊讶地打量着我。

“我自己闯进来了。”我站起身。见他那么意外的样子,我反而自如了,“老师,我给你屋子带来了光线和生气。”我嘻嘻一笑,立即指着墙上的那幅画说,“你心目中的海如此美好,我猜想欢乐之神当年一定是十分宠幸你的。”

他侧身看画,神情专注,目不转睛:“是十多年前画的。一个二十来岁的小知识分子,狂热得近乎浅薄……”他转向我笑笑,“那时候,我可没你们现在成熟。去年暑假,我重新整理了一遍,想表现得更丰富、更昂扬、更有激情些……但是,总觉得哪里不对劲,不令人满意。你仔细看看,它是否还是流露出一种小资产阶级的情调?也许……”

“老师,”我忍不住打断他,“你怎么总是不敢相信自己?你看,本来好好的一幅画,就因为你缺乏自信,格外赔着小心,结果反而过分矫饰、华丽了……”

“真的吗?”他困窘地眯缝着眼睛,倒退几步,端详着画面,“唔,你的话有道理。不过,要表现那么丰富多彩的生活……”

“是呀,生活是丰富多彩的,但是日子是彼此不同的,有的朝气蓬勃,有的染上了疾病,有的又可能在和疾病抗争……”虽然我还没有真正开始生活,并没有真正认识生活,但我却正处在妄狂得急于驾驶生活的年龄,我煞有介事地把话引进一个“哲学”的领域,“老师,别那么战战兢兢的!”

老师凝视着我,良久不语。

他是不是被我的话吓住了?我不好意思地一笑:“是书上这么说的……”

他开心地笑了,真挚而又意味深长地说:“真羡慕你们!”接着,像想起了什么,忙问,“找我有事吗?”

“没有。纯粹是出于——出于好奇!”话一出口,我便感到唐突了,明明是来拿复习提纲的嘛!

“那么,我是周口店的化石啰!”老师微微弓弓腰,做了一个礼节性的请坐的手势,自己先在书架前的单人沙发上坐下来。

这时,我才注意到屋子里只有两个坐处。一张藤椅——摆在桌前,写字、画画用的,我坐着;一张沙发,摆在书架旁,看书、休息用的,他坐着。原来,老师过着严格的蜗居生活,根本不欢迎客人。沉闷、压抑、不自在的气氛,在屋里弥漫开来。

他一定注意到了我的感受,窘迫地斜睨我一眼,垂下了眼皮。

我欠欠身,深深吸了一口气,在重重地呼出这口气的同时,不知深浅地说:“老师,我总觉得——觉得你的眼睛里藏着痛苦……”

他的脸抽搐了一下。

沉默。

一股寒流浸入屋子,淹没了我们。我那无拘无束的天性受到袭击,禁不住长叹一声……

老师抬起眼皮,又艰难地垂下去,这一启一阖,仿佛蕴含着半生沧桑……接着,他脸上露出一个近乎老人的孤寂的笑,喃喃自语般说:“这正是生命的标志。”

急刹车。我的头险些又撞上了。

母亲拉拉我:“终点到了。”

终点?旅途有终点,而生命是没有穷尽的,生命将一代一代地延续。

“坎儿!”母亲亲热地唤我,“别总抿着嘴,这是回到自己的故乡呵!”

提包并不重,可是母亲不断地唤我慢些走。我知道,故乡的一草一木、一石一土都激起她亲切的联想和柔情。

“黄桷树还在,依旧那么茂盛!当年我上学必须从这里走过……”母亲兴奋而活泼,“快看,码头重修过了!早先那儿有条大家踩出来的路,那个月白风清的晚上,我跟你爸爸就是从那条路走到河边的,我滑了两步,幸亏你大舅扶了我一把。”她陶醉地吁了一声,“上了船,我就永远地走了!”

“走?”这些往事,母亲说过一万次,我都听腻了,“明明是私奔!”

“当然。”我不得不承认。那时候,她是中学生,父亲教她们的国文。两人相爱了。这种事,我们偏僻的小县城哪里容得!外祖父认为有辱诗礼传家的斯文,不容母亲继续读书了。结果,逼得她跟父亲逃出了县城。“那时候,你们真浪漫,也不想想那满城的风雨!”我笑起来。

“我们以后,县城里还跑过三对。不向命运挑战,哪能有称心的爱人?哪能进省城的大学深造?”母亲悄悄瞟我一眼,每当她谈起这些,总会流露出一种优越感,表现出一种为我焦虑的忡忡忧心。我照例跟她捣蛋,故意装出一副心不在焉的神情。

一辆日野卡车满载而过,卷起一大团尘烟,我们只得停下来,捂着脸。

“你的那位老师——我从没听你说起过。”一起步,母亲又打开了话匣子,她的好奇心太强,强得总在窥测人家的隐秘,“我看得出来,这一路,他总是跟着你。你说,他的命运怎么可悲……”

我很坦然,一副客观冷静分析的样子:“他是个循规蹈矩、谨小慎微的人。一个历次运动的‘运动员’,虽然帽子只在他头上晃了晃,并未戴上去。他高尚而又懦弱,高尚得不考虑自己,懦弱得不敢正视自己;他自尊而又自卑,自尊得神经过敏,自卑得鄙视自己。”

