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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雨过天青

“鬼天,你也焦眉烂眼的!”二十五岁的梁萍仰起灰扑扑的脸,对着阴沉沉的天空高声武气地骂道,“要哭,你就痛痛快快哭,把那点眼泪流完了,拿点好脸色出来,让我们在大街上摆几天摊子。你倒安逸,想哭就哭。我们就倒霉了,饭钱挣不够,哭都没地方哭!”

“神经病!”张丁把削价化纤布匹放到三轮车上,抬起眉宇开阔的脸,“你是一天不骂人,心头就搁不平么?快把新进货的短袖衫、连衣裙抱到车上来。找不到骂的了!天老爷都骂得么?不怕赐你一个短腿哥儿?”

“难怪你三十二岁了还衣破无人补,肯定是得罪天老爷了!算了算了,怪只怪我们待业哥儿、妹儿的命不好!”梁萍把一大叠衣裙放到三轮车上,把脖子上悬吊着的蝴蝶项链塞进衣领里,“文敏姐,你都三十二岁了才挤进我们待业哥妹们的小百货店,命更孬。”

“梁萍!”张丁严厉地瞪一眼梁萍,制止她继续说下来,“快去拿团旗和竹竿。”他走近文敏,安慰地说,“她就是嘴巴凶点,其实,心肠倒热乎乎的。”

纤细柔弱的文敏无动于衷地把装小百货的纸箱放到三轮车上,下意识地看着自己的右手心,咕哝一句:“命又是什么呢?”见梁萍递过团旗来,忙抬起迷惑的眼睛,问,“挂团旗做生意?张丁,这合适吗?”

“怎么不合适呢?每月用一次团组织生活的时间搞‘为您服务’活动,群众反映还不错。”张丁温和地给文敏解释,然后朝铺面里的小伙子喊道,“你抬板子来摆摊,我们三个先走。”一串清脆的铃铛声,三轮车缓缓滚动了,“文敏,快跳上来呀!”

文敏迟疑了一下,坐到了三轮车车沿上。她刚来三天,一切还很陌生,怏怏不乐地说:“这样过组织生活,太商业味了!”

“观念陈腐。”坐在三轮车另一边车沿上的梁萍笑了,“团旗一挂,顾客对我们商品的信任提高了,营业额就‘刷’地上升了嘛。”

张丁却说:“别忘了主要目的呵!”

“呵,对!张丁书记的目的是教育我们待业团员、青年,”梁萍拍拍前面张丁的背脊,向文敏挤挤眼,“要我们记住,我们不仅仅是为了饭碗,而是为人民服务,是投身四化!”她那极富乐感的哈哈笑声招来很多路人注目,“我说,他这是自作多情地拍马屁!”

“起码的常识都不懂!中国在搞四化,全国人民所做的一切,包括挖泥巴,收破烂废品,哪样不是搞四化?”

“四化不需要我,也不需要你!不说安个座位,连站票也没给!”梁萍说着,真伤心了。

“什么坐票、站票!有设计的、有生产的、有装配的,还需要有供饭的、供穿的呀!我呢,自愿送茶送水,就算自作多情吧,不该?”

“哟,癞疙宝拍马屁股——跳得老高老高地拍!”梁萍说不过张丁,来了个杀偏风,“文敏姐,早先你们同学的时候,他也是这样吗?”

“他一贯如此真诚。”文敏想起了张丁解决入团问题的事。他因父亲有历史问题,一次又一次地申请,从初中到高中整整五年,先后写了八次申请书才被批准,真难为他了。于是说:“只是,许多同学认为他真诚得近乎盲目。”

“太对了!”梁萍举手赞成,“盲目!”

“你怎么看呢?”张丁刹了车,期待地回头望着文敏,“我想知道你的看法,极想!”

文敏掠一下被风吹乱的头发,向张丁投去一个苦笑,“我觉得不是盲目,是执著,太执著了!”

