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入十秒倒计时。”
吕湘英再无暇理会乱七八糟的事,只管照着系统提示的减速功率,将推进器启动杆推至最高,然后立即转身,四肢并用,紧紧把年沐盈连人带座一并抱住。
推进器全功率启动,向“逐日”号滑行的反方向推进,飞船速度剧降,船上的人同时被向前抛,若不是系了安全带,人们恐怕在减速开始的第一秒,便已在船舱里以每秒两百千米的速度撞个支离破碎,那可是比在珠穆朗玛峰垂直往下跳还要快上千百倍的速度,甚至可能撞穿舱壁。
减速造成巨大的反作用力作用在每一个人的身体与安全带上,而吕湘英只能靠四肢紧抱座椅去承受。他咬牙切齿、面容扭曲,戴着航天手套的手也抱不牢座椅,渐感松脱。回头一看,在减速的反作用力下,“逐日”号机头已出现不同程度的折弯,控制台某些元件也因此短路,迸射着火花,在月球的背景下,仿佛一道道璀璨的烟花。
他蓦然想起,在向年沐盈求婚的酒会上,在那天的夜色中,月色是朦胧的,不像现在所见的荒凉,烟花是绚丽的,不像现在颜色单调,但怀里却是同一个人,都是她。
他的手松脱了,再也抱不住座椅,甚至来不及抓住任何东西。在坠向风窗的时候,他刻意扭过头不去看年沐盈的脸,生怕自己舍不得这个人生路上的第一位亲人——他是名孤儿。
“湘英!”忽然间,他感到腰部一紧,已被环腰抱住,“抱着我,不要放手!”年沐盈不知从何时醒了,在他脱手的那一刻得将他抱住,“你傻不傻,咋不扣上安全索闸紧了!”
他的大脑一片空白,没来由地说了句:“如果我扣了安全索,你就不会抱着我了。”这是他作为丈夫时,跟妻子交流的基本风格。
“不!我一定会抱着你,不会再让你掉到外太空去的。”她似乎产生了某种错觉,以为自己还在拼命将吕湘英从舱外拉回来。
尽管两人都穿着厚重的航天服,抱起来十分困难,但此刻他们却觉得彼此的心从未如此靠近。
“逐日”号终于停了下来,最终悬停在月球一千四百千米的上空。吕湘英轻轻脱开年沐盈的拥抱,并迅速滑到五名试航员跟前,逐一检查他们的状态。年沐盈满眼迷离地看着他的背影,才发现自己正安坐在船长座上。她解开安全带,滑到吕湘英跟前,不料被风窗外的月球吓得怔住。
“梅先生!”吕湘英轻轻拍着两眼圆睁的梅若虎,看样子他是醒来了,不过也被吓坏了。他过了很久才回过神来,顿时情不自禁地掩面痛哭。吕湘英由他哭去,经历了这样的事,能哭得出来真是一件幸事。事实上,船上任何人都能哭,唯独他不能,因为他一旦表现出脆弱,其他人也只能跟着他一同崩溃。
他越过梅若虎,正往陈华声的方向飘去,不料却撞上一直在旁发愣的年沐盈。他顺着她的目光望去,便知道她为何事发怔。“我也不知道发生什么事,”他说着,目光投向导航系统的界面,上面显示着“逐日”号正处于月球的背面,只要越过月球,就能看见久违的地球,“但我们好像真的回来了。”
“这……这不可能啊。”年沐盈颤着声说。
“现在先别管这些了,”吕湘英说,“等回到空间站,我们再把航行日志调出来看看发生什么事吧。”他指着另一边的汤兰和吴翠莺,“你去看看她们是不是还活着。”
两人随即分头去检查,没过多久,“逐日”号上便回荡着吴翠莺的尖叫,却又在一记耳光中戛然而止。所幸的是,五名试航员都还活着,但精神还是恍恍惚惚,反应也相当迟钝,除了汤兰仍旧像个没事人似的。陈华声吐了一袋,险些没把其他人也惹吐了,潘德念只顾对着眼前的月球傻笑,吴翠莺被年沐盈扇了一耳光,看样子是清醒过来了,一个劲地问她的死对头——汤兰——自己是不是在做梦。
为了振奋众人,吕湘英滑到广播器旁,打开全船广播:“各们‘逐日’号的成员请注意。”他的声音响彻“逐日”号上的每一个角落,叫人不得不安静下来,息心聆听,“虽然我也搞不清楚发生了什么事,但我还是以无比喜悦的心情向大家宣布……”说到这儿,他强忍着泪水,艰难地从牙缝里挤出五个字——
“我们回家了!”
