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皮克跟你说过什么？他是怎么说的？他把坏事都说到我头上了吧，真是恶人先告状。我说，因误会而产生的怨恨太可怕，怪不得你怀恨在心，一对老拳对我的耳朵下手那么重。胡皮克那一套说辞根本不可信，少不了指黑为白指鹿为马。你可以去问刘红线，她会给你更详细的解释。其实有什么好解释的，合乎逻辑的解释都是谎言。
最会讲故事的人是你呀，我只是想从你的嘴里听到这个故事而已。祝未来说，你要是哪里说得和胡皮克不一样，我会提示你的。你不想知道胡皮克编造了什么不利于你的情节吗？不管怎么说，只有你讲出这个故事，我才能知道他隐瞒了什么，有没有胡乱指控罪行，我才能找到隐藏的真相，看看谁欺骗了我。
我不停地搔耳朵，里面乱哄哄的声音飘忽不定，说你刚才用了欺骗这个字眼，这个字眼让人很不舒服。你不能用我没做过的事情来攻击我，这不公平。这个事情不是简单说一个故事就能说清楚的，但真相很简单，就是流产跟我没有关系，不能因为真相太简单了你就不相信。那一天没有人存心那么做，那只不过是个意外。如果我存在过失也仅仅是说错了几句话而已，我没有欺骗谁，那个时候我还没有学会撒谎咧。
看来你什么都知道呀，细节没有人比你了解得更清楚了，快讲给我听，你刚才讲故事的劲头哪里去了！
我说，你容我几天时间回忆一下，我会把这个故事的来龙去脉原原本本地告诉你。
祝未来说，其实你不用编什么故事，你就把刘红线流产的时候你眼里看到的描述一下，还原现场就可以了。你讲的时候注意一点，一个人的谎言挂在嘴巴上，眼睛就会出卖他。不过一个充满谎言的故事我也需要。悲剧都在喜剧里，真相都在谎言里。
我可不是演技青涩的小演员，撒谎也不会让你看穿的。不过就算你冤枉我撒谎，我也会说实话的。我说，这么久了，我不会记得那一天的情形的。对于情景重现我是很在行的，是不是就像证人一样，回答你看到了什么这个问题就可以了。总之一切都不是你认为的那样，我们赶紧谈谈正事吧。
你就喜欢改变话题，为什么不立刻辩解？这只能说明胡皮克根本没有冤枉你。
我才不辩解呢，只有撒谎的人才需要辩解。我说，你相信胡皮克说的话吗？他的谎言只有你相信，他自己都不会相信的。
祝未来说，你相信你自己说的话吗？
你怎么还来试探我，不辩解是因为我并不畏惧胡皮克的诬赖。我说，你的胸口是不是应该挂着良心？刘红线大肚子应该谁来照顾她，我不是替你照顾她了吗？至于那个事故，我发现危险的时候已经太晚了，什么也挽回不了了。
祝未来说，我手里真的没有现金，你看我日日花钱如流水也是身不由己呀。
我说，现在才跟我说没有钱这样的话，你这不是戏弄我们吗？
其实也不是没有办法，我可以指条明路给你，看你怎么办了。祝未来说，我和胡皮克合伙开了一家医院，他总是说医院不赚钱，你说怎么会赚不到钱？
我说，他说的这些鬼话你不要相信。
谁的话我都不会相信的，这个世界的信任只有一种情形，就是好人相信坏人的话。祝未来说，果然你是最了解胡皮克的人。现在我要和胡皮克拆伙收回医院，你去让胡皮克让出他的股份交出医院，我就奖励你三百万拍摄资金。
我说，听你这么一说就知道那个医院是个聚宝盆，他怎么会白白转让给你，我去努力也是白努力。你们不是表兄弟吗？为什么你自己不去？
祝未来眼睛瞟过来，表情诡异地说，不，你们才是兄弟呢，他一定会听你的，昔日只有你和胡皮克拥有深厚的交情，对你而言这是多么简单的债务清欠业务，你帮我一次我帮你一次，我们互不相欠。