“谢谢!”张丁使劲吸了一口气。被人理解多么珍贵!他将脚猛蹬,不再捏刹车,任车在大街上的车流人流中扭过去歪过来,飞快地超过一辆辆自行车、一个个行人……

“你这是偏袒,看他高兴得……喂,你看,那个小伙子帅不帅?”梁萍的目光追着人行道上留长鬓发的小伙子,不等文敏回答,她的意识已飞快流动了,“短了点,可惜!像我这种身体,起码一米七的个子才考虑。你更麻烦,除了一米七,还有一个条件:三十二岁以上。”

“到了!”张丁不悦地说,“你要是我的妹儿,我就要抽你的邪筋。一天到黑尽想些鬼五六七的事。文敏,别跟她一般见识。”话没说完,脸竟先红了。

梁萍当然注意到了。同时,她还发现文敏笑得也不自然,于是,诡秘地一笑:“妙!张哥,你刚刚一米七,又恰恰三十二!”

“我看看那三个店的人来没有。”张丁沉下脸,严肃地挥挥手,走了。

望着张丁的背影,梁萍哈哈大笑:“鬼五六七的事不准想,未必喊我想出国留学,想当科学家、工程师?你这个古董,该放进博物馆啦!”

文敏习惯地望着右手手心纹,跟着梁萍笑。

“你也笑便宜?人家张哥说,你搬了家,他寻找你好几年,终于——”梁萍把手一挥一抓,做个抓着了的动作,“那感情,之真诚,之热烈——”见文敏脸上露出嗔怒的神色,便拐了个弯,故作严肃地说,“同学嘛!像你这样的同学,我都要找,哪怕寻他千百遍。”

“你的嘴真坏!”文敏哭笑不得地摇摇头。

张丁确实找了文敏好几年,直到一个月前,被临时抽去搞人口普查才知道了她的住址。

从1969年上山下乡就各奔东西了。分别13年,当张丁在文敏家坐定,他的话匣就打开了。他是街道办事处劳务办公室的编外干部(兼团支部书记),虽无鸿运,朝气仍不减当年。文敏却疲惫,慵懒,神情漠然,倒开水忘了盖瓶塞,走路踢翻了小板凳,拿户口簿掀掉抹桌布。她眼睁睁望着水瓶塞、小板凳、抹桌布,却什么也没看见似的,下意识地伸展右手心,盯住纵横交错的手心纹。

张丁觉得受了冷遇,好不扫兴!他干咳两声,说:“好吧,先办公事吧。”

“姓名:文敏;性别:女。”张丁一边自问自答,一边核对户口簿,一边登记,“出生年月?”必须问了。

“1950年4月18日。”

“你也32岁了!”张丁感慨不已,“真快呀!我比你大三个月零三天,还记得不?”

“记不得,什么都记不得了。”文敏无精打采地回答,“我甚至没想到自己就32了。短促的人生能再有一个32么?”

“当然!”张丁的热情鼓起来了,他没有听懂文敏话音里的凄楚。“中国妇女当前的平均寿命是68岁!”

文敏背过脸去,长时间沉默着……

张丁手脚无措地低着头看普查表,下意识地接着下一栏问:“文化?”

“高中。”

“工作单位?”

“无。”声音那么轻飘,那么漫不经心,仿佛十分遥远。

张丁心里像被什么东西蜇了一下,意识像受惯性作用一样向前滑动,他脱口而出地问:“职业?”

“无。”文敏仍然机械地回答。她埋着头,目光像嵌进右手心一般:据说那儿有预言自己生命、事业、爱情的三条线。

张丁陡然一震,失神地慢慢抬起头,像犯了错误的小学生偷看老师脸色那样,不时瞅瞅文敏。张丁缓缓地站起身在屋里踱起步来。作为劳动服务办公室的一员,他谴责自己工作太粗,竟没能关心到一个33岁还未就业的女青年;作为老同学,他为自己没能尽到寸心感到深深的内疚。终于,他想到一个主意,也许是太兴奋,他没能控制住自己的音量,竟高声大气地问:“到我们小百货店去!你去吗?”

