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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唱

奇怪!

在饮食店、茶馆、街头,在办公室、教室、家里,人们心里全想着一件事:唱歌;人们嘴里尽谈论一件事:唱歌。

小城这是怎么啦?

背着书包上学的娃姓唱“竹子开花啰喂”;

坐在柜台后的姑娘唱“快赶走爱的寂寞”;

骑飞车的小伙子唱“噢,她比你先到”;

手捧夹子的收税员,挤在自由市场的人丛里唱“蜗牛背着重重的壳呀,一步一步地往上爬”;

忙活在厨房的小媳妇唱“我心里埋藏着小秘密”;

连小城年岁最高的张家祖祖,时年已九十六岁了,也坐在临街的家门口,翕动着无牙的嘴一瘪一瘪地唱“三只老虎,三只老虎,跑得快”……

这都是县文化馆惹起来的。

地区要举办“通俗歌曲业余歌手大奖赛”,县文化馆一无经费,二未发现人才,如何参加?可不参加比赛,又如何向全县上下交代?这事愁煞了馆长吴军,张罗了三天也想不出眉目。还是业余文艺活动积极分子、书摊主陈三妹建议:先在县里开个演唱会选拔。哪来钱开销剧场场租?她说卖票:卖唱票和看票。更行不通,县电影院都场场虚席;再说,花钱买票登台唱歌,哪个那么开通?陈三妹笑秀才不出门,两眼一抹黑,拍着胸口包下卖不脱的唱票。

馆长吴军心一横,死马当成活马医,试试了。他亲自执笔,张榜招才:

海报

为地区“通俗歌曲业余歌手大奖赛”选拔人才,本馆订于×日晚在小剧场举办“通俗歌曲群众演唱会”。凡歌唱爱好者,均可报名登台演唱,从中选拔金曲×名,到地区参赛。因场租及化妆品费用问题,演唱会采用收费方式,唱票每张壹元。凡关心本县荣誉之音乐爱好者,亦欢迎光临指导。看票每张零点壹伍元。

因名额有限,场地有限,欲莅临者从速!

县文化馆启

×年×月×日

未几,唱票五十张已售罄。以每人一曲占三分钟计,足可演唱两个半小时了。唱票到此收盘吧。然而看票才卖四张,如何办?

吴馆长已大受鼓舞,不待陈三妹再行献策,已然成竹在胸了。他展纸提笔,挥如下之毫:

特大新闻!特好消息!

今日晚七时半,本馆在小剧场如期举办“通俗歌曲业余歌手选拔演唱会”。特邀我县声乐爱好者:陈三妹、王二杆子、李憨憨、张大肥、林幺姑、金丝猴、田鸡等,共五十人登台献艺。敬请全县父老兄弟光临指导。欲莅临者,请速到县文化馆购票。票额有限,售尽为止!

这吴军何等了得!1976年毕业于四川某大学中文系,原本即是县上选送的工农兵学员又回县工作。凭他刻意写明五十个表演者的名字,足见其头脑灵活:把知名度高的写在前头,并尽写绰号(人们只记绰号),也可见其学问之不同寻常了。

果然,贴在城中心大十字街的海报糨糊未干,一帮喜爱唱歌和喜爱热闹的,就在文化馆门口前呼后拥了。吴军穿件汗背心,专为售票员(她收款)撕票。才一小时十七分五十秒,即将小剧场1080个座位全部卖完,连过道上144张加票也一抢而空,可见效率之高。众人蛆儿子一般还在门口蠕动,伸手跺脚,乱喊乱吼,大有买不到票誓不罢休的气概。

吴军通身水浇般透湿,头发结成一缕缕状贴于额头,汗水顺缕淌至脸上颈上肩上。这热的天,堵在门口的人不散如何是好?他拖来一条凳,短脚一跃站将上去,双手举起半导体话筒宣布道:“演唱会举办三场,明天和后天晚上继续演出,继续出售唱票和看票。要买票者明天请早,大家互相转告,我们不另张海报了。”他当然不敢再张广告,看此刻这抢购票之势,嘿嘿,大有人人登台表演一番的阵仗。

