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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章 死水微澜(12)

两个兵将蔡兴顺捉住。不知怎地,吵吵闹闹的,一个兵忽倒举起枪柄,劈头就给蔡兴顺一下。

她大叫一声,觉得她丈夫的头全是红的。她眼也昏了,也不知道怕,也不知是那来的气力。只觉得从床上跳起来,便向那打人的兵扑去。

耳朵里全是声音,眼睛里全是人影。一条粗的,有毛的,青筋楞得多高的膀膊,横在脸前,她的两手好像着生铁绳绞紧了似的,一点不能动,便本能的张开她那又会说话,又会笑,又会调情,又会吵闹,又会骂人,又会吞吐的口,狠命的把那膀膊咬住。头上脸上着人打得只觉眼睛里出火,头发着人拉得飞疼,好像丢开了口,又在狂叫狂骂,叫骂些什么?自己也听不清楚。猛的,脑壳上大震一下,顿时耳也聋了,眼也看不见了,什么都不知道了。

直到耳里又是哄哄的一阵响,接着一片哭声钻进来,是金娃子的哭声,好像利箭一样,从耳里直刺到心里,心里好痛呀!不觉得眼泪直涌,自己也哭出声来。睁开眼,果见金娃子一张肥脸,哭得极可怜的,向着自己。想伸手去抱他,却痛得举不起来。

她这才拿眼睛四下一看,自己睡在一间不很亮,不很熟悉的房间里,床也不是自己的。床跟前站了几个女人,最先入眼的,是石姆姆。这位老年妇人,正皱着庞大的花白眉头,很惨淡的神情,看着她在。忙伸手将金娃子抱起来道:“好了!不要哭了!妈妈醒过来了!……土盘子,快抱他去诓着!”

跟着,是场尾打铁老张的老婆张三婶,便端了一个土碗,喂在她口边道:“快吃!这是要吃的!你挨了这一顿,真可怜!……周身上下,那处不是伤?”

她凑着嘴,喝了两口,怪咸的,想不再喝,张三婶却逼着非叫喝完不可。

她也才觉得从头上起,全是痛的。痛得火烧火辣,想不呻唤,却实在忍不住,及至一呻唤,眼泪便流了出来,声音也就变成哭泣了。很想思索一下,何以至此?只是头痛,头昏,眼睛时时痛得发黑,实在不能想。

胡胡涂涂的,觉得有人把自己衣裤脱了,拿手在揉,揉在痛处,更其痛,更其火烧火辣的,由不得大叫起来。仿佛有个男子的声音说:“不要紧,还未伤着筋骨,只是些皮伤肉伤,就只脑壳上这一打伤,重些。幸而喝了那一碗尿,算是镇住了心。……九分散就好,和些在烧酒里,跟她喝。”

她喝了烫滚的烧酒,更迷胡了。

不知过了好久,又被一阵哭声哭醒,这是她的妈妈邓大娘的哭声。站在旁边抹眼泪的,是她的后父邓大爷。

邓大娘看见她醒了,便住了哭,一面颤着手抚摸她的头面,一面咽哽着道:“造孽呀!我的心都痛了!打得这个样子,该死的,那些杂种!”

她也伤心的哭了起来道:“妈!……你等我死了算了!……”

大家一阵劝,邓大爷也说了一番话,她方觉得心气舒畅了些,身上也痛得好了点。便听着石姆姆向她妈妈叙说:“邓大娘,那真骇人呀!我正在房子后头喂鸡,只听见隔壁就像失了火的一样闹起来,跟着就听见蔡大嫂大叫大闹的声音,多尖的!我赶快跑去,铺子门前尽是兵、差人,围得水泄不通,街上的人全不准进去。只听见大家喊打,又在喊:‘这婆娘疯了,咬人!鸩死她!鸩死她!’跟着蔡大哥着几个人拖了出来,脑壳打破了,血流下来糊了半边脸。蔡大哥到底是男人家,还硬铮,一声不响,着大家把他背剪起走了,又几个人将蔡大嫂扯着脚倒拖了出来。……唉!邓大娘,那真造孽呀!她哩,死人一样,衣裳裤子,扯得稀烂,裹脚布也脱了,头发乱散着,脸上简直不像人样。拖到街上,几个兵还凶神恶煞的又打又踢,看见她硬像死了一样,才骂说:‘好凶的母老虎!老子们倒没有见过,护男人护到这样,怕打不死你!’大家只是抢东西,也没人管她。我才约着张三婶,趁乱里把她抬了进来。造孽呀!全身是伤,脑壳差点打破,口里只有一点游气。幸亏张三婶有主意,拿些尿来跟她抹了一身,直等兵走完了,土盘子抱着金娃子找来,她才算醒了。……造孽呀!也真骇死人了!我活了五十几岁,没有见过把一个女人打成这样子!……我们没法,所以才赶人跟你们报信。”

