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渐渐黎明的时候,半步多客栈宁静下来。夜间的混战被“魇绣”的幻境遮住了大半,客人们只记得破空的金色光芒掠过半空。然而住在半步多的人,又岂是泛泛之辈,朝阳透露晨曦时,一切不过照旧罢了。
青石铺地,植栽枫树的院子中,只有已经熄灭了的灯笼和同一头巨狼依偎在一起的麻衣少年。
客栈的房间里,灰色僧衣的老僧侣目光低垂,看着躺在床上的罗安,像是在看挣扎于萧瑟秋风中的蝉。然而罗安并没有蝉的鼓噪和喧嚣,他更没有挣扎,他只是目光垂于楚敦煌的脸上,看着这个孩子怀抱着北海天心,咬紧了嘴唇半跪在窗前,身影笼罩在老僧侣宽大的僧衣阴影下。
“洛先生。”老僧侣淡淡的叹了口气,刚吐出这三个字,却又停住了话头,只是轻轻握了握罗安的手,眉目间慈悲色显露无疑。
罗安轻轻摆手,继而摸了摸楚敦煌槽乱的头发,看着他眼眸中的坚忍,半晌才笑了笑。
一剑破开“魇绣”幻境,重创巫祭之余,罗安本身又有几多损毁,他自是心中了然的。帝国勇士十万,巫祭站立在域外幻术之巅,其本领,本就和罗安不相上下。破城一夜,罗安身负楚敦煌杀出重围,千里奔跑,与巫祭一战,胜负悬念本就不大,如今能护得楚敦煌平安,对于罗安而言,已是万分不易。
可这不易的背后,便是油尽灯枯。
罗安轻轻打了个手势,示意老僧侣先出去。
老僧侣点点头,起身退出房间,轻轻关上门。
屋里光阴晦暗,只有窗棂中透露出一些明媚的朝霞,将不大的屋子切成明暗两色,对角分明。罗安微闭上眼,半生岁月走马观灯般在眼前倏忽而过,龙山修真,洛城行走,醉霞楼恣意挥洒,千里北上快意纵横......没想到却是如同凡家百姓,最后还是死在床上。
罗安忽然觉得有些滑稽,忍不住想笑,可张开嘴,却是隐隐的喉结颤动的声音。
十年没有说过一句话了,竟是连笑声,都如此不伦不类。
罗安彻底闭上眼,约莫半柱香时间,他才缓缓睁开。原本聚集于他眸中深处的死灰色却在这次睁开眼后渐渐消弭无踪,取而代之的则是一片盎然生机。这对濒死的罗安而言,仿佛枯木逢春,连带着楚敦煌都神色飞扬起来。
可下一刻,楚敦煌却惊讶的叫了一声。
罗安的脸颊、手臂、肩头,凡是能看到的地方,竟然都开始寸寸龟裂,伤口纵横交叉,遍布了整个皮肤之上。那些伤口细腻干脆,似乎是让人用银线喇开的口子,而皮肉却又翻卷出来,像是被风沙吹打,烈日灼烧。
楚敦煌握着北海天心的手蓦然松动了一下,可立刻又被人握住了。
罗安握着楚敦煌怀抱北海天心的手,眸子里的生机肆意生长。他动了动嘴唇,终于吐出一个字眼。
“安。”
只是一个安字,瞬间让楚敦煌心中所有的躁动和不安都消散了。而罗安眸中的生机,也随着这个字眼的音韵律动尽数传递给了楚敦煌,像是春风拂柳,在楚敦煌身周轻轻辗转,继而化作春雨入泥,滋润进他的周身。
“我修了十年的闭口禅。”
罗安笑了笑,说出了十年来的第一句话。
楚敦煌愕然。
罗安脸上的笑容绽放在伤痕密布的脸颊上,看起来有些可怕,但他却又笑的如此欢畅与云淡风轻。
“北海天心是帝国神器,堪负帝国气运。你用它杀了巫祭,巫祭那一身幻术修为,便转嫁到了你的身上。我不知道这是好是坏,我能做的,只有用十年所修的闭口之功封印住巫祭修为的躁动与狂戾。”
“你很好,但我唯一担心的就是你的杀心,你的仇恨。破城之夜的漫天血光并非你这个年纪所能承受,但偏偏上苍就是选择了让你来担忍,宿命如此,徒呼奈何。你要记得,杀戮心可有,却不能够让它在你的心中生长,你要一手杀人剑,一手夜灵花。”
“去洛城,你要去洛城。北境候势力纵横庞大,既然巫祭能够找到这里,那别的杀手亦可千里突袭。只有中原王朝的洛城,那里才是北境候无法染指的地方,那是你的安全之地,更是你的成长打磨之地。你去洛城,去找一个叫轩琅易青的人,他会为你做好所有的安排。”
“不要去找你的舅舅,至少现在不可以,千万不可以。”
罗安的声音逐渐低落下去,他身上伤口的崩裂速度同他说话的多少成正比,随着他说的话越来越多,眸中的生机便越来越黯淡,身上的伤痕便越来越密密麻麻。楚敦煌想要打断他,可罗安却丝毫不加停顿。
“十年前,我同你母亲北上帝国,在半步多中,我以二十载的痛苦为酬,让老和尚送我们去帝国。在离开草原的前一天,我决心修龙门宗秘法,闭口禅。我十年不曾说过一句话,隐身于王宫内,便是想以闭口禅,护你母亲周全。”
“但破城那夜,我看到你母亲投身火海,才明白原来再强横的功法,能护得了一个人的身子,却护不了一个人的心。对你母亲而言,你的父王,才是她生存下来的信念和勇气。我早该想到,你母亲那样的人,岂是我能护的了的,岂是愿意让我护的?我很恨你父亲,因为我不曾护的了你母亲,而他那样拥有帝国的王者,竟然也无法保护她。”
“可等我带着你逃出帝国,我才明白,这十年里,我什么也不算。一个自以为是的痴情种子?一个自哀自怜的多情修士?我什么也不算。你的母亲和父王,他们才是彼此的世界,他们把世界经营的美轮美奂,并关上了世界的门。我开始在敲门,在破门,最后在守门,可一直以来,我也不过是在自欺欺人罢了。”
“我这一生,不过如此。为一人弃了天地正道,为一诺舍了四海风光,说伟大,说卑微,都参差可矣。但阿煌,你可知道什么是最美?”