“他的家庭怎么样?”母亲不听抽象的评价,刨根究底了。

“他的家庭?”我苦笑一下,“听说是长子,家里让他高攀了一门亲事,七七事变后,不让他在省城上学,招回家完婚。但新婚那天,新娘跟自己的情人跑了。女方仗着有钱有势,硬让他闭声闭气,守了一年活寡,再履行一个‘离婚’手续。他那可怜的自尊心受不了如此打击,从此闭门不纳,羞于再婚。直到抗战胜利后,他继续上完大学,并受母校之聘,留校任教。前不久,听老同学说,他至今仍孑然一身……唉,那个求得解放的女子坑了他……”

“胡说!”母亲激愤起来,“是他自己跟自己过不去!谁让他戴着长枷重锁了?幸亏那女子有勇气,否则也要做无谓的牺牲了。”

我无可奈何地瞅母亲一眼,她的话,又是对的!1956年她就病休回家了,隐居、冬眠般的生活虽然给脸面上增添了皱纹,但却保留了心灵的青春。像那棵黄桷树,年年都要换一身新绿的外衣,在老态中永葆青春。而我因命运多舛,竟像盆景里的小树,虽年轻,却在不能昌盛中衰老了。

“你又不说话了。在想什么?”

“我比你衰老……”又一辆日野轰隆隆开过去,吞没了我的声音。

“你说什么?”

我再说了一遍。

“我是五四运动那年出生的。”母亲笑嘻嘻地说。意在炫耀新思潮对自己的影响。

“照你的意思,我是辛亥革命前的人了?”我想起江老师,他虽和母亲同时代,却该算戊戌变法前的人。

母亲收敛了笑容,扳着我的肩头,脸对着我——鼻息直扑我的脸——痛心地摇晃着头:“对个人苦难过分敏感的人是极端自私的人。宽厚些,为什么要作茧自缚呢?你不该,不该呵!”

我独自踏上归途,没有母亲同行,旅途显得更加漫长了。前排坐着一对小夫妻,那亲昵劲儿,简直令人“不忍卒睹”。我紧闭上眼睛。谁拧开了半导体收音机?苏小明甜润、质朴的嗓音在唱:“海风把战舰轻轻地摇……”

海是迷人的。可我至今不曾见过海。岁月的变迁吞蚀了我对大海的向往,那种青年人如痴如醉的迷恋之情,早已风化、剥落,散作粉尘了。然而记忆的长风却吹醒了沉睡多年的感情。谁说我没见过海?江老师把我带到他自己的海上。整整十六年(包括灾难深重的十年)过去了,却还像昨天一样清晰。

那是个初夏的夜……

柔和的夜色在香气四溢的校园中弥漫着。从教室返回宿舍的路上,我与江老师邂逅了。我刚刚读完普希金的《致大海》,心里还翻着海的巨浪,记起他墙上那张表现大海日出的画,忍不住问:“老师,你特别喜欢大海,是吗?”

“你呢?”永远平淡的语调。

“我没见过大海。可是,从童年起,我心目中就树起大海的形象。”

“童年?是么?”并不需要回答的问话。

我的话开了头,也就憋不住了。我只顾兴奋地往下说:“听妈妈讲的故事,自己读过的童话,海,是一个神秘的天地,把英雄、美人,以及他们的种种遭遇融化进去,使我无限向往,仿佛每时每刻都感受到了它的形象。”

黑暗中,我感到江老师放慢的脚步和他欣喜的一瞥。我的热情开始涨潮,我滔滔不绝地谈起了我心目中的海:蓝得像矢车菊的花瓣,深得探不到底,那儿有珊瑚砌成的海王宫殿,住着美丽的海王公主和会说话的小金鱼……海岸上伫立着诗人,蔚蓝色的浪涛在他脚下翻滚,海风在呼啸,淡蓝色的云雾里,一叶孤帆闪耀着白光……

“我却偏爱恰尔德·哈洛尔德。”老师被我引用的海牵动,情不自禁地接过了话头,“他漂游在海上。那海具有莫大的威严和不竭的青春:重炮、巨舰、坚不可摧的城堡、妄自尊大的帝王……统统像玩具、像雪片融进了滚滚的波涛。岁月改变了一切,却不能在大海苍翠的颜面上刻下皱纹,海永远在那里咆哮、奔腾,和开天辟地时一模一样。”

沉默。

繁星、灯火和黑夜拥抱着的一切,全都沉浸在海的涛声中了……熄灯的铃声也被心中的涛声淹没了。

突然,我觉得好笑:“老师,我们都在纸上谈兵!”

“什么纸上谈兵!我在海边住过一阵!”嗬,多么自负的声音。老师仿佛要钻出自己的蜗壳了!

看到他心灵的大门启开一道缝隙,我立刻热烈地怂恿:“我真想知道老师你第一次见到大海的情景……”

老师被海牵引着,动了感情,于是慢慢地展开了记忆的画卷:“最初那一刹那间的心情,如今已无法回味了。只记得第一个印象是惊呼:海怎么这样大呀!在我们民族的语言里,海与大几乎是同义词。人们不是把‘大碗’叫做‘海碗’,把‘大椒’叫做‘海椒’,称‘大量’为‘海量’,称‘大度’为‘海涵’吗?不过,照我看,海之大,并非人们想象中的大,而是一种无边无际的大,或者说是无限大吧。虽然这‘无限’二字未必科学。”

