赛珍珠似乎本能地觉得,一个作家和艺术家的责任和义务就是要将自己看到的尤其是那些一般人不易觉察的和被漂亮的口号所淹没的东西找捞出来展示在人们的面前,即如鲁迅所说过的“将一切无价值的东西撕开了给人看”,“将一切有价值的东西毁坏了给人看”;就这一点来说,实际上赛珍珠的文学创作和文学思想与鲁迅并没有本质的不同,或许只是赛珍珠“撕开”得太血淋淋了,“毁坏”得太不手下留情了—这既需要独特的艺术眼光,更需要一定的艺术勇气,因为这样“撕开”和“毁坏”是很易让人误读的。赛珍珠无疑是具有这样的眼光和勇气的。这或许与她毕竟并非是一个真正的中国人有关吧!
其实,赛珍珠对于自己因揭中国人“短”可能会引起中国人的反感并非毫无预见,就在《大地》中她写了这么一个情节:王龙的孙子王源去听一场教会组织的演讲,其间组织者结合演讲播放了一些乞丐、麻风病人和一些挨饿儿童的幻灯片,目的是为了唤起听众(尤其是外国听众,因为前来听讲的有许多美国听众)的同情心,但是“王源看不下去了,几个小时以来他越看越生气,情绪中还夹杂着耻辱和伤心,他祖国的缺点被暴露在一群无知的外国人面前……在他看来,这个爱好窥视的牧师似乎把他能在中国找到的每一种病征都摆放在冰冷的西方世界面前”。
《大地》出版后,类似的事情赛珍珠在现实生活中也果然遇到了。
1932年8月,在哥伦比亚与中国留美学生一起的一个酒会上,一群中国留学生在得知赛珍珠正在翻译中国的文学名著《水浒传》时,竟集体请求赛珍珠“为了中国的声誉着想”,不要翻译了,更不要出版它,否则西方读者看了后会认为中国的文学遗产描写的中国人是野蛮、没开化的。这一请求让赛珍珠一时哭笑不得。
长期在中国采访的美国记者海伦福斯特斯诺也曾“惊奇的发现,中国的年轻知识分子有多么痛恨它(指《大地》),多么猛烈地批判它,特别是当他们认识到它是多么出乎意料地畅销……传教士也不喜欢这本小说。事实上,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所有生活在中国的人中,几乎没有一个喜欢它”。尽管《大地》接连获得了世界上各大文学奖,但是赛珍珠从来没有得到过中国官方的祝贺;或许是因为《大地》中有许多性描写,再加上赛珍珠名字的原因,中国人也将赛珍珠本人看做是妓女赛金花的姐妹。1937年,美国一家电影公司将《大地》改编成电影,他们要来中国拍一些外景,但遭到中国的百般拒绝,最后虽勉强同意了,但是当他们在上海等地拍了些外景回到国内时,才发现他们带回去的胶片都被人做了手脚全部报废,他们不得不由此而感叹,中国人是多么不喜欢《大地》呵!