果然,加演两场的唱票和看票又售罄。城关派出所长林大民带了两个民警协助维持秩序,买票者排队如蛇阵,盘成一圈一圈的,连加塞儿的也没有,个个都斯斯文文起来。林所长感慨极了:文明事要斯文人做,别看我们小小的县城……

县城是小。前清时全县唯一的秀才李五爷曾括之:才到东门口,已醉西颐村。他站在东门就被西门颐村的酒气薰醉了。虽言酒好,亦足见城之小小了。娃娃们的话不拐弯:城东放个屁,城西闻臭气。是的,不要十分钟,即可穿城而过。两百多年来,县城囿于四四方方的城墙之内,至今未扩展半步。它北依七星山,南临黑水河,一条瘦筋筋的公路横贯东西。

翻过七星山是一片大森林,里面遮天蔽日、猛兽蛇虫出没,据说,有史以来,进去的猎人无一生还。所以,1958年全民炼钢,小民们被逼得狗急跳墙,翻过七星山伐树烧炭,也只敢战战兢兢在林边边砍倒些小树装装样。去年,几个胆大的小伙子想发财想得发瘾,邀邀约约五个人,带了干粮、水壶,还背了帐篷猎枪闯森林,他们想得美,打不着老虎豹子,挖些人参天麻也行。如今一年多了,还不见一个活人回来,县城的人提心悬胆了数月,渐渐淡忘了。林大民所长注销了五个小伙子的户口,添了五个“农转非”。

黑水河是沿袭的称呼。称它河,似乎对河不恭,涨水天,它也才三丈多宽。水浅,河底怪石嶙峋,旋涡一个接着一个,走走小木船凑合,而且必须是平底木船。黑水河从山里窜出来,跌跌撞撞过了县城后,还要流经五州六县才汇入金沙江。外方人趁涨水天逆水引舟进县城,得冒打烂船的风险。所以自古以来,县城来者寥寥,去者为斯。

至于那横贯东西的公路,也没全称。它是1958年大跃进时,各公社修自己界内,一段一段连接起来的。东可通贵州,西可达云南。到云南贵州去做什么呢?那些不毛之地!小城的人自视优越,不屑去的。

最近几年,进来的人逐渐多了,多是些不辞劳苦的二贩子。他们从成都、重庆购得些处理衣物,日用百货,长途跋涉运进小城,又把小城的干姜、核桃、百合运到成都、重庆。于是,小城五光十色、琳琅满目了。留着长发的儿娃子(小伙子),被冒牌苹果牛仔裤勒得气鼓气胀,一拐一拐地漫步街头;一脸粉嘟嘟的妹娃子(大姑娘),被若隐若现的连衣裙裹得身材玲珑,弯着血红的嘴,撩人地巧笑;中年以上的先生女士也要讨还失去的青春,穿上往年成都“时代”、重庆“三人”的中长纤维西服,一律麻灰溜溜、皱皱巴巴地在大街上挤;茶馆、商店、饭庄、最新开张的“发廊”,到处飘荡着邓丽君、程琳、张明敏、吴念祖的歌声。

只有城镇建设依旧:街道路面是石板铺的,房舍是木构架结构的,青砖灰瓦的建材,沿街设店的布局,无不打上明代建筑的烙印。解放三十多年,拆修了些危房,也是就地取材,木榫夹泥壁,最多两层。去年,县政府和县电厂各修了一幢五层楼的宿舍,算有了高层建筑。却有三个、五个的人,在茶馆、酒店嚼甜头:“厨房挨厕所,厕所靠房间,什么房子!”“几代人一门关尽,吃喝拉撒睡全在一堆!”有个民国幺幺年出生的老者,一捋胡须,啧啧声不断:“一格一格关紧,像是配种站!”