文敏的精神正散了架似的坍塌着,被他一吼,吓了一大跳,吃惊地睁大眼睛,慌忙回答:“不。”

“你——”张丁像当头挨了一棒,痛苦地朝门枋就是一拳,飞快逃出了屋子。

第二天,张丁再来的时候,已经了解文敏的大概情况了。她父母早逝。母亲1975年病故后,她生前所在的合作饮食店给文敏在僻静的街道上找了这间小屋,把她父母遗留下的一楼一底铺面全租下来,每月房租二十元——现在增加为三十五元,既使饮食店有个好口岸,又算关心了职工子女的生活,两全其美!

张丁进屋的时候,文敏正捧着一本《新华字典》阅读,也许是经常读,封面封底都已脱落了。

他在她的对面默默坐下。

她只望了他一眼,继续读她的字典,对来客漠然置之。

“我又来了。”张丁见文敏仍不抬头,忍不住从她手里拿走了字典,轻声问,“除了读字典,你每天还干些什么?”

“吃饭,睡觉。”文敏声调出奇的冷漠。

“不复习功课,准备考个什么吗?”

“考?考大学超龄了;考工没门路,没有父母——即使有,他们单位不硬扎,连报名的资格也没有。”文敏诧异地盯着张丁,“难道你不知道?你是刚从太平洋里踩水来的!”

“想不想出去工作?”张丁固执地顺着自己的思路继续问。

“我有自知之明。”

“你从没去劳务办要过工作吗?”

“季节性临时工吗?需要养家糊口的人还排着长队。”

“碰两次钉子就绝望了?再不走那方了?”

文敏冷冷一笑:“如果工作仅仅为了挣钱吃饭,托父母的福,我已经有了。”

“对极了,工作并不仅仅是解决饭碗。”张丁热切地追问:“你又有什么安排打算呢?”

文敏斜睨张丁一眼,那神情好像是说:“我能左右自己吗?”接着,她伸开右手,眼光又落到手心上。

“想等考工的机会?”

文敏把手背翻过去看。

“还是先找个工作干吧!”

文敏把手心翻过来“研究”。

“别看这双手了!”张丁急得用自己粗大的手覆盖住文敏的手,“我知道,这双巧手曾获得过省少儿美术作品展览的一等奖。那幅用彩色灯草贴的画叫——”他故意拖着声音不说出来,直等文敏抬起眼睛,才说,“叫《早晨好》,对不对?”

文敏轻轻缩回双手,低声说道,“你还记得?”

“当然!”张丁头一偏,抒发起来,“窗外,阳光明媚,蔚蓝的天,金灿灿的山;靠窗一根新绿的枝头上,小鸟儿昂首翘尾鸣唱着;有个胖嘟嘟的小女孩推开窗户,咧开嘴甜蜜蜜地笑着,向太阳、天、山、树、小鸟问候:早晨好!早晨好!”

“仿佛——”文敏亢奋地抬起头,眼里凝结着记忆深处的痛楚,“仿佛就在昨天……”

“那小女孩就是昨天的你呀!”张丁下意识地又抓住文敏的手,“难道这双手而今只能无所事事了?”

文敏一愣,眼里的痛苦消失了,露出的是夸张的冷漠:“难道是我自己愿意的?够了!我无求于你,你走吧!”

“应该让它们更有作为!”张丁用力握握文敏的手。

文敏猛地挣脱双手,愤愤地说:“它们已经麻木了,僵死了!不准再跟我提起往事!不要再来了,你走!”

“终于看见你发怒了!”张丁兴奋地站起身,“我这就走。不过,我还要来,专门来惹你发怒。发怒是复苏的表现哩!”

