普天之下,繁华莫若京城。车水马龙的街道,贩夫走卒操着各地的口音,通向一条条大道小径。
距离皇城不远处,一所府邸大门紧闭,将富丽堂皇悉数掩在了门后。朱门绮户,水榭歌台概不在话下。而是此间有着皇城中最极致的美景。
双阳盛景,一者青枫,一者丹霞,整个京城唯有此间府邸内有一处紫辉阁,建具用料阔绰至极,竟以整块紫琉璃为幕墙,阳光投射入内便是柔和的紫色光芒,此间看见的青枫丹霞皆呈现紫色,是为紫辉。
此府邸的主人,便是紫阳王,他已年过八旬,外表看来,年纪却不过在二十七八而已。他神色有郁,正自望着紫辉阁中一幅陈旧的牌匾缓缓出神。
愿寄青枫与清风。
这牌匾的来历,如今鲜少有人知晓,他却再清楚不过当年这个被讲了烂熟于心的故事——双阳当年并未一统江山前,还只是个名为青枫的小国时,曾有一名皇子与彼时的永夏公主有婚约在身。因永夏极其富庶,皇子为表忠心,誓言非永夏公主不娶,愿倾尽家国,将一切为聘礼,求娶名讳有一风字的公主。
只是故事的后来,却没有皇子公主天长地久。公主于出嫁途中悔婚,只身骑了一匹马回了永夏,任凭与她有婚约在身的皇子含恨至死,她没能成为青枫的皇后。
一如即使这间阁楼中堆满了那名公主的画像,她从没成为这座府邸的女主人。
紫阳王俊俏的双眸间透露出一抹极深的忧伤,起身离开了这间琉璃小筑。
“王爷,御天九司有人来见。”侍从不敢踏入紫辉阁,只得等紫阳王出来了,才敢禀报。
紫阳王点点头,“来便来吧,打发了事便好。我不接见了。”他自五十年前,得到了异法,重返青春,回到京城后,便在自己的宅子里,看着昔日同自己一并长大的官家随从渐渐老去,用的人换了一批,他得到了重生一般的机遇,却更觉孤独。也曾扪心自问,这样的机缘,究竟是那女子给她的谢礼,亦或是惩罚。
日子久了,他也不知是因为老年人的那点固执,亦或是因为日渐沉重的孤独,越发不爱见客。
但,这次有所不同。
侍从半柱香时间便返回院落中,彼时紫阳王正品茗。他微微迟疑了一下,道,“王爷,来人说,若您想见柳吟风,必然要亲自见她一面。”
琥珀色的茶水随着杯盏倒在楠竹茶几上晕开了一道痕迹,渐渐失了温度。紫阳王起身,急道,“带路。”
前厅一个裹着黑袍的女子背对着他,身形颇为姝丽,比起王府中那些年轻可人的小丫鬟,此女黑袍裹身,却多两分肃杀之气。待听到紫阳王的脚步声,她转过来,襟前一枚红宝蝎形别针赫然昭示身份,许是因为她笑起来有些阴冷,总令人有几分寒意,她嘴唇微微翘着,似有几分高傲。不过她在见到紫阳王时还是微微一笑,恬静鞠了一躬,“御刑司副使青音拜见紫阳王,王爷别来无恙。”
“是你,”紫阳王见到来人,神色当即淡漠了许多。“我此生最大的错误,便是当初为了讨好吟风姑娘,收留了你。副使大人,恕紫阳不留客了。”
姣好的面容上一阵泛白,青音眨眨眼,牵起一个淡淡的慵懒笑容,“王爷好大脾气,可不知还记得,方才是为了什么迎我进门吗?”言毕,她从将袍子撩开,露出一双雪白鲜嫩的长腿,自腿侧抽出一柄弯刀。
她施施然走向一块空地,盈盈望向紫阳王,“王爷,你如今还是不喜欢丫头吗?我已经彻底长大了啊。”媚眼如丝的神情,黑袍下若隐若现的曼妙身躯,诚然令男子难以抗拒。弯刀在手,她并无加害紫阳王的意图,只笑眼望着眼前的男子。见其不为所动,青音淡淡一笑,反手以八荒绝刀于颈前挥手一引——
鲜血汩汩淌在地上,紫阳王惊讶片刻,蹙眉唤人道,“快请太医。”
青音不堪失血后的虚弱,摇摇欲坠,倒在血泊中,喃喃道,“愿断此念,愿戒此情。百里相思,再无相思。”
幽异的青芒闪过,柳吟风终于现身。长发不再,细碎的短发让她看起来格外纤瘦。她挂着浅浅的笑容,玉指轻捻,于青音颈上伤处涂了些许药剂。“你总是知道,我什么时候会出现,是不是?若你这聪慧心性,用在他处便好了……”
不易觉察的笑容挂在青音嘴角,她待伤口复原些许之后,竟以八荒绝刀袭向柳吟风。紫阳王的低呼随着寒光闪过渐次低沉。
柳吟风坐于原地,仍是端庄娴雅的姿态,只是一条腿已然生生截断,伤口处的皮肤开始急速衰老,不消片刻,柳吟风老态已现,与寻常老妪别无二致。
“你就是为了这幅尊容,才一再对我的心意视若无睹吗?王爷?”青音咄咄逼人,直视紫阳王的双目。清丽的眸中闪着疯狂的光芒,又因紫阳王的举措熄灭。
他缓缓上前,将柳吟风抱起。“吟风姑娘,得罪了。”
柳吟风苍老的面容上闪过讶异之色,“王爷,你……”
紫阳王抱着柳吟风,“太医若到了,替姑娘看看。我先扶你去厢房休息。”
许是爱而不得已经成了执念,紫阳王并没有因为柳吟风骤然的变化而退却。
青音的尾指轻轻一勾,情丝戒放出蛛丝。
紫阳王人头落地,发出沉闷的响声,俊俏的面孔上犹自挂着关切爱怜的神情。柳吟风被他残躯压迫,顿显狼狈。青音咯咯咯笑了起来:“除了他这般迂腐地执着于你,这世上还有人会保护你吗?”她一步步上前,踏在柳吟风断开的膝盖处,碾去尘土一般,将血肉踏得更模糊些。
柳吟风神色黯然,咬牙撑过,并不多语——情丝戒,戒情丝,她主动舍弃了仅存的感情,如是方能发挥情丝戒的最大威力,只是,这样的人,便没有了心,不能再被称为人。
“朝廷侵犯柳吟风被我找到了,快来人!将她抓起来!”
