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在我的瞄准镜里泰然自若,但我看得出她的灵魂在颤抖。
我何尝不是?
她已经没有选择了。只是同样的,她也让我毫无选择。
我不能有太多胡思乱想,也不能让感情蒙蔽了眼睛,我甚至阻止了一切有关于她的记忆涌进我的脑子。
我唯一要做的,就是想办法查明她的身份,然后在发现她有异常的时候,扣下扳机。就像当年老古对他儿子跟儿媳做的那样。
原来这非常困难,就好像是自己剜自己的心。老古当年到底是如何做到的?
时间拖得越久,我就越发控制不住一个来自侥幸心的声音——她没有问题,是我妄自猜测;她没有问题,是我杞人忧天……
不!我必须在我自欺欺人之前,把这事给了了。
第十二话:善者不来
阿昆闻言,当场就愣在那儿。这番话哪怕是面对一个陌生人他也难以启齿,何况是自己的亲人?
“快点!”但梁叔似乎并未站在他的立场去想,“你要是不愿意这样做,我就只好开枪了。”
“不可能的!”阿昆突然冲对讲机大吼,直把身旁的曼君吓了一大跳,“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但那是绝对不可能的!”
“你忘了三年前的事吗?”梁叔一面说,一面为狙击枪上膛,那上膛的声音清清楚楚传到阿昆的耳朵里,“别的我不多说了。我要开始倒数了。五!”
阿昆被逼得无可奈何,只好把筷子硬塞到雪谣的手里。
“四!”
他急得满头大汗,指着地下的弹壳说:“雪谣听话,快把弹壳夹起来!”
“三!”
他见雪谣仍旧无动于衷,更是心急如焚。“就当是姐夫求求你,快把弹壳夹起来吧!”
“二!”
曼君在一旁看着丈夫焦急的样子,已然泣不成声。因为她也知道,梁叔为何让妹妹用筷子把弹壳夹起来。
“一!”
雪谣垂下头,目光在筷子与弹壳之间徘徊,神情仿佛透露了她的心事。她并非不想把弹壳夹起来——
而是她不会。
“阿昆,”梁叔的声音坚毅果断,却又带着极重的负罪感,“我向你们夫妻俩道歉了。”
他话音刚止,雪谣忽然尖叫一声,飞身扑向姐姐,夹手从她怀里抢过小霖。众人无不被雪谣突如其来的举动吓一大跳,还没反应过来,她便已抱着小霖直奔二楼!
“雪谣!”曼君哭喊着就要追去,却被阿昆旁抱住。“老婆!听我说,她……”阿昆也忍不住哭了,“她已经不是雪谣了。”
“不!”妻子声泪俱下,恨不得一头撞死在墙上。阿昆哭着进对讲机说:“梁叔,求你给她个痛快吧。”
梁叔何尝不想给她来个痛快,只是她抱着小霖一个劲往高处奔,梁叔怕伤及孙儿,说什么也不敢开枪。
雪谣一直奔到顶楼,面朝梁叔的方向站在天台边缘,把小霖高举在面前。也不知小霖是不是早吓坏了,只瞪着眼睛张着嘴,一句话也没说,唯独眼泪大颗大颗地掉。
“梁欣健!梁大叔!”雪谣高呼梁叔全名,语气怒极且傲,“你这卑贱的人类杀我同胞不计其数,我这就拿你的龟孙儿垫背!”说完,把小霖高举过头,就要往楼下抛!梁叔看着她一举一动,算准了她把小霖抛下的时间,忙掷下狙击,从树旁跃出,没命似地朝旅馆奔去!他在想,哪怕用自己的身体当肉垫,也要把小霖接住。因为他不能失去孙儿,那是他的精神,他的全部!