果然,张丁每天来。第三十天,带来了劳动服务办公室安排文敏去小百货店就业的通知。

文敏终于拗不过张丁诚挚的关怀,在回顾往事引起的痛苦与恼怒中,结束了孤独的隐居生活,走进了待业哥妹们的小百货店。

市委招待所门口的人行道上,几个小百货店的摊子摆了十多公尺长,两棵梧桐树间,悬着“为您服务”的横标;鲜艳的团旗高出横标,迎风招展。

琳琅满目的轻纺、日用品一下子吸引了众多的行人。尽管天色阴沉,空气闷热得令人窒息,过路的小伙子大姑娘仍然禁不住推着自行车,挤到摊子跟前磨磨蹭蹭;提着菜篮的退休老大爷老太婆仍然在摊子跟前流连忘返……

这个瞅瞅,那个摸摸,问价讨价,这好那孬,议论牢骚……

“北京货便宜是便宜,可惜肥大,不适合我们成都人的身材;上海货洋气倒是洋气,就是价钱咬人;广东货最适中,但又太鲜艳花俏,跟成都人的脸色不协调……”时髦姑娘嘟着嘴,对同伴 嗲声嗲气地嘀咕。

“江浙来的衣裤倒是价廉物美,却比流行的时髦货晚了整整一个周期,横竖脱不了社队企业的俗,是不是?”另一个姑娘梳着日本式发髻,头顶耸得老高老高的发髻里仿佛裹着一包草。她对紧挨她站着的小伙子撇着嘴,大声发议论,那样子横竖脱不了国营铁饭碗的优越。

“老大爷,既然喜欢就买吧。”摊子后面的小章妹见老人家拿一件削价的确良衬衫又比又看,便热情地拿出了包装塑料袋。

老大爷喜滋滋地点点头,犹豫一下,又摇摇头:“算了。还是棉布的滤汗些。”

等老大爷提着菜篮走了,一个青年妇女好心地安慰小章妹说:“成都人包包里的钱,捏出水都舍不得出堂,特别是老年人。除非买吃的——听说过没有嘛:北京人乱说,上海人乱穿,成都人乱吃。这话说绝了!成都人就讲究吃得安逸。”

“照你这样说,百货店都该改馆子,我们该摆肉架子——当刀儿匠去!”小章妹的话引得青年妇女也笑了。

梁萍这摊货少些,也冷清些。她牵着项链上的蝴蝶,把嘴伸到文敏耳边神秘地说:“喜欢动物装饰的人性格开放,容易和人结交。不过,有点过于滥交,不易交到知心朋友。”说着,她从一个摩登的提包里掏出笔记本,“来,我看看你的性格。你任选一种:星、心、蝴蝶,丝辫结……你喜欢哪种?”

“都不喜欢,戴着累赘!”文敏不看。

“只看你的性格,又不要你戴,选一种嘛!”梁萍涎着脸,凑过身子。

文敏拗不过,随便指了指吊着“心”的项链。

“哎哟,妙不可言!”梁萍开始照本宣科了,“你是外冷内热,内向。然而一旦感情发挥出来,真挚感人。好呀,我们拉拉手,你这个朋友我算是交定了,等着你感情发挥出来。当然,”她瞟一眼那边“免费服务”牌牌下正给行人的自行车打气的张丁,“还有个人也在等你的感情发挥——”

文敏生怕这个唇尖舌利的梁萍嘴巴走火,赶快打岔说:“乱算!我明明是外冷内冰。”

“这种装饰选择测验是以心理学为依据的,怎么不准?张哥,文敏姐就是外冷内热,对吗?”

“她呀……等会儿下班再说。”张丁没停止打气,眨了眨眼,使汗水不至流到眼睛里去。

“现在就说,现在就说!”梁萍急于证实自己笔记本上抄的心理测验准确无误,丢下摊子跑到张丁那边去了。

这时,一个衣着考究、一脸横肉的妇女向文敏比画着:“喂,把那条裤子——喏,银灰色的给我看。”

文敏一看,横肉妇女起码五十多岁了,便好心地说:“那是年轻人穿的喇叭裤。”

“喊你拿你就拿嘛!”横肉妇女乌红的脸一沉,眉眼一翻,下巴一伸,“要那条!”

