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总一百三十八
陈翠翠一家人走后，喧闹的家一下子又变得冷冷清清。六奶夫人觉得心中空空的。她和左邻右舍的关系虽然处得不错，但因为性格的原因，平时很少来往。自然而然地，她又想到陈明。
陈明家离六奶夫人家不远，也就五分钟的路程。事实上整个古镇也不过七里半边街，走完全程也就半个小时左右。辉煌时，古镇到处都是商铺，现在有百分之九十的商铺因为生意不好而关闭。陈明刚到古镇时，连住的地方颇费周折才找到，现在他住的那个地方十有九空，倒也落得个清闲。六奶夫人转悠到陈明家的时候，他正用洒水壶给种的花草洒水。他一听脚步就知道是谁来了。但不知为啥，他就是赌气不抬头，装着未瞧见。六奶夫人也不吭声，斜靠在墙上。陈明种的有牵牛花、太阳花、野菊花和各色月季，还有兰草。隔老远，就能闻到一股沁人心脾的幽香，六奶夫人贪婪地吸了几口，正想说啥，陈明倒先忍不住，他讪讪地笑了笑。
“你现在有时间了？”陈明瓮音瓮气地。他放下洒水壶，燃上一袋旱烟。
旱烟的味道一下子把花香给冲淡了，六奶夫人忍不住皱了皱眉头。
“陈明，你能不能少抽两口？”六奶夫人说。她说这话的时候止不住咳嗽了两声。
听了这话，陈明明显地犹疑了一下，但只是几秒钟，他接着猛吸几口，可能太用力，他自己也给呛着了。
“你看你看！”六奶夫人不知说啥好，忙上前给陈明捶背，但还没捶两下，就被他用胳膊肘儿拐开了。她尴尬地笑了笑：“生气啦？”她喁喁地。
“生啥气？和谁生气？和你吗？我哪敢！”陈明自嘲地。
“你看你看，还不承认呢！我知道你心里在想啥，我不也是，我不也是作难吗？”六奶夫人陪着笑，小心解释道。
“是呀，我比不得你，你儿孙满堂；我呢？孤人一个！”陈明说。
“陈明，你还真来劲了不是？难道说要我给你认错不成？你这头犟驴！”六奶夫人有些生气，脸一下垮下来。
“我刚才都说了，我除了跟自己过不去，我跟谁生气？”陈明说。
“懒得理你！”六奶夫人霍地一下站起来，转身就往外走。奇怪的是陈明看她离去，居然一点反应也没有。那一刻，她真的有些伤心。
晚上，六奶夫人连晚饭也没有吃就上床睡觉了。但她却难以入眠。她想到了许多事，也想到了许多人。她拿起电话，想跟女儿说说话，想跟孙子唠叨两句，又觉得太晚了，又放下电话。都说人一辈子是前三十年睡不醒后三十年睡不实，这话一点儿也不假。年轻时和小鬼子干那阵子住山洞，啥都没有，也是一倒下就睡实了。现在比起那时简直有天壤之别，倒睡不实了。人哪，就是这样奇怪！暗夜里，她长长地叹了口气。
这边，陈明也是一夜未眠。他想来想去，觉得自己也太小家子气了。不就是一顿饭么？为啥这样在意？再说，自己和她，是谁跟谁呀？除了用自作多情来形容自己，他想不到更好的词语。自己这辈子，也许就这命吧！他想。陈明止不住有些心酸，泪水悄无声息地爬上脸颊。可是，究竟该怨谁呢？他无法回答自己。
第二天清晨，六奶夫人打开门的时候意外地发现陈明正在门口徘徊，她也不吱声，默默地退让到一边。
“今天天气不错，空气也新鲜，我们出去走走吧。”陈明淡淡地。
“你先等等，我去换件衣服。”六奶夫人说。“对了，桌子上有热茶，我早上才烧的。”她补充了一句。
陈明点点头，他说你忙去吧，然后找了把木椅坐下。没多久，六奶夫人换好衣服从外面出来。时值初秋，天气有些转凉，她穿一件灰衬衣，外面加一件单褂子，下面是一条宽松的蓝色运动裤，脚上是一双自己做的厚底布鞋，看上去一点都不像年近七旬的老人，倒有女侠的风范。六奶夫人见陈明老是瞅着自己，有些不好意思，把头扭到一边。
“看啥呢？又不是没看过！”六奶夫人讪讪地，脸上泛起淡淡红晕。她顺手把鬓发理了理。她的头发很长，估计至少十年没有理过。为此，不知遭到多少老太太背后的议论和异样的目光。但她在这一点上不以为然，依旧我行我素。
“我是觉得你一点都不显老。”陈明认真地。
“拿我寻开心是不是？”六奶夫人佯装十分生气，还故意晃了晃拳头，其实她心里乐滋滋的。在那一刹那，仿佛又回到少女时代。女人终归是女人，无论年龄大小，都喜欢得到别人的赞美。
“不是。我说的是真话。你知道我刚才想到了什么吗？我想到了战争年代。那时，我们是多么年轻，多么有激情，虽说日子苦了点，但是有奔头。现在日子好过了，但是有些东西一去不复返。”陈明感伤地。
“是呀！岁月无情，我们都老了！不过比起那些牺牲了的战友，我们应当知足了。”六奶夫人动情地，她的眼眶红了。
“你说得对。前些我听别人讲了讲路遥写的《人生》，觉得满有启发。只是现在的年轻人，唉！”陈明叹了口气，摇了摇头。
“我们还是识字少了。那时家里穷，家里连吃饭都成问题，哪有钱去读书呀！再说，我又是女娃子。那时，女娃子不兴读书的。”六奶夫人喁喁地，多少有些遗憾。
“不过，你已经做得不错了。”陈明真心地。
“又在折损我是不是？再说，那都是历史了，好汉不提当年勇。不过杀小鬼子那阵，确实很过瘾。”六奶夫人回忆起往事，有些陶醉。
“是呀，那时，我们都以为你不是人呢。”陈明随口说道。
“陈明，你刚才说啥？”六奶夫人瞪大眼睛，十分之诧异。
“我是说，我们那时都很崇拜你。”陈明解释道。
“陈明，会忽悠人了是不是？啥时拿姐寻开心了？”六奶夫人笑吟吟地。
“三妹，明明我比你大，你咋老占我的便宜呢？”陈明困惑地。
六奶夫人开心地笑了，露出稀稀的几颗牙齿，脸上的皱纹也更明显了。陈明也很高兴。这时，他们转悠到宝源山下，六奶夫人倏地想起什么，把头转向陈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