如许小县城,连一般中国地图也懒于标明其名。如今,小城飘荡着过时的风。

七点半开演。这是第三场演出。还差五分七点的时候,吴军从幕缝里往剧场睃了一眼:天!穿红戴绿的观众们,早已热心热肠挤在小剧场里冒汗了!千把小折扇、草蒲扇翻飞,像花园里飞舞着千只彩蝶。他打开剧场的吊灯开关后,又绕到剧场门口。

门口,没票的人内七层外八层挤得水泄不通。有人手舞足蹈地讲着前两场演出;有人高声要挟:若不肯卖站票,就要冲剧场;还有人赖在门边,频频给林所长递烟,企图凿道缝隙钻空子;有个想上台又没买到唱票的大汉,挥着霍家拳头“昏睡百年,国人渐已醒”地自我陶醉着……震耳欲聋的嘈杂、掀人欲倒的推搡、连唱带舞的欢乐,赛过元宵耍龙灯、端午划龙船……

吴军一扫前两天的焕发容光,心事重重地在剧场门口一露脸,群情振奋齐吼:“快卖站票!”“再卖二十张唱票!”“明天的票啥子时候卖?”……吓得他头一缩,陀螺似的一转,旋到门背后,哪个舅子晓得明天还卖不卖票!一股闷气直往头顶憋。

上午,他兴冲冲去县委宣传部,汇报前两场演出盛况。不巧,大小头头开会去了。值班员坦诚地告诉他:部里已听到了关于演唱会的反映,还有书面的反映。大体归纳起来是:上台的尽是些不三不四的人;唱的尽是些酥骨麻仙的爱歌;剧场秩序混乱不堪;县文化馆以此赚了大钱……气得吴军咬牙切齿,拉着值班员的手,要他立刻去观看演出(才上午九点!)。值班员笑了,他不赞成“一人干工作,两人找报告,四人搞调查”,宽慰着说:只要干事情就可能招来意见,听听意见好,有则改之无则加勉嘛!

整整大半天,吴军蜷在办公室的藤椅里,苦苦猜测:哪个龟儿子去告的刁状呢?反复揣摩:宣传部的头头们可能持什么态度呢?更多的是自我埋怨:尽是些虱子到自己身上爬!

此刻,他愁眉苦脸地对把门的林所长说:“这么乱哄哄的,可能影响不好。”

“有什么不好?”林所长莫名其妙地盯着吴军,“这鬼地方,戏班子不肯来,电视收不清,电影又不好看。唱唱歌,热闹热闹怎么不好?放心,丰富群众文化生活,你要挨表扬!”

吴军哭笑不得,正要牢骚发作——“啊——”众声唱喏,仿佛帝王驾到。

林所长立刻站到门外,吴军也踮脚张望。

小城的老寿星张家祖祖来了。她右手握着票举过头顶,左臂由自己的末末搀扶,颤巍巍地迈着细脚伶仃的三寸金莲。

众人欢呼着,潮水般退开去,让出路来。

“张家祖祖,我们没票进不去,先在外面给人们唱一个,欢迎!”

“张家祖祖,上台要笑,这回不能哭啊!”

张家祖祖扑哧一声笑了,她寻声望去:“哪个鬼东西?那回哭,是倒(导)演指挥的呀!”

她说的是1981年。有家电影制片厂要拍一部表现明末清初武林好汉的故事片。据导演说,他跑遍全国,就只县城才有如此保存完整的明式建筑。

拍片那些天,县城像过节:大十字街口的店铺,一夜间成了清代的茶楼、酒肆,张灯结彩,旗幡招展。县城面貌姣好的女子,身体壮实的汉子,被导演选来,穿着满人旗袍,在路上穿来走去。导演特别选中张家祖祖,让化妆师在她脸上涂抹一气,皱纹变得更深,寿斑变得更密,给她穿件彩边老蓝布旗袍,牵她坐在一个水果摊后面。导演躬了腰,在她耳边大声提示:有个贪官害死了你的老伴。现在,有个好汉将贪官打死了,你高兴吗?对,很高兴,高兴就要笑,嘴巴尽量张大些笑。于是,灯光、摄影机全都对准了张家祖祖。导演在一旁叫:“张家祖祖快笑,张大嘴巴笑!”张家祖祖被灯光刺得睁不开眼睛,加上各种吼声(她听不清吼的什么)一吓,竟“哇”的一声咧嘴大哭。导演的脸立时铁青色,气呼呼地喊停时,摄影机已推拉跟了一小阵儿了。其他群众场面更难拍。摄影机跟在他们屁股后面,或推到他们前面,虽说人人满心欢喜,却一个个你推我搡,欲笑又止,扭扭捏捏藏头露脚。拍了两天,小城七十九人上了镜头。等到影片在小城公演的时候,两家电影院场场爆满,上座率创县城历史最高纪录。一般人看两三场,最多的——自然是上过镜头的扮演者,连看十七场!大众公认,只有张家祖祖算是演了电影。只是她咧嘴大哭的镜头,被剪在那好汉“壮烈”后。其余上镜头的,把侧面、背影都算上,总共五人。气得县城骂声沸扬:龟儿子镜头盖盖都没打开;妈的机器里根本没装胶卷;那女角儿好丑,远不如陈三妹漂亮,只是陈三妹不晓得勾引导演罢了……自然,张家祖祖最高兴了,尽管她埋怨特写的“嘴巴占满银幕,大得能生吞活人”,不像自己的嘴,却还是从此抿了嘴笑,抿了嘴说话。此刻,她已经走到林所长身边了,又特意回头向众人诉苦:“那回我哭得好伤心呀,睡了两天两夜才能下床。”

