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总一百四十
陈明看见六奶夫人愁眉苦脸的有些意外，儿子儿媳回来了，这老太婆应当高兴才对呀！六奶夫人一屁股坐到椅子上，椅子吱呀了一声，她接过陈明递过来的茶杯，一边喝茶一边长长地叹了口气。
“咋的啦？”陈明关切地。
“你说跃进他——”六奶夫人情不自禁地摇了摇头，说不下去。
“跃进咋的啦？”陈明以为陈跃进出了啥事，心一下子揪紧了。
“咋的啦？这个小兔崽子，啥样的姑娘不找，非要找个日本姑娘！陈明，你说——唉！我上辈子是造的什么孽哟！”六奶夫人说这话时泪眼婆娑。
“啥？你刚才说啥？跃进找了个日本女孩？”陈明瞪大眼睛，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就是！唉！”六奶夫人喃喃地。
陈明的右手下意识地捏紧一个拳头，眼睛也快喷出火来。
“我想好了，他要是不和那个日本姑娘分手，我就只当少生了他这个儿子。”六奶夫人接着又说。
听了这话，陈明的手又慢慢地放松，他觉得六奶夫人是真的生气，自己再也不能火上浇油了。他笑了笑： “三妹，儿孙自有儿孙福，你操那么多闲心干啥？”他劝慰道。
“可是——她是日本人那！”六奶夫人有些不能自抑。
“日本人又咋的啦？跃进能找日本姑娘，说明他有本事。三妹，没事的时候，你真的应当多听听新闻。”陈明认真地。
“陈明，你说啥呢？你咋向着日本人了？”六奶夫人盯着陈明的脸，十分之困惑。
“不是向着谁。我说的是大实话。有句话说什么来着？冤家宜解不宜结。有些东西既然已经过去了，就不要再去想他。不然，多累！再说，老天留给我们的时间已经不多了，何必老跟自己过不去呢？”陈明一本正经地。
“陈明，你今儿个咋的啦？这像是你说的话吗？你咋敌我不分了呢？”六奶夫人埋怨道。
“难不成你把儿媳妇给撵了？”陈明激将了一句。
“反正，他要不和日本姑娘分手，我就没他这个儿子！”六奶夫人固执地。
“儿大不由娘，你这又是何必呢？”陈明再次劝慰道。
“唉！陈明，你说，这哪跟哪呀！”六奶夫人摇着头，不能自抑地。
“三妹子，照我说呀，你现在只有一件事情，那就是保重自己的身体。其他那些事情都是扯淡，他们爱咋折腾咋折腾去！”陈明说。
“你说的是这个理。可那丫头是日本人啊！日本人给我们中国人带来多大的灾难？他们手上沾满中国人的鲜血。要是有一天我也去老祖宗那儿报到，我咋跟他们说？你说，这，这不成了汉奸吗？不行，绝对不行。”六奶夫人摆着手，态度十分坚决。
“你呀，都啥岁数了，咋认死理呢！既来之则安之，随他去吧。这事咋先不说了，说点高兴的吧。”陈明说。
“高兴的？”六奶夫人喃喃地，一时却不知从何说起。
“现在日子比以前好过多了，听说县城里有不少老人晚上还扭秧歌呢。”陈明羡慕地。
“扭秧歌？那多容易，我们不是还跳过忠字舞吗？”六奶夫人不以为然。
“秧歌和忠字舞不一样。是这样的。”陈明说着起身示范了一下，他动作比较呆板，一旁的六奶夫人差点笑出声。陈明挠了挠头皮，他回忆了一下，应当就是这样的呀。他又做了一遍，这次动作还要僵化，还差点把脚给崴了。六奶夫人实在忍不住，终于笑出声。陈明也乐了。故意又做了一遍。
乐过后，俩人自然坐在一起。
“人要是一辈子都不老该有多好！”陈明感叹地。
“那你下辈子变蛇吧，脱一层皮又年轻一回。”六奶夫人打趣地。
“算了，那不成老怪物了！对了，赶明儿咱也去县城溜溜？”陈明把目光转向六奶夫人，征询道。
“明天？”六奶夫人有些犹豫。
“咋的啦？你明天有啥事吗？”陈明下意识地。
“没有。明天就明天。那就这样说定了。”六奶夫人说。
“对了，你家民主不是在县城上班吗？你明天要不要过去看看孙子？”陈明想起什么，又勾了一句。
“不管他。到时再说吧。”六奶夫人说。她的脑海里浮现出孙子胖乎乎的小脸，可高兴劲还没上来，又浮现出儿媳妇那张阴晴不定的脸。她摇了摇头，竟挤出几滴浑浊的老泪。或许自己没有正儿八经当过儿媳妇，体会不到那种滋味。自和陈太威结婚后，她连陈太威父母的面也没见过。
晚上，六奶夫人想起什么，打开木箱上的铁锁，从箱子的一角找到一卷布角，又一层一层的打开，从里面翻出一叠钞票，有十元一张的大团结，有五元的，足足好几百。六奶夫人有个习惯，有多的钱时，她喜欢把它用布角包好，有时时间一长，她自个儿也忘记了，有次翻出一叠钞票，隔老远就闻到一股霉味。六奶夫人也听说过一百的，但她从内心讲有一种抵触，她还是喜欢大团结。六奶夫人想了想，从布角里拿出五十元，后又拿出几张，她想无论如何还是要给孙子买点礼物。她把剩下的钱重新用布角包好，再用细绳缠上放进箱子角。做完这一切，她长抒一口气。陈太威在的时候，六奶夫人对金钱没有具体的概念，家里的日常事都是他在安排。直到他死后，她才赶鸭子上架，好长一段时间才适应过来。
天刚亮，陈明就过来了。他穿了一件新夹克，不过最惹人注目的还是他前不久刚买的一双新皮鞋，差不多花了他半个月的工资，让他心疼不已。陈明见六奶夫人老是瞅着自己，有些不好意思，他摸了摸头。
“我自己也觉得挺别扭，还是布鞋穿着舒适。不过，买都买了。”陈明讪讪地。
“我看挺好的。不过打小鬼子那阵，只有小鬼子喜欢穿皮鞋。”六奶夫人开了个玩笑。
听了这话，陈明的脸一下子红到脖子跟。六奶夫人更乐了，轻轻在陈明身上捶了一下。她说走呢，兀自在前面走了。陈明见了，忙屁颠屁颠地跟在后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