“老师在给我上课啦?”我失声笑起来。

江老师自己也笑了。不过,思路和谈锋没有中断,他兴致更高地越过那些逝去的光阴,仍然回到大海边去了:“像你说的,海是神秘的。海具有一种不可名状的魔力,见到它我心胸豁然开朗,精神突然振奋……仿佛才懂得了何谓海阔天空,才体味到生命力的旺盛。沉浸在微醺之中,感到浑身的血液加快了流速,几乎听见了自身脉搏的跳动,体验了力在向外扩张的滋味。我真像着了魔似的,二十多岁的人了,竟甩掉了鞋袜,来不及挽起裤筒,在棉垫似的沙滩上跳呀,翻呀,滚呀……一会儿,沿着深褐色的沙岸潮印,嘻嘻哈哈追逐癫狂的浪花,任清凉的水溅满全身;一会儿,向着逗弄浪潮的海鸥大声吆喝,纵情欢呼;一会儿,俯身在五光十色的海贝的滩头搜奇寻宝……千万条银龙跃进碧海,追赶着、呼啸着、奔腾着横扑过来,倘若能纵身跨上银龙,到无涯的大洋世界去遨游一番,那该是多么惬意呵……”

“老师,你最爱海的什么?或者说,你认为海的本质是什么?”我急于从老师五彩斑斓的海中抓住要点,没遮没拦地提出这个问题,打断了老师的思路。

江老师俯首略一停顿,然后仰天一声感叹,兴味盎然地说:“海是变幻无穷、难以捉摸的。不过,它从不屑于隐瞒自己,喜怒哀乐总是溢于言表,绝不压抑自己、矫揉造作。我爱海的勇敢与坦率……”

教学楼上一盏盏的灯熄灭了。我们则还沉浸在一种难得的共鸣中,沿着花园的小径转着圈,周而复始,忘记了时间的流逝。缓缓地走了长长一段路,怎么没下文了?“往下说呀,老师。”

“没有了!”好沉闷的回答呀!

我侧目一看,老师已垂下眼皮,可我还是感觉到了那双饱含痛苦的眼睛,是哪根神经被牵动了呢?不过,他当年那年轻生命的朝气与心灵的坦白使我大为震惊,脑子被一个固执的念头左右着,脱口而出:“那时候,你真年轻!老师,其实你是年轻过的!”

“真的吗?”仿佛我的话使他受宠若惊,脸上掠过一道可怜巴巴的笑意。接着,他一摇晃,是战栗?怔怔站定,说,“年轻过?也许。而现在,老了,老了!”他望着我,一副自惭形秽的样子。

“不!不是老!”我心里一热,竟冒昧地说,“而是,而是你自己心里压着一种自卑……”

“你说得对。”这四个字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带着牙齿磕碰的声音,“一想起自己我就苦恼,做梦都想着要脱胎换骨。”

“为什么这么自卑呢?”他自卑得自己都看不起自己了!我大惑不解,“你不是很好一个人吗?应该理直气壮地生活,应该堂堂正正地教书,应该像你心目中的海——不隐瞒自己,不压抑自己……”我发觉自己像在念一出悲剧的台词!一跑神儿,下面的台词全忘了。换了一口气,我恹恹不乐地说:“老师,我不明白,你为什么这么自卑呢?”

“我也反复自问过,始终没有答案。”老师忧郁地说,“是高尔基还是契诃夫,记不清是谁说过:当一个人爱鱼跃的时候,他就是个诗人;等他知道鱼之爱跃水,不过是弱者被强者追逐时的逃遁,他就是思想家;可是等到他懂得这种追逐有何意义、有何功用和结果时,他于是就像小孩子般傻起来。这就是说,他愈思想得多,他愈不能懂得清楚。所以,我自己也懒得寻求答案了。”话音刚落,他大吃一惊,倒退一步,“什么……”用手捂住嘴,陷入了极度痛苦的悔恨中,“刚才我说了些什么?那是一种没落的悲观消极情绪,简直极不应该有的呀!”他凄然微笑一下,“方坎,你是我的科代表,我们接触的机会比其他同学多些,也熟悉些,以后,你要督促我,特别是对我的一些非无产阶级思想……唉,思想改造真是一个又长期又艰苦的过程呀……”语气是那么诚恳,近乎圣徒虔诚的忏悔。

“……”我瞠目结舌。思想改造对每个人都是必要的,可也犯不着背负这么沉重的压力呀!

“该回去了,夜深了。”江老师独自走了。

佝偻的脊背,狭窄的垂肩在夜色中蹒跚着,晚风拖着夜的帷幔,渐渐地遮没了江老师。

我伫立着,思索着他心灵的最深处。不能像大海那样勇敢而坦率是痛苦的,但若要背离自觉有过、自我抑制、悔过服罪等等习惯,对他则更是一种精神折磨。

这,这是一种何等畸形的悲剧性格呀!

汽车在山腰的一个幺店子小憩。

幺店子门口的石碓窝上坐着一个老头。洗得发白的粗蓝布夹衣上,罩着青棉背心。他拿开叼着的烟杆,在鞋底上不停地敲着,抖掉烟灰。我不想进幺店子寻吃,却无聊地蹲在路边寻小石头。心里沉甸甸的,一个悠长而遥远的声音还飘忽在耳边,那是江老师对大海的呼唤……

“同志,不要捡那个。”碓窝上坐着的老人惊风火扯地吼。我不得不拿出刚放进衣袋里的小石头,这是什么宝贝,不能捡?

