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道之上,浩大一行人在路上加急行路,骏马并行,黑衣肃然,成了一条长而整齐的队伍,唯有列队当中的一座囚车,着实点眼。
囚车里坐着一名女子,身穿缕金长裙,姿容秀美、举止娴雅。她的头发被仓促间凌乱裁去,背部的衣衫又被撕破,露着硕大四个扭曲暗红的大字——永夏贱籍。丑陋的疤痕裸露在外,与她姣好的容貌极不相称,引人不时去看。
一名背上插着旗子的传令官,睨了她一眼,策马与车并行,“你倒没哭没闹,可是早算准了会有这样一天?柳吟风,本官小看你了。”
柳吟风俯视此人,微微一笑,不复先前的柔弱无依,却有淡淡两分讽刺,“不该是将军吗?之前大人自称将军呢。”
此语一出,倒有数人哄笑起来,那传令官面上登时有些涨红,骂道:“贱人!”
柳吟风不再理他,仰头去看天上流云,深秋时分,天空美得干净清澈,只是空中一阵秋意冷冽,她的身体几乎难以自控的在发抖。闭目片刻,她复低头轻轻咬着牙齿。
这样的寒冷,也曾经历过。每每这样的逼人寒意,总伴随着无比的绝望。
她一直很怕冷。
直到有了赤炎珠之后。
秋雨淅淅沥沥打在路上,前方有人传令,停下车马,就地驻扎。
果然不久之后,雨势渐盛。
雨水一滴一滴落在柳吟风的身上,她的脸色渐渐泛白,渐次转至潮红。那传令官抱着手臂,走过来,如围观一般,“柳吟风,你若怕冷,求助喊一声便是,御天九司从不虐待犯人。”
柳吟风却对此置若罔闻,点墨般的双眸间氤氲如雾,声音缥缈轻盈,“常雪……她在常雪……我早该知道。”
一名男子打着伞,骑马靠近囚车,皱眉看了看,“这般柔弱一个女人,何以这样虐待她?入京之后,自有九司公审,未曾面圣之前,她必须保持神智清明,健康如常。”
男子年过不惑,身姿不凡,话语间透着一股不容反抗的威仪,“来人,扶她去休息。”
那传令官陪着笑道,“龙将军,纵使您是如今的御武司正使,也不得如此独断专行啊。若是这女人跑了……”
龙姓的将军甚至未曾看向那传令官一眼,“圣上英明,绝不会如此对待妇道人家。我会亲自看着她,必不叫她跑了就是。此次征讨五行奇门之行,我龙战勋才是话事人,那些打着将军名号的,不必过于急切指手画脚。”
传令官的脸涨成了红色,又被喝了一声“退下!”这才悻悻离去。
柳吟风甫一从囚车上被架下,便失去了意识。
待她醒来时,裹着黑色的大氅,置身于一顶硕大而干净的帐篷中。身边一只木桶放满了水,桶下堆了炭火,正自冒着热气。隔着屏风,龙战勋正在伏案书信。听得人声,淡淡道:“醒了?”
“谢过龙将军搭救,柳吟风感怀。”
“醒了便去洗个热水澡,换件衣服,但若你试图逃跑,我便不客气了。”龙战勋将信函封上腊,拿在手中起身。
“五行奇门既已不复,柳吟风无处可归,并不会逃。”水声荡漾间,柳吟风入浴,水温适宜,她微一凛神,化去体内寒气,瞬时水面结了一层冰,她将冰层拨开,再度化解寒气,则又是一层寒冰,如是反复数次,水温渐冷,她卧在桶中,疲倦地闭上眼睛。
冰层缓缓被炭火融化,水再回复初时温热。
龙战勋握着信函,在火盆前将它缓缓点燃,看着信函慢慢化作灰烬。“五行奇门有一教众,湘州武馆的林霏云,相信你认得此人。”
方才阖上的双眼再次睁开,柳吟风仍做漫不经心状,“确有此人,不知将军有何指教?”
龙战勋望着信封上爱妻曦云数字化作灰烬,这才缓缓道,“你可知道,因你使用媚术勾引此人,他抛弃了自幼无依的妹妹,让她独自活在这世上,嫁人时母家一个可以依靠的人也没有,死前也未能见到至亲。”
柳吟风并不言语,隔着屏风,听龙战勋继续道,“曦云跟着我,生前只有妾室名分,死后我将她扶正,已是徒劳枉然。她本不在乎名分,是个很淡然的女子。只是我永远忘不了她死前抓着我的手,问为什么她的大哥还没有来。”
水声连连,龙战勋隔着屏风,看见曼妙的身体缓缓走出浴桶,站在桶边片刻后,再去起身穿衣。若是寻常男子,大抵会被这香艳的氛围所诱惑,可此刻,他心中只有沉沉的悲痛,“此次征讨五行奇门,便是我的提议。柳吟风,或许你有你的苦衷,但我不能原谅你,害我挚爱的女子这一世的怀恨至死。”
柳吟风穿着粗麻衣衫从屏风后走出,难掩风华。她端然一笑,有几分无奈,“尊夫人的事情,并不是特例。可是若是大人执意认为柳吟风刻意破坏他人的幸福,我并不认此罪。若是大人见过花无酒,便该知道,自古红颜多祸水,说是倾城误国,却有没有人问过一句,若无男子贪爱美色,何来女子祸国乱世?”