他的发言并没有迎来欢呼,而是一阵接一阵撕心裂肺的哭声。吕湘英咧嘴笑着,却也红了眼睛。“我警告你们啊,”他不着痕迹地拭去一颗擅自飘出眼眶的泪水,“管好你们的眼泪,最好关上面窗再哭,别让它们跑到电子设备里。”
众人在一片既喜悦又悲怆的哭声中,庆祝着自己大难不死、凯旋而归。他们相互拥在一起,仿佛从尸骨如山的战场上爬起来,就刚好看见彼此一样。那种因劫后余生而无比亲厚的情感,紧紧拥抱着每一个人的灵魂,温暖着每一颗惊惶失措的内心。
“好了好了。”吕湘英摆着手,让大伙从激动的情绪中冷静下来,“请各位先安静一下。”他看向潘德念:“虽然说我们终于回家了,但我希望各位能记住,我们的朋友潘先生为此付出了沉重的代价。我恳请各位向他表示最诚挚的感谢。”在他的带领下,驾驶舱响起一片掌声。
潘德念面有愧色,摆着手说:“各位听我说,我没资格接受大家的感谢,因为如果不是我,大家就不用这么狼狈了。”掌声在他的陈述中缓缓停了下来,众人无不疑惑。吕湘英试图打断他说:“好了,最重要的是我们全都安然……”
“不!”潘德念反倒打断了他,“你让我说。我跟吕副船长到机顶启动后备电磁装置,期间因为我的失误,把那装置弄坏了,才会置各位于险地。”
四下陷入一片死寂。
过了良久,吴翠莺首先反应过来:“搞了半天,原来是你!我真是……你干什么东西啦?你是白痴吗?”
“你给我闭嘴!”吕湘英冲她大喝一声,目光在其他人脸上掠过。他看得出,虽然其他人不说话,但其实人人心里都多少埋怨着潘德念。“我坦白跟你们说,潘先生虽然犯了错,但要不是他,‘逐日’号上所有的后备部件都要再次烧毁。同样道理,如果没有他,我们全部都得葬身太空。”
“我倒不见得。”吴翠莺被他喝斥后,深感愤愤不平。
“那为什么要出舱启动后备电磁装置的时候,你不第一时间站出来呢?”吕湘英瞪着她,“话最多的是你,百无一用的也是你。”
“你……”
“够了!我不想再听你的废话。”吕湘英环顾所有人,“既然话都说得这么明白,我也就不期望你们会感恩。我只希望你们认清一个事实,他为我们竭尽所能,尽管中间犯了错,但他为此瞎了一只眼睛,聋了一只耳朵,并且最终让我们活着看见窗外的月球,我们也不应该去责备他。”他一面说一面指着风窗外的月球,却发现自己右手的食指和中指不听使唤,于是摘下航天手套一看,发现两根手指煞白煞白的,没有半点血色。
年沐盈上前牵过他的手一看,脸色随即沉了下去。“好像冻坏了。”吕湘英面带微笑地看着潘德念:“两根手指而已,还有人牺牲比我大呢。——潘先生,咱们去趟医务舱,你那颗眼球要摘掉,不然会感染,我这两根指头也要截掉。”潘德念咽了咽口沫,颇为担忧地说:“你会动手术?”