“这儿,幺店子背后是黑瓮潭,那里的石头才安逸,圆滚滚、白生生的。”老头是一番好意。他告诉我,传说潭里有一对能抗旱防涝的金鸭儿,很多人不远千里来这儿寻找金鸭儿,葬身在黑瓮潭里,白骨变成了潭边的白石……好一个执著追求而丧生的传说!不过,老大爷的热情,像这山里的风一样清新、爽意。我谢过他,便独自绕到幺店子背后去了。

咦,真是别有一番天地!冷清清,凉飕飕,两个石山靠得很近,终年不见阳光,到处铺着墨绿色的苔藓。一座简易的小石桥横在两山之间,石墩泛着青绿,桥下的水绿得发黑,深不可测,真是名副其实的黑瓮潭哪!潭边白石一片,白得耀眼。这么多的白骨?如此悲壮,准是哪个文人编撰的蛊惑人心的传说。不过,当我捡起第一颗白生生的石头的时候,还是禁不住毛骨悚然……石子雪白,形状滚圆,放在老师那些红玛瑙般红彤彤的雨花石中间一定美极了!我兴奋地捡起来,一颗、两颗。为金鸭儿丧生的人真勇敢!三颗、四颗。汽车喇叭响了,还捡一颗。喇叭在催了,再捡一颗,最后一颗……人们早已上车坐稳,汽车周围站满了老乡,全都在打量我。是怕我逮走了黑瓮潭的金鸭儿么?我正要笑,有个老乡却先笑了:“我以为捡个什么子稀奇!”

“石头!”不知谁这么揶揄地一喊,车上车下的人都笑了,我自己也开心地笑了。

汽车在下山,我心里有一种悬吊吊往下落的感觉。

山抛在身后了,树抛在身后了,光阴也抛在身后了。可是,往事躲在大脑的沟壑里,谁胆敢抛掉它!此刻,我仿佛又看见了江老师那张苦笑着的脸……十六年了,特别是在那些被剪掉头发、陪“走资派”挨斗,关进“牛棚”的日子里,他那惋惜、痛心而又无可奈何的苦笑,他那句沉重的“要爱护自己的翅膀”的忠告时刻令我心悸。由于不听忠告,我未丰的羽翼就受到戕害了。唉,不堪回首的往事呵!

我回宿舍的时候,已经熄灯了。同屋的人大概睡着了吧,我轻手轻脚上了床。突然,躺在床上的姑娘们嘻嘻笑起来,我立刻敏感到刚才——我进屋之前,她们一定在议论我,正要发问,下铺的人抬腿踢踢我的铺板:“喂,坦白交代,哪儿去了?”

“哪儿也没有去呀!”我不喜欢浅薄的好奇心,那是愚蠢的表现。

“嘻嘻!”一串好烦人的讪笑呀!“不老实呵!”下铺的人续续踢我的铺板。

“除了上教室还能上哪儿?”我没好气了。

“上花园呀!”

“海阔天空啦!”

“讲师的工资高……”简直莫名其妙!连篇累牍的谬论把我搅昏了。

“听说你拼命地追呀,追,追个江老头!”

“东选、西选,选个漏灯盏!”

“你们哪,都不识古董!”下铺大笑,笑得床直摇晃……

对门寝室的人在打门,制止如此放肆的喧哗了。

天啦!为什么要这样歪曲人呢?是偏见还是习惯?是简单的愚昧还是叵测的恶意?人与人为什么这么隔膜?从哪个朝代开始的?“可耻的谣言!”我狠狠地骂了一声便咬紧嘴唇,不愿搭话,不屑于搭话!

屋里沉寂了,不到五分钟,传来均匀的鼾声和低沉的呓语。

我没有一丝睡意,两眼紧盯着窗外的天空,黑黢黢的夜空像块丝绒窗帘挂在窗上,稀疏的星星是窗帘上的破洞。蚊虫那嗡嗡的叫唤,掺和着夏夜各种虫鸣,简直震耳欲聋。是谁赞美过“夏夜优美的合唱”,见鬼,那是什么合唱?明明是虫儿们求偶的呼唤。拼命、拼命追江——用得着拼命?无稽之谈!舆论杀人,是吗?舆论能杀我?我不信!

江老师锁抽屉了,我立即走进办公室。几双异样的目光,格外可憎。“江老师,校门口有人找你。”我把握不住自己,声音一定很高,江老师都有点纳闷了。我降低音调,“我带你去。”我才不在乎这种自告奋勇受不受欢迎,胸有成竹地按我的“计划”行事。

成群结串的人,像潮水般涌进校园的中心大道,奔向食堂。我带着江老师经过这条路,走向校门,像两叶扁舟,逆潮流而行,妙极了!我做出格外兴致勃勃的样子,不断找话跟老师讲,他含糊地点头,莫名其妙地瞪着我,大惑不解地摇头,总之,他不懂我说些什么。而我自己,也不明白到底想讲什么、在讲什么。只觉得那一道道好奇、怀疑、轻视的眼光,利箭般射向我。我虽浑身不自在,但能报之以恶意嘲弄,心里有种说不出的快意……

校门到了,终于!

