踏过山,问过水。
伶仃一梦再还家。
已谢却,谢却了,当年花。
云书卷,风飒沓。
离离春草明年发。
柳烟里,谁年少,正恰。
……
建安二十三年,新年前夕,三百年前一处东南二府双向的传送阵封印被破,魔军趁机攻击了最近的南岭城郡城。
是役,阵亡者足有数万人,直到赶来的人类大能重新封印了传送阵,方以惨胜告终。
其中,以当时第一时间抵抗魔军的37位仙盟修士——刀宗牧北、张远,目宗叶晴,以及剑宗程克、赵辛、苏晓……活下并记录了这一切的是一名大周将士,修士们无一生还。
正是三十七名修士的牺牲,带来足足数时辰的真空期,方才给民众充足的时间撤离、人类大能的及时驰援并重新封印了传送阵——三十七位修士被民众尊称为“三十七英雄”,其中以起到决定性作用的苏晓为最,因其以剑灭魔,故冠以“剑仙子”之称。
关于英雄们的事迹被南岭民众和活下来的将士们广为流传,也给无数仍饱受邪魔入侵之苦的地区带来了勇气、希望。
然而,胜利的背后付出的远远不只是惨痛的代价。
……
空无一物的南岭城南门,远远地走来三个身影,一大两小,似是在搜寻什么。
许久,许久,直到寻到那一抹淡蓝剑穗——是师父的剑!
女孩呆呆地看着那剑穗,随即似是发疯般挖起那剑穗所在之地,越挖越快,却随着剑身的出现越发慢起。
刺啦!
是手臂不小心被锋利的剑身割破的声音。
鲜血顺着手臂缓缓流下,染红白雪一片。
“林多,你流血了,够了!”
“快停下!不要挖了!”
“不会的,不会的,不可能,不可能……”
女孩却仿佛闻所未闻,双目紧紧地盯着愈显清晰的剑身,呢喃着,轻轻拨开那最后一层遮挡,然而——
层层白雪下,断成两截的银剑,剑上已凝固的鲜血是如此触目惊心。
女孩呆呆地看着断剑,手颤抖着将断剑拾起。
耳旁恍若又听到了那悦耳的声音。
……
“正所谓剑在人在,身为剑者你,从今日起,也要好好保护自己的剑呢。”
不会的……
“徒儿,这是我的佩剑,以后也送你一样的如何?”
骗人的……
“诶?银色么,因为,很漂亮,不是么?”
这不是真的……
“断?说起来,这剑乃是由玄蛛制成,坚硬程度天下无双哟~”
那为什么……
女孩颤栗着,将断剑缺口处接起——吻合。
会断了啊……
……
“是想要留下么?那做我徒儿好不好?”
不要……
“走了,害怕的话就抱紧我哟~”
不……
“会烤肉么?那它交给你处理喽。”
“这就是徒儿的新家哟~从今天起,就要一起在这生活了呢~”
“放心,不会离开你的。”
“好徒儿,即日起,你便正式为我剑宗弟子了~”
“雪大了,进屋练吧。”
“徒儿,那叫纸鸢,是想要么?”
“对了,今年就在南岭一起过年吧~”
“放心,你和李笑先走,魔物没什么大不了的,我随后就来。”
“乖,听话,等为师来接你。”
“等为师来接你。”
“来接你。”
“你。”
……
师父。
我来了。
可是……
你呢?
……
为什么……不说话?
是冷了吗?
……
不怕,这次。
徒儿陪你回家。
一起回家。
噗嗤。
是断剑入体的声音。
鲜血顺着女孩的腹部缓缓流出。
恍惚中,眼前出现了那张柔美的脸庞。
师父,是你来接我了吗?
可是,徒儿好冷……
好想睡一会。
让我在你怀里睡一会。
就一会。
一会。
意识、力量逐渐离开了女孩的身体,黑暗袭来。
“好温暖。”
略显消瘦的娇小身影蜷缩着呢喃一声,轰然倒下,昏迷不醒。
……
“林多!!!!”
……
“疗!”