嘈杂声中,柳吟风被五花大绑起来。她望着青音,忽的摇了摇头。“我原以为,那个人的骨血,断不会至此。是我对人心看得不足。”
视线微微一错,晃眼间,那黑衣锦袍的姑娘年方二七,娇娇弱弱的模样,惹人爱怜之极,见到了滚落身前的人头,惊呼一声,便转身缩向了一边。何以如今物是人非,她已到了能亲手弑去所爱之人的地步?
那姑娘的面容有几分狰狞,阴狠冰冷的声音刺如寒冰:“这贱人合该死无全尸。”
一少年人声音郎朗,温润如玉,“曾伴浮云归晚翠,独上风月泛秋声。世间无限丹青手,道是初心画不成。无量丹青青雘门下,夏无归特来围观。”
柳吟风微一怔忡,唇边泛起一阵苦涩的笑意。
青音抬头,不及操纵情丝戒,却是男子已然速度惊人将柳吟风拦腰抱起,“救驾来迟,望公主息怒。”
蛛丝张弛,急欲摧敌心房,来人明明是少年模样,却似已久经战局,并不恋战,挟了柳吟风便离开。
青音自是怒不可遏,却也无可奈何。只得令人将紫阳王遗体带回皇城,更兼离去时将柳吟风截下来的一段小腿以情丝戒圈住,看着那血肉四分五裂,方才消气。
风中,柳吟风轻声道,“将军,许久不见了。”
那少年一怔,“此去经年,旧事何须重提?属下还是尽快为公主寻找止血药材,疗伤要紧,也不知能否复原。”
柳吟风从容一笑,“既是旧事,何以仍叫我公主,将军,永夏不复了。至于我的身体,总是不死不灭的,不过痛一时,倒也不必要它恢复原状了。”
少年微微蹙眉,欲言又止。
柳吟风已如老妪的脸上浮现出几许悲凉,“这是我的报应,我该留着它,提醒自己——活了近千年,仍然相信人心,这便是下场。”随着她一字一句说完,伤口溃烂已深,只见她手中一道火焰燃烧自己的身体,顿时整个人都融在了火光里。
远在千里之外,舒羽从梦中惊醒,梦中最后的景象,正是那残破娇躯融于火光的景象。
他掀开马车上的厚重布帘,窗外风雪漫漫,一阵冷风灌得他几乎难以开口讲话,“师傅,不知还有多久到常雪故地?”
如是喊了两次,那车夫才回道,“总还有一个半个日头的行程吧,不能再快了。”
这车夫是玉楼宴不知何处请来的,脾气傲,又不爱搭理人。舒羽搭不上三句话,便只得闭嘴,心中暗骂这天气冷得让人难忍。
风雪渐盛,车夫忽的转了方向,“小子,自己下车,我不能停这车,一停,马腿就该冻得断了。”
舒羽一惊,“不是还有半日路程吗?”说着,起身掀开布帘去看,又灌了好一口冷风。
苍茫的白色混着夜色,天地不分,唯有灰白二色,转而降至入夜,却不见半点蓝色,只在天际渐次暗沉下去,似是要将一切吞没入无边的黑暗。
舒羽翻身下车,耳边唯有风雪呼啸。
车夫离去的方向,车马痕迹很快被风雪掩盖,不消片刻,便复如来时。他在雪中四顾,却分辨不出东南西北。
“五行奇门晚辈百鬼夜行,求见前辈千山暮雪!烦请接见!”
他的声音回荡在风雪里,并无人回答,却有隐约间的哭喊嚎叫声渐次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