江老师翘首张望……

“别望了。根本没人找你。”我很平静。

他困惑地倒退一步,张开嘴,右手把左腕上的表车了一圈。

“这是一种挑战。”我得意地挥挥手。

两个落在最后,正向食堂发起冲锋的男生——恰好是我们系的——从我们身边走过,其中一个故意敲响了饭碗,两张诡秘的笑脸激怒了我,我控制不住地喊道:“老师,有人说我在拼命追你!”说完,仰起脸,夸张地哈哈大笑。

江老师惊骇得一颤,难过地垂下眼皮,不知所措地木然呆立。我不忍心看他,抬起眼睛望天。电线上,挂着一个风筝架,还是春天留在那儿的,没有纸骸,只有一丝儿线线在飘摇,架子也开始散脱了。一只麻雀扑在上面,歇歇脚,又飞走了。

“老师,让你受委屈了。”我万分懊悔,“真对不起……再见!”

“方坎。”犹豫的喊声,我默默回过头,“要防着……防暗箭——”

“我值得谁这么在意瞄准?”

“坏就坏在没有一个确定的谁。”

“我才不在乎舆论和偏见呢。”

“你有值得羡慕的信心和勇气,我有不算贫乏的见识和体验!”江老师第一次用这种口气说话,人都变得粗壮、精神些了。

不过,我太自负,听不进任何忠告。“谢谢!”我声音极低,语气冷淡。

老师忧心忡忡地朝我苦笑。“要爱护自己的翅膀。”他嗫嚅着,惋惜、痛心而又无可奈何地摇摇头,独自走了。

此刻,他竟完全没考虑自己的得失,甚至也不透露自己为此而受到的谴责或打击。一个真正的好人!望着他踽踽独行的背影,我心里一阵激动——有对他的崇敬,也有对他的同情。

可惜,江老师并不配合我的“挑战”。在一个很长的时间里,我几乎看不见江老师,即使看见了,他也是老远就躲开了。

有一次,在教学楼的拐角处我又碰上了他,因为离得太近,躲不开了。顿时,他脸涨得通红,匆匆投来一瞥,但眼色异常陌生。出于自尊,在以后的每次相遇中,我总是昂首而过,或是对他这种懦弱报以轻蔑的冷笑,或是故意投去怜悯的眼神……然而,我却感到了异常的痛苦,越是见不到他,越是想见到他;离开他越远,走近他的愿望越强。束缚的结果,使人产生了幻想。本来很自然的师生关系,仿佛给蒙上了一层神秘的薄纱,疏远反而缩短了我们的距离。

我不能忍受这种违心的造作。终于,有一天,我突然站在他的面前:“老师,为什么我们要成为路人呢?我,我不理解……”

江老师默默地站着。我敢肯定,他一点儿也没有惊慌失措,甚至也不觉得意外,那没有表情的表情告诉我,我的行为是在他的意料之中,期待之中。他只是有点狼狈地一圈又一圈地转动手表。片刻,他抬起哀愁的眼睛,凝视着我。一个亲切的眼色停留了瞬间,他又垂下眼皮,一声压抑的叹息之后,脸上布满苦笑:“你呀,永远不可能理解……”声音是那么悲怆而遥远。

一晃十六年过去了。我长长叹了一口气,睁开眼睛。夕阳眷恋着白昼追逐到西山背后去了。一抹余晖照在司机身上,勾画出他年轻壮实的身影。他扬扬头,甩开额前一绺金红中显得似乎透明的头发,用很重的川南口音说:“大家克服一下,今晚歇王场,明天一早赶回县城。”

汽车赶早出发了。

天,漆黑如墨。

车灯像两柄利剑,劈开笼罩路面的黑暗。借着灯光,只见缕缕的“烟”从地里冒起,慢慢向公路滚动,冉冉升腾。渐渐地、渐渐地几米以外什么也看不见了……浓雾像舞台上滚动的硝烟弥漫在整个剧场空间。我的心也随着坠入了雾沉沉的深渊,人生舞台上的硝烟,夹带着刺鼻的火药味,铺天盖地向我袭来……

毕业分配的时候,我没能展翅飞翔,却折断了翅膀。“资产阶级思想严重,乱谈恋爱”的暗箭落到背心上,加之负责分管我的人对这类事特别敏感又有特殊兴趣,于是,我被“发配沧州”了。

离开学校那天,天上也下着雾——应该说地上正升起雾。第一次承受人生的挫折,对眼前的苦难缺乏认识,对将产生的连锁反应更毫无估计,稚嫩的心并不特别沉重。还没领略一下爱情到底是什么滋味,却已为它付出了代价!它究竟是什么?是一时的欺罔还是永久的信仰?记得是哪本书这么矛盾地谈情说爱过?管他是什么!为了证明自己的无辜,我发誓潜心于事业,永远不让自己身陷爱情的囹圄……没想到,这个誓言竟预定了我的终生!并且,是在一个昏暗的雾蒙蒙的早晨。

两个默默为我送行的同学轻轻哼起了《老人河》。忧郁得多么不是时候呵!

“这不是我的旋律!”我自负地喊。

他俩诧异地望着我:“什么才是你的?”