……
我叫林多。
我的多不是多多益善的多,我的多,是多余的多。
我出生雪山里,一个雪花覆盖的寨子里。
我的父亲是那一辈最优秀的猎人,我的母亲是另一个寨寨主的女儿。
但她不是我的生母。
我的生母是——买回来的外来人。
也许她就不该嫁给我父亲,就不该生下我,更不该生下我完就离世了。
因为,我的出生就是个多余。
父亲和母亲很相爱,但由于母亲身子弱,给父亲生了个女儿后便不能再生育了。
我的奶奶,是个十分重男轻女的女子,她无法容忍儿子只有一个女儿的事实。
于是,我的生母便是在这样的情况下嫁给了我的父亲。
可想而知,她并不能得到父亲的爱,也不会得到家里人除了奶奶的保护。
可是,那唯一的、可怜的维护也在生下我以后都变了。
因为,我是个女婴。
父亲的无视、母亲的冷漠、姐姐的厌恶——五岁那年,我都还以为我的生母是死于难产。
直到我的姐姐,告诉了我无情的真相——我的生母确实难产,但本来不会死,只因生下我,甚至包括奶奶,谁又会管去我的生母——她是没有得到救治,活活疼死的。
或许是出于内疚,三岁以前我是被奶奶养大的——除了冷淡,偶尔还能吃到一顿好的。
而那以后,奶奶过世,我便被父亲接到了家中——没有想象中温暖,只有冰冷的柴房、刺骨的床以及来自姐姐时不时的毒打——因为我是贱种生的,没有我,母亲就不会想要尝试锻炼,而不幸被野兽伤了本就虚弱的身体,加重了病情。
我是多余的——就连生日,也是因为衣服小到几乎衣不遮体,父亲才送了一件姐姐穿过的破旧麻布衣——而这唯一一次的生日,日期也是错的。
多余的人,多余的事,多余的我——黑夜里,我不止一次向天问过,为什么要带走我的生母,为什么我一出生就要我承受这么多苦难,为什么已经明明很努力地去每一件事却依旧得不到回报?
可是,天没有一次回应过我——或许,就连它也认为我注定生下来就要受苦的人。
一个槽糕的时间生下的一个槽糕的产物,不被人闻问的活着,不被人闻问的死去——错的不是父亲,错的也不是母亲,错的是多余的我——也许,麻木才是我最好的归宿。
八岁以前,我一度以为,睡觉就是最美好的事情——因为只有在梦中,我才能见到我的‘生母’,才能短暂忘却这一切,获得些许温暖。
直到——
那一天,雪地寨的雪下得很大,父亲领队去狩猎,卧病在床的母亲让我去煎药,等我煎好药回来,遇见了那个人。
她美得超出了我当时所能形容的一切词汇——哪怕是天上的繁星都不能与之媲美。
她在看我——可我不能看她——她是如此的美丽,就像个神女,可我,却如此的丑陋,肮脏,只能尽可能地低着头,用眼角的余晖去汲取她的美丽——饶是如此,这也是种不可饶恕的亵渎。
从父母和她的对话中,我才明白,原来,她是来给母亲治病的。
也是,只有像她这样的仙女,才能治好母亲多年的伤势吧。
那时,我还不知道她会成为我生命中最不可代替的人——面对姐姐的嘲讽,我能做的,只是将那御剑惊鸿的背影牢牢地、深深地记在心底最深处。
在仙子走后,生活便回到了往日的死水,就这样,又过了三个月。
我本以为,我再也不会见到她了。
当食人魔吃掉了母亲,父亲带着姐姐逃下楼去,巨手带着腥味、恶臭朝独留下的我包裹而来时,我认命地闭上眼,觉得这样死掉也好——迟迟未来的窒息感,让我疑惑地睁开眼——我很庆幸我睁开了眼,因为这样才能让我看到了那恍若女神的她。
她来救我了。
尽管,只是重视我的生命——可是,我的生命又何时被重视过?
就好像在一潭无人问津的潭水,吹进一缕微风,荡起的波纹,吹动了亘古不变的水面。
我下了个决定——也是我一生中第一个自我决定——我要追上去——无论她到哪!
听不到父亲的质问、不去管寨子里的一切事物,我的眼里,只剩下了那御剑远去的身影。
一百米……一千米……两千米。
我看到她了,强大的魔物已经死去,可她却倒在血泊中。
是受伤了吗?
就算是身处看不见天明的深渊,我都没有那一刻害怕——我不想她死。
我蹒跚着来到她的身边,小心翼翼地探了她的呼吸——还活着。
从来没有体会过什么叫轻松的我在这一刻真正明白了轻松二字——也只有这个词才能形容我当时知她无事的心情吧。
好冷——寻到她的我这才意识到冷——只穿一件麻布衣的我,连在屋子里尚勉强,在这大雪纷飞的雪地中,冷得刺骨。
那么她呢?她也会冷吗?
我轻轻地躺下——本想用身体替她取暖——事实告诉我,她的身上很暖和。
于是,我就这样静静靠在她的身边,看着那绝美的脸庞,任由漫天的雪花飘落在我身上,不发出一丝声响。
没过多久,大周的将士们救了我和她。
他们想将我和她分开——但我不想和她分开——在我的坚持下,我获得了等待她直到醒来的机会——正是这样,我才有了成为她徒儿的缘。
面对父亲的呵斥,我几乎是下意识地抬起手——等我反应过来时候,已拉住了她的衣角。
害怕——前所未有的害怕——我的手很脏,会弄脏的她的衣服,会不会让她讨厌我?