众人笑得哦嗬连天……

“张家祖祖!”吴军从门背后钻出来,扶着她忧心忡忡地劝说,“这里闹哄哄的。万一……还是回家去清静些。”

张家祖祖拍拍吴军的手,笑眯眯地说:“我是来看末末唱歌的。都说他憨,其实,他是不爱说话。他们院长都说他能干,医院百多人的开水他烧,锅炉坏了他还会修……他都三十四岁了,还没接婆娘,再背憨憨的名,就……他不憨,真的不憨!等他上台唱歌众人就晓得了!”

“通俗歌曲群众演唱会,第三场——也就是最后一场——”

“哦嗬!”台下一阵长叹。

“可能是最后一场,现在开始!”吴军小心翼翼地主持演出。

全场灯光骤暗,肃静。

舞台灯光渐亮,幕布徐徐拉开。

一个光彩照人的姑娘,轻盈盈走到台前。谁呀?场子里交头接耳。只见姑娘不安地挪挪麦克风,羞涩地一笑,正要自报姓名——

“苟二妹!挑水的苟二妹!”有人一点,场里发出一种无声的欷歔:她?这么漂亮呀!

县城的人都认得挑水的苟二妹。她父亲在“文革”时“武装支泸”,被武斗的乱枪打死在泸州了。母亲卖凉拌大头菜,一分钱一片,赚小学生的零花钱,两娘母苦苦度日。苟二妹从十三岁起就挑起小水桶,下一百三十九级台阶,装满两桶黑水河的水,又上一百三十九级台阶,把两桶水倒进人家厨房的水缸里,换几文钱。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她从小水桶、中水桶到大水桶了,人们仍记着她瘦筋筋的样子。

她唱《十五的月亮》,这是吴馆长审定的歌。前线战士喜爱,不会有错。当她唱到“你也思念,我也思念”的时候,吴军心里突然紧张起来:那些专业“报告作家”,会不会说这歌“宣扬前方战士想老婆”,以“松懈斗志”罪告我刁状么?不,告不着我!要告,告中央电视台去,告董文华去!

热烈的掌声四起,经久不息。

苟二妹照吴军的吩咐,朝观众鞠了一躬,场子里响起一声“县城第一大金曲”的叫喊,立即响起众多附和……苟二妹泪流满面,泣不成声地说“谢谢大家”,一趟跑进后台就瘫坐地上了。

小城的人都认得苟二妹,只是今天发现了苟二妹。

第二个上台的刚站到“马门”,台下已认出是西门豆腐房的郑幺哥,“豆腐幺哥”的喊声四起。

吴馆长规定今晚不准唱爱情歌,气得郑幺哥差点撕了唱票。他从推得动磨杆杆时起,每天半夜起身推豆腐,白天总是昏昏欲睡。直到今年二十二岁了,人工磨换成电磨,他才有精神学会唱歌,还真会唱情歌。总算馆长通情达理,同意他唱《康定情歌》。他的功夫不到家,一唱就跑调,观众笑得捂起肚子。有个调皮的跟着调子唱起了“幺哥溜溜的歌声,溜到酸溜溜的豆腐里”……

演出正常进行。吴军台前台后,既主持演出,又兼职剧务主任、舞台监督。他就一门心思:千万别出纰漏。所有唱的歌,经他审定过,没问题;秩序吗——没人吵架打架,也没偷窃和流氓行为,没问题;至于上台的人——挑水的、推豆腐的、学生、教师、售货员、会计一干人等,身份证都有,本城良民都是。他松了一口气,在凳子上悠悠坐定,端一杯清凉饮料,咕嘟咕嘟喝了个精光!