我心一热,《渴望春天》涌上心头。这才是我心中的主题,是每时每刻拨动我心弦的旋律。可惜,莫扎特三十五岁就死了。如今,维也纳的中央名人公墓里没有他的卧床,连旁边累累荒冢中也寻觅不到他的葬身之地。我还没来得及成人,我绝不甘心夭折!可是,世上,没有比对心灵的损害更残酷的了!特别是稚嫩的心灵,那简直是最柔弱的器官,过早的冷酷和冤屈会使它残废的。

当汽车开始发动的时候,透过车窗,我陡然震惊。不远处,蒙蒙浓雾中,突兀地站着江老师!他佝偻着背,蜷缩着窄窄的垂肩,湿漉漉的头发耷拉在额前,那头发——我看见那头发正一丝一丝地变白。一种从未体验过的热烈情绪冲击着我,我要告诉他:毒箭只能射中软弱的人,岁月会精确地测定出人的质地;我要请他原谅,我的那些恶作剧纯粹出于无意识的任性;我还要对他说,我会永远尊敬他,但并不完全理解他;我希望他像他心目中的大海……想说的话多极了,全都堵在喉头,等我把头伸出窗口,终于出声的时候,却只冲出一句话:“我不相信命——”

江老师因为被我发现而局促不安,尴尬地呆呆站着,进也不是退也不是,右手接二连三转动左腕上的表——终于,他勇敢地仰起冷冰冰的脸,但我看见了那双眼睛。那眼光,像清澈碧绿的高山湖水(悄悄藏在深山里的高山湖水!),平静的外表下,闪射着含蓄而深沉的热情!他举起左手向我挥挥,鼓足勇气张开口要说什么,也许是一句与命运攸关的话,莫不是话太脆弱,被雾隔开,风一吹就散了?他慢慢放下手,什么也没有说。

汽车启动了。一种揪心的惆怅攫住了我,我的腿发颤了,眼睛潮湿了,心沉重地晃荡着,像一个永不停息的钟摆。我仿佛看见了江老师桌上那个座钟,两个安琪儿在朦胧中升起,永恒地追逐着。

至此,我们再也没有见过面。

一晃十六年过去了。

扔下旅行包,胡乱洗个脸,我便急忙朝县教育局跑。

离开大学一年多后,便爆发了史无前例的“文化大革命”,江老师首当其冲,还好,没挨五马分尸。那些来外调的人,把我从“牛棚”里提出来,审讯了五次……不想这些,不想这些!梦魇已经结束,我们的祖国母亲被蹂躏得遍体鳞伤,需要我们去抚平……好在下一代已经成熟,十几岁的孩子远比当年那个二十来岁的我更懂得人生……这是什么街?应该拐个弯了,否则永远走不到教育局。红玛瑙般的红果子保留不住,只剩下黑瓮潭的白石带给老师了。他那一缸子雨花石还在吗?缸子在不在无所谓,只要雨花石在就好……座钟没坏吧,钟摆的两个安琪儿还是那么认命地永远追逐么?老师画的那张大海日出呢,太阳早该升起来了……热闹的街市,匆忙的行人,看不清其中任何一张脸。两个孩子嬉笑着,追赶着,推开我,从我后面撵过去。她们被妈妈打扮得花枝招展,像两只飞着的蝴蝶。她们幸福地活着,按照自己的意志……愿她们能够永远如此……

教育局门口静悄悄的。太阳已经爬上屋顶了,一道道瓦沟里,散发着冉冉湿气。

会客室里只有一张木凳,可惜坏了一条腿,无法坐人。我的腿有点发颤,只好靠着门框,眼巴巴望着院子。见了江老师,我说什么呢?说我这些年的遭遇?不。问问他这些年的经历?不好。还是先说……说什么呢?我那可怜的心力,怎么完全呆滞了?仿佛脑子里也是一片真空……他变成什么样子了?还能认出来么?他能认出我不?天,那院子里怎么寸草不生?是什么人用刮胡刀刮得光溜溜的么?

“你是方坎?”一个陌生人站在我的面前。

怎么?江老师他——一些乱七八糟的念头飞掠过脑子,我慌乱得说不出话来……

“这是江老师带给你的信。”

“他——”我迟疑地接过信。

“他到少数民族地区去了。那一带艰苦,交通又不方便,领导考虑到他的年纪和身体状况,没有安排他。可是,他说那边民族杂居,语言复杂,他想趁机搞些方言、方音方面的调查。”陌生人热心地叙述着,“他固执地跟我交换驻勤……”

天,那些地方的生活——半生不熟的肉他能吃么?搞调查得靠两条腿,他能爬那些山,涉那些水么?我的眼前,突然出现了他钻进低矮木屋,坐在火塘边大声说笑着吃肉的样子;电影似的镜头硬切出他在崎岖的山路上攀登、汗流浃背、气喘吁吁的样子,下面是陈旧的手法,淡入、淡出,化入、化出等各种特写镜头……哎哟,仿佛从焚书坑儒以来知识分子蕴蓄的力量,今天都从他心里喷发出来了似的。

“你放心,领导上特意给他安排了两个年轻的助手。”陌生人见我不说话,连忙加以说明,并连连解释他们准备如何充分。

当然,欣喜之余,对江老师改变主意,使我们不能相见这一点,我仍然愤愤不平,甚至觉得他在回避相见。忘记向带信人道谢,也没有听任何的解释和说明,我匆匆走出教育局,飞快横穿马路,茫然地走着……不行,捏在手里的信怎么像针那样扎手?是扎手么?明明是扎我的心!看看吧,跟谁赌气?凭什么理由赌气呢?我在路边一棵梧桐树下站住,战战兢兢地拆开信,哆嗦中撕破了信纸:

……轻轻地送走了六十年的日子,没有一些声息,没有一些影子。如今,我才领悟到自己的价值。“文化大革命”使我摒弃了自卑感;粉碎“四人帮”增强了我的使命感,我要理直气壮地做人,我要堂堂正正教书,我要像我心目中的大海……