大街上刺耳的喇叭声大作,在空气中划过来掠过去……

文敏默默取下裤子。

粱萍面带愠色,回到自己的岗位上。

横肉妇女挑剔地撇着嘴,审视裤子的质量、做工,往腰上比试……她挺着肚子,摆开个八字脚,多肉的脸上涂过白粉,遗憾的是耳朵和脖子以下露出松弛而发黄的本色:“多少钱一条?”

文敏还不熟悉价格,便指指裤腰:“那商标上有价。”

横肉妇女以为文敏故意怠慢她,眉眼又是一翻。看过价,很不满意地说:“这么贵?不是通知削价了吗?”

文敏狼狈地呆站着,不知如何回答。

“你买削价的便宜去!”梁萍一把抢过裤子,折叠起来。

横肉妇女斜睨梁萍,酸溜溜地又说:“你们这价钱核实过吗?嗯?”

“信不过?”文敏惶惑地瞟了一眼头顶上的团旗。

团旗迎着风,呼啦啦飘扬着……

“我上过你们待业青年的当!我有病,没有工作,钱来得不容易呢,还上你们的当!”

“说清楚点!”梁萍把手一叉,“上待业青年什么当?把你家女娃子背走了?”

“嘴巴放干净点,是上了当嘛,去年——”

“你在哪儿挨的刀,就到哪儿去养伤!不要在这儿打胡乱说,败坏待业青年的声誉!”

“反正,就是你们把市价抬高了!”横肉妇女一口咬定。

“物价高是全国普遍现象,与人家待业青年有什么关系?横不讲理!”周围的几个人插嘴抱不平了。

“你家没有待业青年?你是断子绝孙了,还是当官的舅子多,帮你安排完了?”梁萍还要骂,被张丁拉开了。

“泼妇,滚!”那几个摊子后面的姑娘高声吼着。

文敏狠狠地咬牙。

“你走吧,马上要下雨了。”张丁气呼呼地劝横肉妇女,“她年轻不懂事,你不年轻了嘛,你该懂事了呀,走吧!”

“我不走!我要找你们领导!”横肉妇女抖着满脸横肉,把那肥实的手膀子往空中一甩。

“坚决支持!”梁萍哈哈大笑起来,“快去找,领导在羊市街,大门上站着卫兵,你别跨错门,走进隔壁厕所去了呵!”

小章妹跑过来,故意紧挨横肉妇女,神秘地说:“要找第一书记,二、三把手都不关火。”

“只要父母官一句话:撤销我‘待业青年’的职务,二天我见到你就磕头,去呀,快去呀!”

横肉妇女气馁地:“我就是要去找……”

“精神好!”张丁一语双关,不过还是克制地朝梁萍吼了一声,“再吵,我就要——”

“就要扣我的奖金?我晓得!扣钱只是胸口痛,受了气连五脏六腑都痛,我宁愿扣钱。哎哟,我的五元五挨砍了!老妖婆,满意了嘛?”

大颗大颗的雨洒落下来。

“快把摊子往招待所大门口房檐下收!”张丁拉开梁萍,“收摊子去。”

“小妖婆些,”横肉妇女气得脚手软,铁青着脸,高声大气地诅咒,“饭碗都还没找到地方端,唯愿你们永远待业,一辈子嫁不脱!”趁下雨出口恶气,逃之夭夭了。

什么什么?没地方端饭碗,一辈子嫁不脱?收好东西,在招待所门口歇下来后,姑娘们这才感到:痛脚被踩了,伤疤被揭开了。

“张丁,下次摆摊不准挂团旗了!免得大家都不好意思开口。”文敏愤愤不平地说,从吵架开始她一直沉默着,“受了侮辱,连喷嚏都打不出来。”

“赞成,不挂了!不挂了!”众人附和。

“不挂这杆旗帜,就等于是把脸抹来揣进荷包里?就可以去跟那些小市民较量?”张丁用笑声感染大家,“还是挂了的好,可以免疫。”

“该她老妖婆歪!”梁萍心里横竖搁不平,“她早生二三十年,嫁了座靠山厚着脸当寄生虫!”