“江铁匠!江铁匠!”群情振奋。

江铁匠红光满面站在台上,他化了妆全城的人也认得他。他是小城唯一的麻子。

“本人平生第一次上台,给大家唱《我的中国心》。”江铁匠一鞠躬之后,把左手一摊,“请大家用左边耳朵听。”

场内顿时肃静。待人们品过味儿来,又轰的大笑起来。一个粗重鼻音笑道:“龟儿江铁匠,还真有‘群众观点’呢!”

吴军也失声笑了,“麻子上讲台——群众观点”嘛!

铁匠笑盈盈,并不计较。吴军却猛地跳起来。他知道,江铁匠最忌讳人家说麻。因为麻,自轻自贱,直到三十八岁,才经人说合了个女朋友;又因为麻,有个泼皮当面取笑他,羞飞了女朋友,他失手打伤泼皮,被劳动教养了三年,去年才释放回来。刑事犯上台演出?完了!吴军恼火地把手中的杯子甩给司幕员,低声骂了句:“龟儿的报告文学又打上去了!”司幕员以为他有吩咐,凑上去问什么事。他推开司幕员,狠狠地说声:“上台有什么关系!”这才拍拍瞪着眼、满腹狐疑的司幕员,“没你的事。”是的,江铁匠上台唱唱歌有什么关系!恢复了做人的尊严,他会做个堂堂正正的人。人家《少年犯》专门去教养所挑演员哩……龟儿无孔不入的要告,就告电影制片厂去,我有例可援!

江铁匠学着张明敏的样子,边唱边在台上走,边比手势。观众不断为他鼓掌叫喊助兴,直到唱完最后一句,台下掌声如雷。他钉在台上似的,尽管吴军不断催促他谢幕,他仍呆呆地站着,湿漉漉的眼睛一眨一眨,两手似举非举。当幕布落到他的面前时,他一把抓住幕布,望着吴军如痴如醉地说:“让麻哥哥再听一会儿巴巴掌吧!”这个江铁匠,陶醉在自我发现和被发现中了。

吴军鼻子尖一酸,心潮湿了,下意识地一把逮住司幕员的手,捏紧,捏紧……

当吴军宣布最后一个演唱者时,全场集体无意识地选择了“哦——嗬”的叹息。一个发去声的“哦”,加上一个夸张的上声“嗬”,充满无限的近乎绝望的惋惜。

最后登台的,是张家祖祖的末末。他紧张得结结巴巴:“我唱熊、熊咪咪……”他使劲唱,嘴巴大张大阖,却没一点声音,怎么回事?

过于紧张,声带紧绷不能颤动了!吴军笑嘻嘻端水上台,让他喝几口,又宽慰几句。末末这才把脚分开,作稍息状,终于唱出“竹子开花啰喂”。他撮口音重,观众听着听着是“桌子开花”了。

全场笑声夹喘声,连张家祖祖也顾不得抿嘴,笑出了当年电影导演要求的大嘴镜头。

“再来一个!”不肯离去的观众拼命鼓掌。最后一场的最后一个人,岂容演出就此结束?“再来一个!”用掌声拖住时间,维持演出。

末末唱《我是一个兵》,热情的掌声自然合着了节拍。末末突然感到自信,原地踏起步来,末了,还精精神神地“一二三——四!”

剧场情绪达到了高潮,“再来一个”的喊声不绝,观众要无限期地听下去。

“嘻嘻!”末末激动得眼睛都红了,他扭头问馆长,“唱什么嘛?好多新歌我还没学过。”

吴军没想到这个老实得近乎憨的人,也这么渴望自我表现,并且在自我表现中,这么瞬间就恢复了自信!于是说:“就唱以前学的吧!”