请原谅我的冒昧:十六年了,你一直横梗在我孤独的心中……然而,我已经望见了垂暮,剩下的日子屈指可数了,该做的事太多、太多……狭窄而迅速的生命容不得任何幻想了……就当我什么话也没有说过吧,不过,我终于敢不隐瞒自己,不压抑自己地说出这些话,至死,也无尚幸福了……

末了,请保守我的秘密,像将来的坟墓那么忠实地保守我的躯体……

还是那个江老师呀!他这种心灵的剖白使我目眩了,差点撞在梧桐树上。折转身往回跑,漫无目的。江老师这些话我一点也不觉得意外和惊奇,真怪!我的心既激动又平静……黑瓮潭的石子在衣兜里磕碰作响,“叩叩咔咔、叩叩咔咔”,似乎在悄声诉说。说什么?呵,是在问我,问我为什么迫不及待地赶来?问我为什么如此渴望相见?“叩叩咔咔,叩叩咔咔”敲得我的心发慌,莫不是石子的磕碰冒出了火花?天,一个隐秘的、埋藏了十六年的思绪悄悄爬上心头,令我惊惧参半:难道这些年我仅仅是由于现实的处境和怕舆论带来的灾难,才错过了一次又一次的机会?其实,早在十六年前,我便在不自觉中掉进命运里,只是由于一种过早的损害,抑灭了稚嫩而纯洁的心灵,使我固执地违抗着自己的命运,以至错过人生最精彩的经历……

错过了,永远地错过了!

十六年了,我们竟都在不自觉的等待中相见,然而,我们终于没有相见!

1981年7月于成都

同类推荐
  • 战长沙(霍建华、杨紫主演)

    战长沙(霍建华、杨紫主演)

    同名电视剧《战长沙》原著小说,霍建华、杨紫领衔主演。抗日战争初期,日军攻陷武汉后一路南下,长沙危在旦夕。面对突如其来的战事,城内人心惶惶,不少人携家带口南逃西奔。胡家孙女婿薛君山极力安排胡家最为宠爱的一对龙凤胎胡湘湘和胡小满的退路。湘湘被托咐给留洋归来的军人才俊顾清明,不料自幼傲气的湘湘与清明水火不容,薛君山只好另寻人家。在全家人的努力下,终于在战火烧到长沙城之前给湘湘定下婚事,算是了却一块心病。这时,长沙守备司令部密令焚烧长沙城,因指挥失误大火烧了三天三夜,千年古城毁于一旦,成千上万人在睡梦中魂断火魔,包括湘湘未婚夫一家。各地英雄儿女纷至踏来,顾清明和胡湘湘誓要用血肉之躯捍卫这座古老的城市。
  • 桃儿杏儿

    桃儿杏儿

    林希有一句令人咀嚼的话:唯有小说无可说。邵燕祥在评价林希小说时,说过一句很精辟的话,他说林希是把“二十年代的砂变成九十年代的朱”。林希写了《桃儿杏儿》,用他自己的话说“以纪念那些写了那些行止见识皆出于我之上的美丽女性。”
  • 短笛

    短笛

    泽旺邀请我们暑假到白玉县作客,说那儿的春天如同山外的阳春三月:“风儿是那么的柔:天空是那么的明净;朵朵红的、白的云与地上红的花、白的花默默相对,似在相互倾诉那许许多多不愿人知晓的什么秘密;站在山岗上,你可以领略到山外阳春三月也不曾有过的美妙,你还可以听到不远处寺院传来的袅袅钟声……”泽旺的这一番描述,的确勾起我对雪域白玉县的向往。
  • 门

    《门》是一部与众不同的小说,它不是一个平面的故事,而是一个立体恐怖迷宫,这部书的恐怖是多纬度、多层面的,危险不仅仅只在文字中,它已经蔓延到了现实里,,甚至爬到了你的身边……如果你没有足够的抗精神恐怖素质,请放弃阅读。
  • 阮小姐

    阮小姐

    “看到她和前男友深吻,他愤怒地举板砖,瞪着赤红的双眼,狼一样阴狠地砸向前男友的后脑。“我的伤口是怎么回事?”在病床上刚苏醒的前男友问。陈夙愿递给白楚昊一张名片,“是我干的,这是我的名片,你可以告我,该赔偿的我都会赔偿。”不是说好要撇清关系吗?为什么还要知法犯法?难道她女追男的戏码来了个惊天大逆袭?对,没错!她人生最幸福的事就是和陈夙愿修成正果。可事与愿违,养父的离奇身亡,国宝画的失踪,让她接近崩溃。她换个人爱好不好?可突如其来的“我爱你、我要你”, 又瞬间让她不知所措。亲,你到底要闹哪样?”
热门推荐
  • 纵宠无边

    纵宠无边

    “朕不要她背负任何仇恨,她只是个小孤女,就叫嘉儿吧,从今往后,她就是朕的专属宠物。”她掉落下来的眼泪,犹如刀子刺在心口般令他疼痛。他哄着她,当她展露笑颜时,他心中暖暖的,如沐春风。
  • 深色幽蓝

    深色幽蓝

    Spacex后裔公司在密谋组织及外星文明暗算下,在行星际旅程中丢失王储及一名乘客。经辗转找到唯一能破解案件的女主人公,汉代淮南王后裔。并在破解途中截收到部分外星求救信号,与中航局收到的信号合二为一。而后前往最前沿哨所格列泽基地实施救援计划。在途中及到达后遭遇文明袭击。基地与两个文明或战或和,付出巨大牺牲。最终通过时隐时现的高级文明终极考验,获得继续生存权。并俘获逃亡的秘密组织头目。基地后代前往开辟更深远处疆土。
  • 末世歌之光珍调