可我……真的不想走……不想,离开她。
然而,我的一切的害怕都只是我的幻想——简直就像是做梦一样,我成了她的徒弟。
甚至连平日里羡慕的姐姐都不被她认可,而如此丑陋的我却为她接受——那无比认真的眼神告诉我,绝对不是因为我的资质。
几乎是处于一种浑浑噩噩的状态下,我随她而去,离开了这个我从来没有离开过的寨子,离开了我的父亲,离开了我的姐姐。
第一次被关心。
第一次御剑而行。
第一次为不是亲人的人准备食物。
第一次睡在温暖身旁。
第一次穿上漂亮而暖和的衣服。
第一次睡在柔软的床上。
第一次被拥入怀中。
第一次被教导珍贵的知识。
第一次被送礼。
第一次来到只在父母口中提过的城市。
第一次……
……
太多太多的第一次,都是这个人,我的师父,带给我的。
我本以为还会第一次和师父一起过新年。
我本以为师父一定会来接我。
我本以为再次睁开眼,就能看到那张魂牵梦绕的脸庞。
我本以为我不会再一个人,不会再经历孤独。
我本以为……可是,一切都只是我本以为——我一度以为这是上天对我无数个日夜祈求的恩赐,才将她送来我的身边——给我以缥缈的希望,却换以彻骨的绝望。
这数月以来的事,事里的那个人,就好像我做的一场梦——现在梦醒了,什么都没了。
……
一周后,东部雪原,小雪屋前,漫天雪花中,一腹部绑着绷带的女孩蜷缩着身子,就这么,静静地坐在屋门口。
在她手中是一朵正融化的雪花——是如此洁白、无暇。
可是……那陪她看雪花的人呢?
那明明说好了不会离开。
那明明约定要一起过新年。
那明明说好要接她回家的人……去哪了?
“徒儿,听话,等为师来接你。”
耳旁仿佛又萦绕起那梦念的声音。
……是不是,我还不够听话。
是不是,我练得还不够努力。
是不是……做出的承诺,都可以这样被打破?
如果是——
师父,你回来啊……
我真的会很听话,真的会很努力训练,真的不会再给你添麻烦。
我不要什么承诺……只求你,回来啊。
不要丢下徒儿,不要留下我一个人……
师父……
雪花慢慢地,已彻底在融化。
想要抓住什么的手却什么也不抓。
那精致的小脸上,分不清是泪水还是雪花,只剩模糊一片。
……
擦干眼泪,小女孩慢慢站起身。
(既然苟活下来,那么——)
女孩取下木剑,背上了一柄银色断剑。
(带着师父的份。)
转身,朝后走去。
(一起活下去。)
……
在小雪屋不远处,站着一大一小两个灰袍女子,见小女孩一步一步缓缓地走向自己,灰袍女孩惊喜道:“师姐师姐,快起来,林多过来了!”
“哦?……额。”灰袍女子起身,刚好看到已来到她身边的林多,但,那是一双怎么样的眼睛——没有感情,没有温度……冷到人的心里。
“请您带我去剑宗,拜托了。”是寒到刺骨的声音。
“……好。”
“谢谢。”小女孩面无表情地走开了。
李笑本想上前安慰下林多,却被林多无意识的一撇吓了一跳,那眼神,冰得她有点害怕,情不自禁地问道:“师姐,林多她……怎么了?”
“绝望中的绝望不是绝望,真正的绝望是短暂希望过后下的无望。”灰袍女子难得认真地说了一段话,看着林多摇了摇头,“她的心,已经死了。”
“那,那怎么办?”
“怎么办?凉拌。”灰袍女子敲了李笑一个毛栗子,不爽道:“你要是有她对她师父一半的感情对我,少给我惹点事,我就心满意足了。”
“哈?哪有,师姐,我明明是那么尊敬你。”
“哼,少说废话,上路吧。”
灰袍女子拿出张黑符来到林多身边道:“丫头,剑宗在中府,离我们比较远,接下来我会遁符尽可能缩短距离,预计也要一周多一点天数,你还有什么东西要带吗?”
“没了,麻烦前辈了。”林多摇摇头——该带的,随时都在身上,不曾落下过。
“那好,我们这就走。”
灰袍女子唤来李笑,夹住,另一手拉住林多,翻出一张黑符,低喝一声“遁。”
片刻后,三人的身影便消失在了东部雪原。
只留下那小雪屋,仍在风雪中飘摇。
……
(第二卷,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