当然,电影《大地》美国人最终还是拍成了,尽管拍得真不怎么样,但仍还是获得了奥斯卡奖;不仅如此,美国最著名的幽默作家威尔罗杰斯还在《纽约时报》头版发表文章说《大地》是他一辈子看过的最好的小说,并号召人们“去买一本看看吧!读了这本书,你就不会干坏事了,你也能了解有关中国的一切事情”;连写过《西行漫记》而被美国人和中国人都十分认可的斯诺也承认“有关中国的书是没有读的,除了《大地》”,同时也承认并非是他,而赛珍珠才是“第一个重塑中国人形象的人,中国人被她拉回到‘人’的地位,开始变得可以理解了”。也许罗杰斯的话有言过其实之处,美国人决不会真的因为看了《大地》而不去干坏事,但是美国人确实因为通过对中国的逐渐了解,促使美国政府干了一件“好事”,这就是废除了于1882年通过的《排华法案》,这也因此而成了赛珍珠“对中国人民做出的最大贡献之一”;也许斯诺的话有自谦在其中,但是有一个事实是,直到1998年,美国前总统布什访问中国时还告诉中国朋友:“我当初对中国的了解,以至后来对中国产生爱慕之情,就是赛珍珠的影响,是从读她的小说开始的。”著名学者廖康教授说得更明白:“她通过文学作品单枪匹马地改变了美国人对中国人的歪曲认识。”更有学者评价赛珍珠是“继马可波罗后第二个将中国全面介绍给西方世界的西方人”。这一切或许就是《大地》在西方不但被译成各种文字一版再版,创造了数以千万计的发行量的原因,更是它能获得了世界文学的最高荣誉诺贝尔文学奖的原因。
赛珍珠获得诺贝尔文学奖是在1938年,颁奖仪式在斯德哥尔摩举行,虽然当时的中国政府承认她“作为独立的社会评论家的重要性”,但官方代表还是缺席了颁奖仪式,为此赛珍珠曾非常遗憾。然而,1938年对于中国来说是个什么样的状况呵,是抗日战争已全面打响,一个国家和民族正在与强敌殊死地搏斗,此时一个文学奖实在是显得无足轻重!我想赛珍珠只要想到这一层,也会对此心生原谅的吧!更何况,在中国,对于《大地》也不是绝无知音。《大地》在出版之前,出版公司曾要求赛珍珠删除其中一些“不合适”的章节,是徐志摩力劝她“不必做任何的删改”;还有中国著名作家林语堂,是《大地》促使他对中国人有了更深入的思考,并写出了他的名作《吾国与吾民》—这足可以表明,并不是所有的中国人都排斥她和她的《大地》。
是的,赛珍珠不仅一直原谅着中国,而且一直都关注着中国,热爱着中国,坚信着中国。尽管她的笔下的确有曾让许多中国人感到难堪的描述,但是,当1937年中国抗战刚刚打响时,她就预言“日本的侵华战争必将使世界范围内的战火燃烧到顶点,日本必将失败”,并呼吁“全体美国人为反对日本侵略而不懈奋斗”;即使是1949年后,她仍在自己公开发表的文章中充满信心地提醒人们:“在未来,中国注定会领导亚洲,她将对世界的未来产生重大影响。”1954年,当“一位年轻的中国女士”激动万分地告诉她“中国发生了伟大的、翻天覆地的变化”时,她在自己的日记中说,她“想起了她父亲以及父亲的同事们曾经设想过的光荣的变化”。
1972年,赛珍珠应邀在波士顿的一家电视台做嘉宾主持,她曾在电视上当着千万美国观众的面对一位美国记者说,她从来没有习惯在美国生活,到目前为止还不能在美国找到家的感觉,并说她渴望回到中国去寻根,渴望去看一看她父母在中国的坟墓。此时她已整整八十岁,在美国也已住了近四十年!也正是在那一年的10月1日,当她看到老朋友斯诺与夫人出现在了中国天安门城楼上,并且在毛泽东的身后时,她就相信自己也可以回到中国了。然而赛珍珠终究没能回去—美国人不愿带她去,中国人似乎也不欢迎她去。真是乡关何处呵!此时的赛珍珠或许会觉得只有天国才是最好的去处吧!为此,我常常禁不住想,这或许正是赛珍珠为什么会不早不迟偏偏在这个时候死去的主要原因吧—虽然她过世时已享年81岁,并不算早逝,但是要知道,她身体一向不错,更何况仅仅一年前,她还如此地雄心勃勃,怎么似乎突然间就与世长辞了呢?难道真的只是病来如山倒吗?这只有在天国的赛珍珠自己清楚。而我们站在今天回望赛珍珠的一生,可以很清楚地看到,这个“从血缘与出生来说,是一个美国人;而用同情心和感情来说,是个中国人”的小女子,她“脚踩两只船”一般的人生其实是一种宿命—如果说中国和美国是两条大船的话。
中国和美国这两个被太平洋隔开的大国,的确如同两条正航行在这个世界上的大船,它们有过亲密的顺水协航,也有过长久的分道扬镳,更有过激烈的船体碰撞;协航时多有往来,分道时各怀心思,碰撞时互有损伤;至于船上的人们,因为这种碰撞而跌落水中也是一种自然,更何况一个本来就夹在其间的小女人呢,她所有的左右为难、首鼠两端、乡关何处,也实在是一种必然!而我们能做的也只能是祈望这两条船能少一点那样的碰撞!