“放心吧。”吕湘英说,“医务系统会,全程无需人手操作。——你们就在这里等我们回来,别到处跑,刚刚减速的功率过大,不知道船上有哪些地方折弯了。”说完便出了舰桥。潘德念看着他的背影,深呼吸了一口气,亦随他去了。
吴翠莺见他们远去,仍愤愤不平地低声骂着。梅若虎劝慰她:“都过去哩,多想想未来,想想回到地球后,就要跟那个……那谁来着?”他望向陈华声。后者一脸愕然:“你说哪个嗦?”梅若虎“啧”了一声:“那个台湾富商。”
“秦世平。”回答他的是汤兰。“对对对,”梅若虎接着说,“你们不是说好,等你回去了就结婚吗?多想想这事不更好。”吴翠莺看着这个她一直瞧不起的乡巴佬,心中顿感歉疚,眼神也柔和了不少,点头说了声“谢谢”。谁料汤兰却说:“开啥玩笑?秦世平要是看见她活着回去,脸色肯定比死人还难看。”吴翠莺气得直咬牙,但实在是太累,也就没有还口,只闭上眼睛在座位上歇息起来,没过一分钟,人就睡着了。
也不知睡了多久,她在半梦半醒之间听见有人说话。
“‘逐日’号呼叫天宫,‘逐日’号呼叫天宫。”她听出是吕湘英的声音,便缓缓睁开眼朝声音的方向看去。她看见除了自己以外,其他人都围在船长座的旁边,吕湘英坐在中间,正操作着控制台上面的设备。“我是‘逐日’号副船长吕湘英,编号ZC56649,携船上两名机组人员及五名试航员向国家空间站汇报,‘逐日’号已抵达月球轨道,现正向空间站发出对接请求。重复:‘逐日’号现正发出对接请求。”
(天宫:中国空间站载人舱)
她看见吕湘英在敲键盘的右手确实少了食中二指,只用余下的三指在操作,而潘德念也裹了半张脸的纱布,看来右眼是已经摘下了。她本想接着睡,却听见吕湘英满腹疑惑地说了句:“不对啊。”她感到到似乎又有突发状况,顿时睡意全无,回头朝舰桥上的人们问道:“怎么了?”
“没人搭理。”梅若虎说。
“没人搭理是什么意思?”吴翠莺又问。
吕湘英只睃了她一眼便收回了目光,默不作声,用行动完美回答她没人搭理是什么意思。吴翠莺急了,解开安全带要飘过去一看究竟。
“还有哪个单位没有联系过吗?”年沐盈问吕湘英。
“都联系过了,就连那艘老掉牙的货运飞船‘天舟’也联系过,但就是没有半点回应。而且更奇怪的是,我们的系统搜不到空间站的位置。”吕湘英说。
“那卫星呢?”
吕湘英迅即敲起键盘,屏幕马上出现一列数据:可搜索到离地球三百公里以外的轨道上,有卫星约一千五百三十八颗;身份验证证书匹配三颗;可建立连接一颗;可定位零颗。吕湘英和年沐盈交换了一个惊讶的眼神,不约而同地说:“这不可能啊。”
“这是啥意思哩?”梅若虎问。
吕湘英说:“在我们出发的时候,我国的在轨卫星大概有一百三十多颗。‘逐日’号所安装的身份验证证书,能和其中六十颗进行匹配,即使扣除掉我们离开的这十年里所退役的,我们也应该能匹配五十颗左右。但你现在看看,我们能匹配的就只有区区三颗,其中也只有一颗能建立联系。这也就罢了,最莫名其妙的,我们竟然连一颗卫星的位置都定位不了。”
“这意味着啥哩?”
年沐盈接过话:“除非原来那六十颗可匹配的卫星统统退役了,否则就意味着,有人从内部关掉所有卫星对‘逐日’号的身份验证接口,或者是将‘逐日’号从卫星的验证数据库里删除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