然而就在这时,小霖蓦地大叫:“谣姐姐——!”雪谣闻言,竟霎时愣住。她的双眼逐渐反白,血丝满布,两片樱唇被自己咬得流血不止,带着唾液一并溅到脸上,又时而笑时而哭,活像羊癫疯发作一样,面目极其痛苦狰狞。若不是亲眼所见,谁也不会想到一名年芳十八的少女竟然有如此表情。
“别……做……无谓的……反抗了!”她断断续续地自言自语,“你……这……低……贱的……躯壳,已……经为……我……所用了!退下吧!”她貌似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重新夺回主导权。
听见妹妹的话,曼君更心如刀割。“雪谣,我对不起你!”但除了痛哭,她已经无计可施。
与此同时,旅馆四、五楼,分别冒出两名“日军”,提起自动步枪朝急奔过来的梁叔扫射。他心系孙儿的安危,哪里顾得上迎面射来的子弹,忙双手互头,继续前奔。只听见“啪啪啪啪”四声,他的手臂和腹部便分别挨了两枪,若不是穿了防弹衣,恐怕就要命丧当场。他强忍着剧痛,直奔饭店大门,并迅速拔出腰间的手枪,朝那两名“日军”开火还击,将他们逼了回去,然后张开双臂,等着孙儿落下。
可是,孙儿跟雪谣都不见了。
“小霖!”他慌了,可是回应的却是那两名卷土重来的“日军”的子弹。他万般无奈,只能退到饭店里。
这时,半空中忽然闪过一阵强光,就像是相机的镁光灯,只是那并非耀眼的白光,而是青黄难辨的彩光。接着“嘭”的一声巨响,饭店门前已赫然躺着雪谣的尸体。
“雪谣!”曼君惨叫一声,随即昏倒在丈夫的怀里。
梁叔心中剧痛难当,头脑顿时一片空白。雪谣的身体像溶化似的趴卧浓稠的鲜血中,死状惨不忍睹。梁叔别过脸去不忍再看,即便他一早就知道会是类似的结局。他把头埋在胸前,情不自禁地陷入对雪谣深深的哀悼中。他想着刚才自己是否真的能朝雪谣扣下扳机,即便知道她已经不是雪谣;也想到雪谣不久前才大概满了十八周岁,自己送了她一柄崭新的手枪作为她那个不知道是否准确的生日的礼物,小霖还为她唱了新学的生日歌。
小霖……
他蓦地如触电般浑身一震,所有念头在顷刻之间消失殆尽,仅遗下其中之一——既然雪谣已经坠亡,那小霖在哪里?一念及此,他连忙奔到雪谣的遗体前,检查她身下有否压着小霖。确认坠楼的只是雪谣之后,随即为手枪换了弹夹,高呼着“小霖”,直奔上楼,只留下抱着昏厥的妻子在痛哭的阿昆。
梁叔一直往楼上奔,目标是顶楼的天台,那是他最后看见孙儿的地方。可还没奔到三楼,这个上了年纪的胖老头便已气喘嘘嘘、手脚发软,而且手臂和腹部的枪伤亦越发疼痛。“小霖……”他的声音也渐虚渐弱,后来更只有他自己才能听得见。
好不容易才爬到天台,他已经累得满眼黑影,高血压让他险些因为脑供血不足而晕倒。他只能在模糊的视线中寻找着孙儿,却哪里看见半个人影?忽闻楼下传来笑声:“哈哈,梁大叔!”那是一个陌生男子的声音,但语气却与雪谣死之前如出一辙,“谢谢你指出我们的弱点,我同胞的牺牲有价值了!后会有期!”
梁叔循着声音跌跌撞撞走到天台边缘往下一看,见有两个人影正披着月色,疾步跑向离旅馆后方不远的小树林,而旅馆长满绿藓外墙上,正挂着两条爬山索。梁叔这才知道,侵占雪谣身体的家伙,竟然在雪谣坠亡之前把自己的意识转回到自己人身上,并未与雪谣同归于尽。
他觉得雪谣白白牺牲了,顿时气得七窍生烟、老泪纵横,早将脑后的刺青忘得一干二净,怒吼着举起手枪,朝那二人连开数枪,却无一命中。那二人很快就没入了小树林里,再也寻不着踪影,唯独他们狂妄的笑声仍在夜色中回荡。
梁叔悲愤交加,一手捂住胸口狂喘着气。他知道自己的血压已到临界点,若再激动,恐怕会爆血管,严重的话甚至会当场中风。但他实在按捺不住心头的盛怒与悲伤,随即双膝一跪,扶着天台的护栏失声痛哭。泪水模糊了他的视线,口腔里挂满了黏稠的唾丝。但他只哭了几秒,就压抑住自己的哭意,他知道自己需要的是理性而非感性。当他感到气息渐缓而要站起来的时候,忽然感到晕头转向,踉跄着倒在地上,再也爬不起来。他觉得无论自己吸入多少空气,也毫无呼吸的感觉,四肢软得像纸糊一样,使不上半点力气,只能半抬着眼皮,远远望着挂在一碧如洗的夜空中的朗月。
今夜是满月,月亮很大很圆很亮,仿佛就近在眼前,只需一探手,就能将其揽入怀中。他迷迷糊糊地看着,眼前的景象忽如平湖投石般泛起涟漪,竟渐渐浮现出故人的容貌。
他神智恍惚,早已分不清什么是幻像,什么是现实,只是一厢情愿地对着他看见的朋友念念不休。“老古,振锋,若婷,我对不起你们。”他的理性失败了,人始终对自己的情感无能为力,他的泪水再一次倾泄,沿着眼角一直滑到耳畔。“我曾拼命保护自己的家,但家没了。好不容易让我碰上你们一家,我也拼了命去保护,可你家也没了。你把小霖托付给我,我还是拼了命去保护,可是连他也没了。我已经尽力了……我真的真的已经尽力了……啊——”他像个孩子一样放声大哭,哭声宛如一只垂暮的牧羊犬的悲鸣,隐隐诉说着他的绝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