以前学的好多好多!末末头一昂,肚一挺,唱“下定决心,不怕牺牲,排除万难去争取胜利”;随着不断的掌声,他又不歇气地唱“群众是真正的英雄,而我们自己则往往是幼稚可笑的”;越唱他越有劲,再唱起了“一个人有动脉、静脉,通过心脏进行血液循环……”

“末末不安心在医院烧开水,想考护士了!”有个观众大声嘲讽。

“想起医院的人体挂图了吧?真憨!”几乎是同时,另一角落也在喊。

吴军看看说话的人,难怪!都是些二十岁的小青年,哪里知道末末唱的歌曾经风靡过中国,比眼下任何流行歌曲都红!他心酸溜溜地禁不住生出一股“沧海桑田”之感来。

“连这个都不知道!你们才憨!”张家祖祖斜睨他们,“这是毛主席语录歌,我末末可以唱他个通宵,他真聪明!”

终于,选拔出五名金曲,代表小城到地区参赛。虽没捞到名次,可所有费用在演唱会收入中开支,没花国家一分钱,还让小城人着实高兴了一段时间。但吴军还是决定从此学乖,绝不干大家高兴,一人担风险的事了。如今上班读读报,下班逛逛街,既安全又悠闲,出气匀净极了。

“吴馆长,再办演唱会吧。”陈三妹在书摊后喊逛街的吴军,“我还想上台唱歌!”

吴军一笑:“现在就唱,哪个敢说不准?”

“老吴,商量个事。”妇女主任从街对面走过来,“文化馆没事干,与其闲耍不如配合我们宣传计划生育,你看——街上好多大肚子!”

吴军一笑:“有什么办法?戏班子不肯来,电视收不到,电影又不好看,人们只好回家关了门耍呀!”他故作机密地凑近妇女主任,“帮你开个绝方:把县里所有医生组织起来,挨家挨户,把育龄男女统统的——骟了!”

“短命鬼!”妇女主任一巴掌打在吴军背脊上,“这么刻薄,难怪你一辈子都长不大!”

“这样省了事,你主任跟我馆长一样没事干,尽可闲耍了!”吴军不失时机地回敬她。

陈三妹捂着嘴,一旁笑弯了腰。

林所长一手揪着一个小伙子从街上走过。两个小伙被揪住了手,脚还或前或后地乱踢。

“只有你这个维持秩序的不能闲耍。”吴军不想跟妇女主任比嘴劲,忙岔开了话题。

“我情愿到文化馆门口维持秩序。”林所长无可奈何地苦笑,“免得这么劳神伤筋。”

“你以为文化馆门口秩序井然?你能把那些胡说八道、血口喷人、扰乱秩序的嘴巴揪到你派出所去吗?”吴军突然变得愤愤然。

“搞半天,是为了这个!”陈三妹惊诧地明白了。

“真没出息!”林所长揪着两个小伙子走了,不知说的谁。

吴军哼了两声,也没精打采地欲走。

“吴馆长,”陈三妹拦住吴军,“郑幺哥在西门外开了个音乐茶座,专请县城的歌手去唱歌。后天开业,把文化馆的麦克风借来用用,行不行?”

“到时候,再说吧!”吴军支支吾吾,他心想谁知道你那音乐茶座行不行呢?打岔地抬头看看天,“怪不得这么闷热,要下雨了,你快收书摊吧!”

陈三妹哈哈大笑:“吴馆长,你怎么就会看天色!”她再拦住他,“才四十岁就发霉了!听我劝:现而今,你还应该学会看我们的脸色才行。”说完,转身拧开了书摊上的录音机。

董岱小姐的《快节奏》直冲吴军而来,他若有所思地站住,侧耳细听起来……

隔壁百货店里,朱枫在《敲敲门》;

对门饮食店梁波罗在《卖汤圆》;

县广播站的屋顶上,苏红在呼唤《生活需要七色阳光》;

大街上,行人踩了节奏,情不自禁地哼出了声。

西门外,郑幺哥的音乐茶座,后天也要大声唱。县城的歌,在空气中缭绕、盘旋,无所不至。吴军馆长尖起耳朵,寻声眺望,仿佛听见歌声穿透了厚厚的城墙。他欢乐地“嘿嘿”一声,心中突然涌起一股莫名的幸灾乐祸,得意地晃晃脑袋,自言自语:“哼!县城的歌,要唱出城去了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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