罗安的声音几乎不可闻了,可是当他说到这里的时候,目光却忽然亮了起来,他看着虚无的空气,声音陡然明亮。
“最美就是,我从不后悔。”
楚敦煌放声大哭,眼泪低落在北海天心上,被蒸发的如同深秋的大雾,迷迷蒙蒙。
站在门外的老僧侣目光低垂,合十双掌,轻声叹道:“阿弥陀佛。”
天光忽暗,楚敦煌面前的罗安,阖然辞世。
在院中同巨狼依偎在一起的麻衣少年抬起头,看着那个传出哭声的房间,有点发愣。巨狼伸出舌头,在他的身上****着他的伤口。
院中的枫叶簌簌而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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草原风声如海,灌入楚敦煌的双耳。老僧侣的《往生咒》音调转折无律,在楚敦煌听来远不如帝国的《送灵歌》苍茫哀切。只是他已经答应了罗安,再不说半句帝国话,他手中拿着罗安的笛子,忽然很想吹一曲《南乡子》。
故国的渔舟晚唱,烟雨桃花,应该是罗安很想念的吧。
他看着怀里和北海天心拥在一起的灰色坛子,已经被风干了的眼泪黏在脸上,冲刷出两道泪痕。老僧侣念完不知道第几遍的《往生咒》,低头颂了一声佛号,双掌合十分开,僧衣拂动。
半步多客栈的所有灯笼,在眨眼之间变作了纯白色。
骑在巨狼身上的麻衣少年有些吃惊,看向老僧侣的目光便有了一丝警惕和敬佩。
“什么时候走呢?”老僧侣轻声开口,声音有些不复昨日的苍老,还有些疲惫。他看着眉头不自觉锁起的楚敦煌,忽然觉得去洛城对他而言,有些残酷。
那是一个陌生的城池啊。
在陌生的国度,有着陌生的街道,陌生的房屋,陌生的人群甚至陌生的万家灯火。他这样的年龄,在北国应是正爱冰嬉,于草原,应是牵狗逐兔,就算是在南朝,也该是入读私塾的欢悦少年郎。
可现在他怀里的,却是杀人的利器,和死者的骨灰。
“其实我这里,还缺一个跑堂的,如果你愿意,在老和尚这里待一段时间,也未尝不可。”老和尚看着楚敦煌,轻声询问。
“明日清晨。”楚敦煌斩钉截铁。他看向老和尚,忽然低低行了一个北国极为尊崇的礼节,道:“谢谢老师父。”
“我有什么可谢的。”老和尚有些吃惊,不过随即眉目中便生出了一丝柔和的光芒:“我和洛先生是旧识,他是我的老主顾啦。”
楚敦煌直起身,问道:“老师父,他的真名是什么?”
“真名......”老和尚喃喃,他本想说些人生在世,名字不过代号而已,知道真名又能如何呢之类的话。甲乙丙丁,到最后还是这坛子中的一抔灰。但只不过一瞬间,他便笃定道:“他叫洛谙,是南朝龙门宗的弟子。”
楚敦煌躬身谢过,反身站立,目光落在翻涌的草浪中,再不言语。
老和尚轻叹一声,转身进了客栈。
楚敦煌不会再哭了,有什么可哭的呢?破城之夜,父王母后殉国,诸王亲贵族被一一诛杀,帝脉除自己外亦被屠戮殆尽......所以,有什么可哭的呢?如此多的鲜血,如此深的悲伤,如果要哭的话,自己需要几辈子的眼泪。
可,他不过是个孩子而已啊,面对悲伤,他只会懂得用哭来排遣。他不知道还有人会选择借酒浇愁,也不知道如何才能寄托哀思,他只知道难过就应该哭,除此之外,又当如何?父王没有教过,和母后在一起的时候,笑都来不及了,就算是带着他奔逃千里的罗安,也没有教过啊。
楚敦煌抱紧了北海天心,他忽然觉得有些空荡。
然后他就看到了面前突兀的出现一匹巨大的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