邓大娘连忙起来,拜了几拜道:“多亏石姆姆救命!要不是你太婆,我女儿怕不早死了!……将来总要报答你的!”说着,又垂下泪来。

邓大爷从外面进来道:“抢空了!啥子都抢空了!只剩了几件旧家具,都打了个稀烂!说是因为幺姑娘咬伤了他们一个人,所以才把东西抢空的。还要烧房子哩,管带说,怕连累了别的人家,闹大了不好。……”

邓大娘道:“到底为的啥子鸩得这样凶?”

“说是来捉罗大老表的,他们是窝户,故意不把要犯交出,才将女婿捉走了。朱大爷的家也毁了,不过不凶,男的先躲了,女的没拉走,只他那小老婆受了点糟蹋,也不像我们幺姑娘吃这大的亏!”

“到底为的啥子事呀?”

“这里咋晓得?只好等把幺姑娘抬回去后,我进城去打听。”

十六

蔡大嫂被抬回父母家的第三天,天回镇还在人心惶惶之际,顾天成特特从他农庄上,打着曾师母酬谢他的一柄崭新的黑绸洋伞,跑到镇上,落脚在云集栈的上官房内。

顾天成在鸦片烟馆与陆茂林分手之后,刚走到西御街的东口,便碰着顾辉堂的老二天相,一把拉住,生死不放,说是父亲打发来请他去的。他当下只佩服他幺伯的消息灵通,以及脸皮来得真老!

虽然恨极了他幺伯,但禁不住当面陪礼,认错,以及素所心仪的钱亲翁帮着在旁边,拿出伺候堂翁的派头,极其恭而有礼的,打着调子说好话:“姻兄大人是最明白道理的人,何待我愚弟说呢?令叔何敢冒天下大不韪,来霸占姻兄之产?这不过,……不过是世道荒荒,怕外人有所生心,方甘蒙不洁之名,为我姻兄大人权为保护一下!……”

幺伯娘又格外捧出一张红契,良田五十亩,又是与他连界的,说是送给他老婆做祭田。他老婆的棺材哩,已端端正正葬在祖坟埂子内,垒得很大,只是没有竖碑。说不敢自专,要等他自己拿主意。

阿三也在那里,来磕了一个头,说是前六天才被幺太公着人叫回农庄,仍然同阿龙一处。房子被佃客住坏了些,竹子也砍了些,一株枣子树着佃客砍去做了犁把。只是牛栏里,多了一条水牛,猪圈里,新喂了两头架子猪,鸡还有三只,花豹子与黑宝仍在农庄上。阿三还未说完,幺伯已拿出一封老白锭,很谦逊的说是赔修农庄之用。

平日动辄受教训的一个侄子,平步登天的当了一家人的尊客,讲究的正兴园的翅席,请他坐在首位上作平生第一遭的享受,酒哩,是钱亲翁家藏的陈年花雕,烫酒的也是钱亲翁一手教出来的洪喜大姐。

酒本是合欢之物,加以主人与陪客的殷勤卑下,任你多大的气,也自消了。况乎产业仅仅被占了一百多天,而竟带回了恁多子息,帐是算得过的,又安得而不令他欣喜呢?于是,大家胸中的隔阂全消,开怀畅饮畅谈起来。今天的顾天成,似乎是个绝聪明,绝能干,绝有口才的人了;他随便一句话,似乎都含有一种颠扑不破的道理,能够博得听者点头赞赏,并似乎都富有一种滑稽突梯的机趣,刚一出口,就看见听者的笑已等着在脸上了。他吃了很多的酒,钱亲翁不胜钦佩说:“天成哥的雅量,真了得!大概只有刘太尊才陪得过!”