好在今天,这样的碰撞似乎真的越来越少了,赛珍珠的作品也早已在中国一版再版,连中国作家也终于承认“事实上,很多中国作家没看到的东西,恰恰出现在她的作品中间。她眼里的中国,很多相当真实,一点也不离谱。只不过这样那样的原因,大家都不愿意接受……阅读赛珍珠的作品,可以看到一个西方人眼里的中国。这是个容易忽视的世界,它的存在能让我们有趣地了解自己”。说出上面这段话的中国作家是叶兆言,他的祖父便是写过《多收了三五斗》的中国现代作家叶圣陶。叶圣陶的这篇作品被公认为中国现代文学史上最早具体表现中国下层农民生活的小说(鲁迅的《祝福》《阿Q正传》等并不完全属于此类作品),但是平心而论,它从表现生活的宽度、深度和细度上看都不能与赛珍珠的《大地》同日而语,因为它毕竟只是一个三五千字的短篇;再从问世时间上来看,它最早发表于1933年7月的《文学》杂志,也晚于赛珍珠《大地》好几年(茅盾的《春蚕》《秋收》和《残冬》等亦是如此)。是的,赛珍珠的作品并非那样“离谱”,人们之所以对它产生“离谱”的感觉,在我看来只是因为当时的中国作家的笔下少有这样的作品,至于传统中国文学中更是没有这样的作品。因此在今天看来,赛珍珠的《大地》等一系列作品,对于中国文学,尤其是中国现代文学史中的那一个阶段,无论如何也是一个很好的补充。
2008年夏天,北京奥运会正在举行,而在赛珍珠的“中国故乡”镇江,一个以“大地”命名的广场修建落成。广场建在市政府旁的运河之滨,虽然不大,但其象征意义十分明显:运河连着长江,长江流向大海,流向太平洋—人们多么希望,在那“春风又绿江南岸”的清晨,或是“潮落夜江斜月里”的黄昏,或“海上明月共潮生”的深夜,那个曾夹在两个大国间的小女子,其漂泊的人生小船,能驰过太平的万顷波涛和弥漫的历史风烟,回到自己的“中国故乡”呵!
赛珍珠也只能以这样的方式还乡了!
的确,谁能想到并且相信,一个厨师的女人、一个机关的清洁工、一个街道幼儿园的保育员,会曾有那样一番经历,那样一种能耐,那样一身传奇!
她死后,她的养子女只将一张照片放入了她的棺中,而将其他遗物一把火烧得一干二净。那张照片上是一个英俊的男人,穿着军装,且肩扛星花、胸佩绶带。她在世时常常手捧着这张照片端详,有时看着看着便怔怔地发愣。他们也曾问过她照片上的人是谁,每次她都只是淡淡地回答:“一个朋友。”他们猜想,这个朋友一定与她有着非同寻常的关系,所以他们想让她拿着他的照片到那边去找他,在他们想来这也算是很对得起她对他们的养育之恩了;再则他们也不想她到了那边还再去找他们的父亲,成为他们父亲与母亲间的“第三者”;他们之所以要将她的所有遗物都全部烧光,是因为他们不希望家里还有她的痕迹。的确,他们如此处理后,她留在那个家里的痕迹似乎完全消失了,甚至她在这个世上的所有痕迹也似乎都就此消失了。然而他们绝没有想到,她留在历史上的痕迹终究是不会消失的,任何人也抹杀不了。
上世纪80年代,有一部叫《知音》的电影,终于让她一时成了几乎家喻户晓的人物,与此同时,这个当年北京八大胡同云吉班艺名叫小凤仙的二等妓女,曾被人们誉为的“民国第一侠妓”,她与讨袁护国英雄蔡锷之间的那一段情缘,也成了一个摇曳多姿的话题,一段广为流传的美谈,一则不可思议的传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