小章妹抹了一把顺着头发流的雨水,自言自语般说:“我早就想出家当尼姑,就是找不到门路,听说当尼姑也要有后门。”

“你去当尼姑,你那位表哥就要打光棍了。”梁萍正打趣小章妹,猛见她两滴晶莹的泪水夺眶而出,怔住了。片刻,也许是触动了自己的伤心事,也哽咽啜泣起来。本来,一个高中同学跟她相好,不久,小伙子顶替父亲进了国营企业,对她有了二心,两人“谈判”了十多次,最后还是吹了!

“梁萍,你今天亏了!”张丁故意逗梁萍,“奖金扣了不算,起码还怄气瘦了两斤肉。”

“我才不怄哩!”梁萍抬起手臂往眼睛上一抹,“我是吃多了没地方消化,书上说有气不发,要得癌症。”

“哪儿来那么多气呢?”张丁这话是朝着那些赞成梁萍发气的人说的,便扫了大家一眼。

“你不觉得我们是在混寿缘么?”两个小伙子和小章妹异口同声地反问,这是他们常常挂在嘴边上的话。

“十亿人全靠我凑数,否则,就只有九亿九千九百九十九万……”梁萍哭丧着脸说。

“原来如此!一、二、三、四,四个自暴自弃的人。”张丁的眼睛在找文敏,人呢?

“不自暴自弃又怎样?去妄想生活明天会突然发生变化?”小章妹反诘,“你生活在幻想里,真空里,还是自欺欺人里?”

“我生活在理想里,也生活在现实中。理想是希望国家早日实现现代化;现实要求自己振奋精神。都像你……”张丁终于看见了文敏,她站在最外边,正注意地听着争论。他心里顿时感到高兴,“都像你那样,中国就变不了啦。”

“我倒是想振奋精神,可惜国家不要我,也不要你。”梁萍盯着张丁,仿佛把他看透似的,“你我都是弃儿。”

“不就是没有安排我们进国营么?我承认,在那场竞争中我失败了。但在如何做人这点上,我自信没有败。”

站在旁边躲雨的一个中年男人搭话了:“姑娘,你不要太自卑了,如今国家经济政策活了,集体和个体商业极为活跃,国营铁饭碗再不改变,就可能竞争不赢你们了。”

“听说今后商业要以集体为主,国营和个体为辅。”

“你们这样的商店,正是顺应了改革的潮流呢,”有个干部模样的人也热情地参加了这场谈话,“自筹资金,还向国家纳税,比有些贷款发工资的铁饭碗光彩得多了!”

“这么说,我们这样的待业青年商店还是可以的嘛!”梁萍极天真、单纯,立刻就被大家这些崭新的说法吸引、打动了。

“岂止‘可以’呀!这么热的天,暴晒暴淋的还到大街上来服务,单凭这一点也比有些自以为了不起的官商高尚得多。”

躲雨的人和市委招待所的人,七嘴八舌参加了这场谈话,气氛顿时热烈起来,人们似乎完全听不见哗啦啦的雨声了。

“哪家没有待业和即将待业的子女、亲戚?”一位母亲突然提高声音冒出这么一句,那沉甸甸的声音里带着悲戚与热情,“大家应该给这些孩子打气,让他们挺起胸膛走他们的路啊!”

周围响起一片由衷的笑声。

张丁感到自己的心思跟大家那么吻合,内心很激动,他想把此刻的精神传达给文敏,不断向她张望,可惜她每次都碰巧望着别处。于是他只好看梁萍,梁萍正用手肘碰碰小章妹,低声说了句:“都像这么看就好啰!”