我可不想卷入你们的债务纠纷之中。我说，祝未来你能不能不求回报地做一次善事？
祝未来灌下一杯白酒，眉头眨了眨出现了痛苦的末期症状，说这酒味道太淡不够辣。无偿奉送不是一件合理的事情，出了钱就要获得有价值的东西不是么？你又没有什么能够和我交换这笔钱的东西。你说了不少漂亮话，但你的马屁我不稀罕。
我的赞美不是马屁，赞美是崇高的，价值无限。我说，只要我能说服胡皮克就可以了？
难道我会说话不算数么？我宁愿当个穷光蛋也不能当个骗子，那么多钱并不会因为给了你一点儿而少一些的。
我说，喝醉的人真令人讨厌。祝未来你又要故意喝醉了，哪个醉鬼也不会履行承诺的，你明天又要想不起来说过什么了。我很怕你说话不算数，看来你真要说话不算数了。古人云，大醉之子必痴狂，劳倦之子必废伤。你还想不想和刘红线生儿子了？
祝未来脸蛋上绽满了笑容，说我喝得晕头转向还不是为了向你表示祝贺，青林子，多年不见你的心变了，变得对人刻薄也贪婪了，身上长满了邪气。我的好心什么报酬也没有，拿出钱总要换到一点什么东西，连个真实的回答都没换到。青林子你为什么不说实话，难道非要灌醉你，让你酒后吐真言？林带呢，她什么时候离开这了？
8
尹真人的药店不见踪影，那里重新建造了一座五层白色建筑物。一条又长又宽的横幅挂在门前，上面写着口号：我们女人不吸烟，我们女人不喝酒，我们女人要健康。
我走进西施女子医院，看到导医前台有一个金发壮妇长着鸭蛋胖脸，此刻正在装饰她的肥脸，往脸上扑白粉。
我说，化妆的时候面颊是关键，处理好了能让你更好看。
金发鸭蛋脸眼球不停地转动，说胡皮克院长正在开会，没有办法见你，下次再来吧。
我说，你知道我谁吗？胡皮克可以不见别人，但是不会不见我的。
金发鸭蛋脸说，胡皮克院长的亲爹来了他也不会见的。
我说，就算他不见我了，我也要亲自跟他表示一下见不到他的遗憾。
一楼的走廊站着好些个妇女，她们的肚子大小不一。一个金发鸭蛋脸怎么能拦住我，我冲上二楼，打开了几个房间，发现里面都是睡着的孕妇。
金发鸭蛋脸也跑上来，满脸怒气地说，如果你再找碴我就不客气了。我回头说，你吓死我了，脸上涂这么多白粉是要唱戏么？女人下台阶的时候，肥硕的屁股快从裤子里蹦出来了。我想如果她压在哪个男人身上，一定会让他喘不上气。
我坐在前台旁边的椅子上，说胡皮克很受孕妇拥戴呀，人这么多。金发鸭蛋脸站在旁边看着我说，不要再讲废话了，再说话我就赶你走。
我说，是的是的，无知者最好沉默。你的脸蛋让我联想起了水蜜桃，你真是个性感的女胖子。
金发鸭蛋脸抬眼打量着我，说这个联想是真的吗？
我说，当然是真的。
金发鸭蛋脸说，我叫毛小西，我是毛小西呀，你还给我削过一次铅笔。
我说，什么铅笔？你怎么是毛小西，毛小西是谁？
毛小西说，我小名叫糖豆，我哥哥是毛冰封，有一只养了很久的鹦鹉。
我说，那只鹦鹉会骂你妈的操你妈逼，骂声跟咒符一样让人头疼，五颜六色的羽毛比女人更性感，这些我都记得真切。
毛小西说，那只鹦鹉对骂人很有天分，不但会骂出贱狗贱驴贱猪，还能骂出死狗死驴死猪，你说它的嘴有多灵巧。
我说，那个声调就跟人磨短了半截舌头一样。
脏话的讨论很有力量，让我们两个变得兴奋起来。多年以前，我和毛冰封之间有着坚固而奇妙的友情，作为最可靠的伙伴，他以前常常在我身边，如今我仍会背诵毛冰封写过的一首好诗。他还写过：我和我的好朋友，交错生长，永不分离。多么感激有人为我写过这么一句话。