    末世歌之光珍调

    一次出游紫禁城,竟与自己的前世邂逅?!梦回那个传奇的年代,见证一段乱世绝恋。拥笔轻书,百年之后,我依旧还记得你哦——那年春天,花开正好。御花园前,石头记畔,你轻轻的一回眸:“三生三世,缘起缘灭,我只在乎这一世,与你相见。”——文案
  • 吸血贵族

    吸血贵族

    传说血族是高贵的欧洲王室后裔。最具威胁力的吸血鬼氏族共有十三支,各自源于一位第三代吸血鬼。血族有着六条戒律:避世、领权、后裔、责任、容尊、杀亲。欧阳释君一个浑身上下透露出屌丝气质的男生,倒霉的在回家路上被车撞死,穿越到了托瑞多族中一个新生的纯血血族身上。这个世界是否会因为欧阳释君的到来而产生波澜!
  • 一万三千年

    一万三千年

    一万三千年前,三大“邪恶”之族被尽数诛灭,羽族自称神族,一统天下。一万三千年后,主角修凌醒来,身为被灭族之人,他将何去何从......报仇?杀戮?还是苟且偷生,就此沉沦?
  • 邪帝专宠无限

    邪帝专宠无限

    肿么了?她不过是在浴室里磕到头,一觉醒来竟魂穿异世重生于六岁奶娃身上!KAO,这不科学。家父遭人陷害带着她与胞弟和三位姨娘过着逃亡生活!这么苦逼的生活质量完全不达标,她毅然挑起养家糊口的重担,秉承抢钱没底线节操有下限的宗旨敛财发家,收徒弟,嬴家产,做门主,广交天下人,生活乐逍遥。故友大婚典礼她大礼奉上,呃???这位亲,你做人不要没原则,不过是开个小玩笑把你的婚礼搅黄了,没必要把自己一辈子的幸福都赔给你,她还是连夜潜逃吧,这玩笑开大了。在十五岁那年他的人生观因遇见她而彻底的被颠覆,无理由的信任她,连命都双手奉上赔她赌,将她捧在手掌心呵护着,他绝不承认自己有恋童癖!十年后她出落为倾城倾国的灵气佳人,他是手握重兵的黑腹邪帝,两人在他的婚礼上相遇,命运的齿轮再次开启,即然她毁了他的婚礼,她必须得赔他一个新娘。
  • 【蓝夜迷情】阿娜塔的谎言(完)

    【蓝夜迷情】阿娜塔的谎言(完)

    系蔷薇蓝夜系列第三部!大家多支持~~~这个死冰块,警察又怎么样,长得帅就是酷的资本吗?还不理她哦!什么当她是透明的,感觉不到她。明明眼睛会偷瞄她,干什么还装正经啊!什么不再谈感情?是因为以前受过情伤吗!好,那我就发挥大无畏精神统统给你治好!酷警察放马过来吧!我可不是蒲公英,风吹吹就散,让你见识见识本小姐的厉害,你就乖乖等着接招吧!想逃?那也许是下辈子的事了。……这个女人他见过两次,都出现在不该出现的地点。所以,她一定可疑!先抓回去再说。什么,不合作?哼~~那就搜身呗,没什么好谈的。……这个死冰块,警察又怎么样,长得帅就是酷的资本吗?还不理她哦!什么当她是透明的,感觉不到她。明明眼睛会偷瞄她,干什么还装正经啊!什么不再谈感情?是因为以前受过情伤吗!好,那我就发挥大无畏精神统统给你治好!酷警察放马过来吧!我可不是蒲公英,风吹吹就散,让你见识见识本小姐的厉害,你就乖乖等着接招吧!想逃?那也许是下辈子的事了。……这个女人他见过两次,都出现在不该出现的地点。所以,她一定可疑!先抓回去再说。什么,不合作?哼~~那就搜身呗,没什么好谈的。……只是,她千方百计的接近他,到底想干什么?
  • 冰山王子殿下的甜心公主

    冰山王子殿下的甜心公主

    雪雪从来都没见过一个比天使还要美的男生,他一定就是妈妈说的天使,雪雪好想认识他哦,可是他那墨绿色的眼睛却对着她发出了警告的神情....面对重重困难,他们的命运又会怎么样,慕雨馨雪&闵若影会在一起吗?我们持目以待吧!
  • 后宫武曌传

    后宫武曌传

    武则天,一代女皇,耳熟能详却生疏,时势造了英雄,还是英雄造就了时代?一位唐朝女子自述一生,从女人的视角、心思看一个朝代的没落,又看着一个朝代的升起。
  • 柠萌小姐酸中甜

    柠萌小姐酸中甜

    她明明是喜欢他的,却对他忽冷忽热,嗯,她一无所有,另一个女孩狠狠伤她,强烈的疏离感让她的感情寸步难行。一个美少年闯入她的生活,不知不觉中同时闯入了她的心,然而她却怎么也不能正视自己的心,暖萌少年一步一步地靠近,捏着她的脸,温柔道:世界上还有你这么白痴的人吗?她的感情有些混乱,亲人冷落她,患有严重爱情天然呆且胆小的她选择了逃跑。这一逃就是四年,朋友背叛她,她以假名的方式报复那个女孩,当她再次见到那个暖萌少男时,她承认,自己一定是爱上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