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忆雨霍然抬头，与宁雪对视，一双瞳幽暗无底，浓得宛若化不开的墨；乞求温婉仿佛一根钢针，锥心刺骨。
因为靠得太近，险些撞到鼻尖。
只是这些都不会引起什么波澜，宁雪侧身搂住李忆雨，极尽温柔的近乎于虔诚的摩挲李忆雨的脸颊。
从发顶，到额头，到鼻翼，那一尘不染的干燥的指尖，一点点描摹着眼前人的轮廓，最后滑落到耳后。
那张已经湮灭在记忆中的脸庞，在指尖那真实柔润的触摸下，一点点变得清晰；嘴角也一点点勾起的弧度，暖如旭日。
目光直直地穿过李忆雨的眼眸，那双熟悉而又陌生的眼睛，隐匿着太多她看不懂，却让她的心一阵阵收紧的情愫。
那里压抑的、膨胀的，是属于另一个人的喜怒哀乐。
真是一点都没变啊！
一如那片桃花林里，那个倔强刚毅的少年。
或许就算所有的一切都湮灭在轮回里，她也会是一样的。
那样的清晰。
“忆祯她城府深沉，心思剔透；她工于心计，步步为营；她高瞻远瞩，不择手段。
这些我都清楚，都明白。
我欣赏她，敬佩她，甚至都可以说是崇拜她；但我却又偏偏憎恨她。
憎恨她的野心勃勃，憎恨她的玩弄人心，憎恨她的翻脸无情；可我又怜惜她。
怜惜她的孤寂，怜惜她的自苦，怜惜为阿妍、清儿所做的一切。
我痛苦过，挣扎过。
可我还是不知该怎么办，所以我选择了逃避。
我没想到……我真的没想到她会那般。”
宁雪闭上眼睛，那件事是忆祯心中的炼火，又何尝不是她灵魂上的锁链。
只是她没有忆祯的坚强，从来没有。
她只是拼命的逃，一直逃。
李忆雨愣住了，她不知是该哭，还是该笑。
身子不自觉地往宁雪怀里挪了挪，怎么看都是一个在撒娇的孩子。
莫凌寒等人对视一眼，都看见对方眼底，那几分好笑，和隐藏在眸底深处的——羡慕。
她们之间，是那么的亲密。
如此自然。
只有叶云峰若有所思的看着那两个相互依偎的师姐妹，只有知道些许内情的人才能明白，她们看似牢不可破的关系，有着怎样伤痛的鸿沟。
李忆雨感觉到了停留在身上的目光，却没有丝毫去理会的心思。
她只是盯着宁雪的眼睛，如同一个被判了死刑的罪犯，突然隐隐听到了赦免的声音。她急切的扒着监牢栏木，恨不得把头伸出去，去看看那是不是真的。
宁雪看见李忆雨眼底的急切和彷徨，就像是即将溺死的人，紧紧抓住最后的稻草，却有带着海市蜃楼般的惶恐和绝望。
心，被一勺勺冰冷的柠檬汁不断地淋浇，束缚在上面的绳索越收越紧。
“我一直都知道，一直都知道。
忆祯，她是一个坚韧而执着的人，她好像从来不会迷惑于痛苦、力量、繁华或是衰败。也正是因为这样，那把最珍贵，也最荣耀的椅子，便注定只能是她的。
那条路很艰辛，走上以后，一切就只能靠她自己。
没有人可以依靠，也没有人可以相信，她只能独自一个人在黑暗中摸索前进。
但她是一个天生的王者，我一直以为，她得到了那把椅子，她会开心的。
可我错了。
直到后来我才发现，我一直都是错的。
她比任何人都清楚那条路的艰辛，她更清楚，或者说只有她一个人切肤的清楚——身为帝王的无奈和苦痛。”
宁雪的声音逐渐变得有些慌乱，带着一丝破碎的痛楚和愧悔。但她还算是能保持理智，声音依旧压得很低。
这些，依旧是只属于她们两个人的。
“我曾经看见她。
那瘦骨嶙峋的背影，似乎在诉说疲惫沧桑；却一如既往的清傲坚定。看着那个刚毅果断，坚韧隐忍的铁血君王。
那一刻，我才开始隐隐有些明白。
其实我一直都在想，是不是上天想让我明白自己的过错。才会……才会把我一直留在那里。
让我在怒斥，在指责之后，能安静的去思考以前的事。
那个时候我隐约听见——‘有一天，你会懂得忆祯给这个世间带来了些什么；那时，你会懂得，那些为她、因她而死的人，是多么的心甘情愿。
这句话成为了一个诅咒，一直萦绕在我心中。
那些年我就那样，静静地看着。
我看见她得到天下；看见骨肉不再分离，人与人不再纷争；看见官员们的清廉努力，百姓们的富足安康。
这些曾是我们梦想中的桃花源；那一刻，在她的手上一一变作现实。
我听见那些空有其表、夸夸其谈的人说她刻薄寡恩，嗜血好杀。可她却毫不在意，依旧以铁血手段肃理吏治。
她丝毫不在乎自己的声名，只为了海河清晏，永维不伤；为了给子孙后代开出一条血路。
直到看见她倒下。
看着那个傲视天下，激烈如火又稳如泰山的人，最终倒在了那一堆奏折之中。
我懂了。
没有身体的灵魂，在那一刻，痛彻心扉。
雨儿，你说当年的那个阿妍，是不是很傻、很天真、很好笑？”
宁雪没有等李忆雨回答，她不需要李忆雨的回答。
“明明什么都不明白，什么都不懂；还偏偏带着一副救世主的样子去指责忆祯。
天真的想让一个枭雄折翼，还认为那是一件功义千秋的事情。
现在想想，如果不是因为忆祯对她的感情，不是因为忆祯的容忍纵容，我早就被千刀万剐、挫骨扬灰了。
我靠着忆祯，拥有了自己梦寐以求的宁静。
可我却用她的感情去伤害她。
我从没有想过她一旦停下来会是怎样，我从来没有站在她的角度上去为她考虑过哪怕一秒。
我根本没有去想过，她的做法和立场究竟是不是错的。我只是人云亦云的以为那样是对的，然后就那样做了。
我自以为是的认为那样是大义灭亲，是多么的正义和伟大。
当我倒在忆祯怀里的时候，她的身体像冰寒的铁石一般。我感受到她心中如将要爆发的火山一般压抑的痛苦，感觉着她双手那近乎死人般的温度；还有，还有那压抑下的颤抖，那痛极无泪的悲伤。
那一刻，我虽为死别而感到失落和悲伤，可内心深处，却有着一股报复般的快意。
呵，呵……
我什么都没有懂。
她让山河一统，让国泰民安。
而我，我却只会伤害她。
雨儿，你不知道那时的那个人，是多么的卑劣、无耻和肮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