龙战勋皱眉,“你……很善于诡辩。”
“事实如此,何须我网费心思去辩?媚术一事,实在冤枉,否则,此刻将军又怎会对我无动于衷?”她幽幽叹了一口气,“不过,就算我自认无措,方才听及九司会审,想来我自是百口莫辩了。若是柳吟风是将死之人,可否允我提一个要求?”
龙战勋颔首,“吾王有令,务必保全你,健康平安抵达京城面圣。你此刻虽是囚犯,也是宾客。我不会为难你。”
“多谢将军。那么不知道我可否用惯用的琵琶作伴,一路有乐作伴到京城去?”
“此时此刻,你还有这等雅兴?”龙战勋有几分不解,“你也知道,到了京城,是生是死,已由不得你。”
柳吟风一笑,“正因为或许再无弹曲的机会,我才想最后一次,好生弹上一曲。”
龙战勋道:“人之将死,最后一个冤枉总该得到满足。只是军中并无琵琶一类乐器,你……”
柳吟风浅笑,手臂抬起,化出玉石琵琶,轻撩琴弦,“献丑了。”
是时大雨正盛,且见柳吟风抱着琵琶,轻拢慢捻间,走入了滂沱大雨里。
乐声中哀愁阵阵,尽是离离乡愁。
回不去的时光、回不来的故人,引得人鼻尖阵阵发酸。少数将士听得乐声,不觉沉默许多。
龙战勋在乐声中,想起了故去的亡妻,以及不解他心思的长子,不觉心中陡生哀戚。走到屏风后,欲吩咐人将洗澡水倒掉,收拾干净,却不想寒气逼人间,木桶中的水已尽数成冰,连桶下的炭火也已覆上厚厚的冰层。
他追出去,但见柳吟风仍然抱着琵琶,端坐在囚车中,安然自得。
她的头高高抬起,平视前方,淡漠而骄傲。唯有乐声中,尽是令人心酸的无奈。
有一瞬,他竟对这女人产生了几分恻隐之心。
而后他想起一事,这才硬下了心肠,转身吩咐手下将士,“此女身有异法,虽然此刻受制,你们仍须灵活点,不可大意。”说完,他将战弓背在身后,极其警觉望着柳吟风。
他素知千岁风流并非易与之辈,根据御史司情报,六十年前紫川王本是皇位继承的不二人选,却因此女放弃皇位,更隐匿踪迹,而御刑司的新晋女吏也有云,五行奇门代掌教,有蛊惑男子心性只能为,此女在她身边蛰伏多年,最是了解柳吟风可怕之处。故此,若对此人产生了怜悯,便是异术生效之时。
他颇有几分忌惮,生怕自己对此人再有分毫让步,“柳吟风,你可以弹曲,但是此刻士气本该高昂,如此悲伤的哀乐,有损军心,你换一首欢快些的来奏。”
柳吟风淡然一笑,“大人,我可以不弹,但此刻,我只是一个极其平凡,再度失去家园的女子,前路无依,生死未定,请问我要以何等心情,去弹奏一首欢快的乐曲?可是因为柳氏不哭,所以便应该是欢乐的吗?”她娓娓道来,神色平静,化去了琵琶。“我不弹便是了,请大人放心,我无意扰乱军心。”
斯文而顺从,柳吟风的举止让龙战勋很难不在意,无关男女之情,他只是单纯对这个女人,有些恨不起来。忌惮这所谓异术,他只令人在囚车顶部盖起了油布,作防水遮雨之用。
柳吟风后倚在囚车的木栏上,那火红长发的男子对着她轻蔑一笑的样子又浮现在眼前,“在你杀不掉那小鬼的一瞬,就注定你永远不可能再有颜面去见柳疏雨了。”
她闭目轻语,“如今的一切,都是我背叛了你的报应,笑了一世人心反复,我却没能控制自己,兄长,若我下去陪你,你会不会,不愿见我呢?”
脑中越加清晰明确的画面,却不是她等待答案的那人满面温柔的笑意,而是那个性格急躁、又很莽撞的少年。
“你无事……便好,舒羽,你无事便好。”她喃喃自语,环抱着自己,一路随囚车向皇城驶去。
前路漫漫,人生漫漫,千年轮回的尽头,竟然只是又一次颠沛流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