他从幺伯家大醉而归的次日,本就想回农庄去看看的。恰逢三道堰的案件发生,又不敢走了。并连许多教友都骇着了,已经出了头大摇大摆在街上挺着肚皮走的,也都一齐自行收藏起来。就是洋人们也骇了一大跳,找着教友们问,四川人是不是放马后炮的?

幸而四川的官员很得力,立刻发兵,立刻就把这马后炮压灭,立刻就使洋人们得了安慰,教友们回复了原神。

他留了十来天,把应做的事,依照陆茂林所教,做了之后,便回到农庄。举眼一看,无一处不是欣欣向荣的,独惜钟幺嫂没有回来,不免使他略感一点寂寥。

过了两天,叫阿龙到天回镇去打听有什么新闻。回来说的,正是他所期待的。于是,待到次晨,便打着洋伞走来,落脚在云集栈上官房内。

他大气盘旋的叫幺师打水来洗脸。洗脸时,便向幺师查问一切:赌博场合呢?前天星散了。罗歪嘴等人呢?前天有兵来捉拿,逃跑了;连舵把子朱大爷都跑了。为什么呢?不知道,总不外犯了什么大案。

罗歪嘴等人逃跑了,真是意外啦!但也算遂了心愿,“虽没有砍下他们的驴头,到底不敢回来横行了。”他想着,也不由笑了笑。

他不是专为打听罗歪嘴等人的消息而来的,他仍将蓝大绸衫子抖来披上,扣着钮绊时,复问:“蔡兴顺杂货铺在那一头?”

“你大爷要去看打得半死的女人吗?看不着了!已抬回她娘家去了!”

顾天成张眼把幺师看着,摸不着他说的什么。幺师也不再说,各自收了洗脸盆出去。

顾天成从从容容走出客栈,心想,他从北场口进的场,一路都未看见什么兴顺号杂货铺,那吗,必然在南头了,他遂向南头走去。

果然看见一间双间铺面,挂着金字已旧了的招牌。只是铺板全是关上的,门也上了锁,他狐疑起来:“难道闲场日子不做生意吗?”

忽见陆茂林从隔壁一间铺子里走出,低着头,意兴很是沮丧,连跟在后面送出的一个老太婆,也不给她打个招呼。

顾天成赶快走到他背后,把他肩头一拍道:“喂!陆哥,看见了心上人没有?”

“啊!是你,你来做什么?”

他笑道:“我是来跟你道喜的!只是为啥子把铺面关锁着?”

“你还不晓得蔡大嫂为护她的男人,着巡防兵打得半死,铺子也着抢光了?”他也不等再问,便把他从石姆姆处所听来的,完全告诉了他。说完,只是顿脚道:“我害了她了!我简直没想到当窝户的也要受拖累!打成这样子,我还好去看她吗?”他只是叹气。

走到云集栈门前,他又道:“早晓得这样,我第一不该出主意,她晓得了,一定要报复我。第二我该同着巡防营一道来,别的不说,她就挨打,或者也不至于挨得这样凶法。说千说万,我只是枉自当了恶人了!”

顾天成邀他进去坐一坐,他也不。问蔡大嫂的娘家在那里?他说了一句,依旧低着头走了。

注释:

[1]成都俗话,谓悭吝者为屙狗矢,讥其干也,简语则曰狗矢,狗儿,狗。——作者注

[2]川西人呼巫人为端公,招巫打鬼,简者曰打保符,繁者曰跳煤山。——作者注

[3]木制小儿顽具,形似捣盐之器而其杵但能旋转不能拔出。——作者注

[4]柿子园昔在成都北城下,为土娼聚集之所,今已无其地矣。——作者注

[5]成都土语,放黄腔,说不内行以及不中理之话也。收刀检卦,收拾也。——作者注

[6]成都土语,装!吃相谓假作痴呆也,!音莽字之平声,谓憨而横之人曰!子。——作者注

[7]成都方言,以男作女曰子,音鸡。又曰当相公,当是当像姑之讹。吃相饭者,吃相公饭之简称。——作者注

[8]旧制,入夜时由总督衙门放一炮,谓之头炮,在相当时候放两炮,谓之二炮,二炮响后,全城便打二更,禁止行人。——作者注

[9]成都话又叫叉巴、喳巴,多嘴多舌之意。——编者注

[10]四川方言,谓占便宜曰检魌头,魌读若欺字。——作者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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