我说，糖豆你以前是个小孩呀，你的爸爸是个黑大个，小时候你还摔过一次脑震荡，你看我的记性还不错吧。
毛小西说，你怎么看起来像个异乡人，我也差点没认出你呢。
我说，我也没有认出你来，不知道是因为你长大了还是在脸上扑的粉太多了。你小时候多好看，我印象深刻着呢。好好梳洗一下，不要胡乱往柔嫩的脸蛋上搽粉。
我和毛小西相认了，轻轻握手，我们之间原来是存在着某种联系，能够连缀起来的。她一下子语调全变了，友好且和善。
我说，这里怎么这么多人？有这么多人患了妇科病吗？
毛小西说，这里正在搞一个温馨活动，终身保障计划，两个月三个月来流是三百块，四个月五个月来流也是三百块；流一次是三百块，流两次三次也是三百块，就算流坏了重新回来流也是三百块。西施女子医院还发誓流过之后还您一个纤细的腰肢。
我说，胡皮克的花样还真不少。
毛小西说，我今年才十八岁，受了这么多委屈全是胡皮克给的。不要再提胡皮克，我一提到胡皮克这个混蛋就要咬着牙齿讲话，牙缝里全是根深的憎恨。他已经半年没有给我们发全工资了，我们的正当要求他都置之不理，还说要将抠门当成一门艺术。最愚蠢的是，每天早晨护士们见面不能说“你吃了吗？”这类发自心底的问候，而必须鞠躬说“热爱西施医院”。
我说，胡皮克成了一位富有的院长，我要让他资助我一下。
毛小西说，你这项任务太艰巨，我们现在都消极怠工呢。胡皮克是个小气的财迷，这个黑心雇主对我们又压迫又剥削，为我们长一毛钱的工资都是很困难。
我正要走时，胡皮克哭丧着脸走出来了。多年不见，胡皮克头发稀疏了不少，成了一名穿着白色大褂的中年男人，面容灰白消瘦，脸庞的线条精细，胡子剃得很光滑，脖子上挂着听诊器。他果真看起来有些吝啬，不像是爽快的人了。
我说，胡皮克你怎么才出现，为什么没有准备迎接我的到来，太不够意思啦。
胡皮克说，你的口音怎么变了，家乡话你都说不好了。
我说，口音变了人没变。恭喜发财，你这里的光景不错呀。
胡皮克对毛小西说，你赶紧去切一个西瓜。
胡皮克说，我的西瓜很甜。
我说，我来找你还有事情，不是来吃西瓜的。
胡皮克说，先把西瓜吃掉，我们再正式交谈。
我说，我们一起吃，你也吃一块。
胡皮克说，你吃你吃，我不吃。
那些黏稠又香甜的汁液确实让人沉湎，我一口气吃完了全部二十个瓜瓣。胡皮克你真吝啬，你不请我吃大餐请我吃西瓜，不过你这个西瓜真的很甜。我拍拍肚皮说，谢谢你的西瓜，肚皮吃大了，腰都快撑断了。
胡皮克说，是祝未来派你来的吗？
我说，你的消息还真灵通。胡皮克我们谈谈吧，我需要你帮帮我，赞助我一点钱。
胡皮克机警地说，你听谁说我有钱？
我说，即便你皱着眉头，财富也都写在你的脸上。
一定是祝未来让你来找我的吧，这种阴谋只有他能策划出来。他那只黑手掳掠我的东西还少吗？胡皮克说，别看我开了一家医院，现在也只是勉强度日，身上一个子儿也没有，我正要把医院抵押给银行。你看现在还有人找男妇科大夫吗？
我说，一个大款如果不能装出钱花不完的样子，就离破产不远了。
胡皮克说，我难道对你不够意思吗？现在你可以坐我办公室里最贵重的皮椅子，随便摸那张鸵鸟皮的老板桌，手捧我的精装书，使用茶杯冲泡狗牯脑，但是我哪里有多余的钱给你？
我说，你不是一院之长么，牢骚还真多。
作为一院之长，我不太轻易出诊，长期孤单，丰富的妇女医学知识用处不大了；作为一院之长，我吃苦耐劳从早干到晚，希望了解的是人间疾苦；作为一院之长，我慈善事业还做了不少，西施女子医院保护女性身体健康，每年免费检查身体。我不喜欢金钱，向往简单而淳朴的生活，就算有钱也要做一个质朴散淡的人。