“我们自己首先就要理直气壮!”张丁终于说出一句心头的话。

雨过了。天,青幽幽的。

当大家忙乱地搬东西摆摊子的时候,才发现文敏怕雨打湿装百货的纸箱,一直站在纸箱外面,半边衣裤都水淋淋的了。有人想脱衣服给她,有人要在附近替她借衣服,有人劝她回家换……

“干脆!梁萍给文敏挑一条连衣裙——”

“好主意!”没等张丁说完,梁萍已经把衣服比在文敏身上,“天蓝色的行不?按成本,这条裙子八元钱。”

“糟啦,你们的横标!”招待所的人喊道。

“哟,它也哭了一场,泪痕满面像个花猫!”梁萍指着“为您服务”大笑,“谁会写大字?”

“文敏,跟我到经理部去,那儿有纸有笔。”张丁向大家说,“她的字之漂亮哟……”

刚下过一泼大雨,湿漉漉的柏油路面可以照见人影。文敏低头专注地分辨着地上映出的天,树梢……默默地走着。

“你在想什么?”张丁的嘴闲不住。

文敏抬头嫣然一笑:“想我们初中三年级那次拔河比赛。第一场我们班就输了。同学们垂头丧气,互相埋怨,我跟几个女生还悄悄地哭了。你却跳上桌子,挥拳跺脚地喊:这个样子,是还想继续输给初二、初一的小同学么?当不了冠军,就安心吆鸭子当尾巴?现在重要的是找教训,重振旗鼓……”文敏咬唇一笑,“如今你还是当年那股劲呀!”

“生活没安排我们攀科学,进国营,而当了编外干部、等外营业员,我们就要去拿自己这个项目的金牌、银牌呀!”张丁被少年时期生活的回忆鼓动着,仿佛又恢复了往日的童心。他情不自禁地继续说,“果实的事业是尊贵的,花的事业是甜美的。但是,让我们做叶的事业吧,叶总是自觉地专注地低垂着,投下一片绿荫。”

“过去,我太消极了。”今天发生的一切,像刚才那泼大雨,冲去了文敏心中的灰尘,她感到自己获得了一种陌生的、令人振奋的力量。

张丁把热辣辣的目光转向文敏,停留在她脸上,像发现新大陆似的兴奋:“你心灵的那片冻土在融化啦!”

“快走吧!”文敏被看得难为情了。

一阵风拂过,“嘀嘀嗒嗒”吹落梧桐树叶上无数水珠。热乎乎的风,凉悠悠的水……张丁感到一种朦胧的意识在明晰,一种过去不敢正视的萌芽在快速成长……

“文敏,有两个姑娘在看你。”他说,“你穿上天蓝色的连衣裙,真美。”

“雨过了,天青得发蓝,真美。”文敏却把眼睛转向天空。

天空无云,蓝莹莹的。

“那是天老爷也穿上了你这样的连衣裙。”张丁心里洋溢着深情,“又有人注视你,是个小伙子。”

“你!你……”

“我也在注视你!多年以前,你知道吗?那漫长而执著的目光。”

“我……”文敏一阵幸福的慌乱,扯扯裙摆,差点没站稳。

“他们——”张丁指指前面挽着胳膊的一对小爱人,突然口吃起来,“真,真,自在!”他忽然站定,镇静一下那蹦跳的心,伸出右臂,直视文敏,“敢,敢吗?”

“啊——”文敏惊呼一声,羞怯地倒退一步,不巧,她“啊——嚏”一声,又身不由己地往前一倾。

“好啊!”张丁顺势抓住她的左臂,一下挽进自己右臂弯里,像刚跑完马拉松的优胜者,喘着疲惫而欢乐的粗气,傻呵呵地说,“这喷嚏,真,真美!”

1983年1月8日于贵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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