这就是你准备好拒绝我的标准答案吗？我说，那你先给我一点，给多少都可以，你总不会一分钱都没有吧。
我是很愿意帮你的。胡皮克从皮夹里掏出一叠纸币，说这点可怜的钞票是我全部的家当了，给了你我就身无分文了。这么薄薄的一叠才一万块人民币。我可不是喜欢摆阔的大老板，你也要懂得积蓄，学会省钱，省钱才是最大的收入。
我把一万块塞进口袋里说，谢谢你胡皮克，我可不是那么好打发的，一万块钱连口袋都塞不满，我不相信你是个穷光蛋。
你有什么不能相信的，胡皮克指着门口一辆旧式小型摩托车说，你看虽然我崇拜007电影中詹姆斯·邦德的座驾，但连辆高级轿车都没有，你见过没有轿车的院长吗？
胡皮克把缺钱这个状态讲得很真挚很生动形象，不停地皱眉一副怨苦的样子，我看到胡皮克连续发出喟叹吐出黄连苦水。
临走我说，你把这个摩托车借给我玩几天也行，我回来了也没有个交通工具。
胡皮克说，这个摩托车很危险，油门难控制，车胎容易爆，还特别爱熄火。
我跨上灰绿色的摩托车说，只要刹车好用就可以了，还有你的护士们都在怠工，病人受得了么，你该整肃纪律了。
胡皮克说，哪一个怠工？谁都可以投诉的，接到投诉我一定开除她，是不是毛小西？我看你们窃窃私语。
你这里护士不少，可没一个上眼的。我说，哪里是毛小西，谁也没有她那么尽心尽责，你应该对你的员工充满关怀才对。
胡皮克说，每一个员工都包吃包住，我让她们享受这样的待遇还不行么？他指着毛小西说，你挺直站好，我看你在医院里没少弄鬼！
9
刮风，抖落了一地叶子。降雨之后，雨水冲刷着树叶果皮石块，泥浆里面藏着粪球堵塞了下水口。县城流满了水，路上行人身上都沾满了水。
我一直睡不好觉，躺下耳朵里面就开始嗡嗡作响，又疼又痒。
刘红线皮肤枯燥，颜面如背阴之苍草，说这一阵天天做梦，梦的数量突然变多，梦见有一条大船在窗外经过，一些人站在码头上挥手道别，汽笛一响，梦中人挥手就挥得更厉害了。甲板上全是鱼在跳。
我说，梦见鱼代表什么？是不是要怀孕了？
她说，我已经两个月没来月经了。
我说，恭喜你了，终于达成所愿了。
我心慌耳鸣脾气暴躁好像绝经了，我还不到四十岁呀。刘红线满脸愁云，嘴里发出深沉的叹息，说绝经提前了，一切就都完了，我还想要为祝未来生一个儿子呢。第一个月我还以为正在等待的好儿子来了呢。到医院检查之后，胡皮克告诉我卵巢开始萎缩，我已经绝经了。人们都说有了老婆不愁孩子，我绝经了还能嫁给祝未来吗？这个事情让祝未来知道了他还能娶我吗？
我说，胡皮克那个地方的诊断不能信，很难说是准还是不准。你确定真是绝经了么？你最后一次和祝未来做爱是什么时候？
这是你一个侄子应该问的问题吗？
我感到歉意和焦虑，又一次心疼我的姑姑刘红线。我说，我听到这个心酸的消息也很吃惊，不过肯定有办法的，各种疗法都可以试一下，我相信你的生育能力强着呢。说到这里，我立刻一言不发了，害怕继续下去会用幻象来欺骗她。刘红线向我投来恳求的目光，我又不是救命稻草灵丹妙药，她看我也没有用。
我随意按动了几下电视遥控器，电视播出的节目：
画面： 一对忧愁的夫妇来回徘徊。
解说词：你周围的怀孕妇女是不是年纪越来越大？她们还在为怀孕烦恼吗？
画面：一名害羞的妇女正在被妇科医生检查身体，悲诉病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