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息了。”八荒客已近八旬,身体仍然硬朗,却耐不住此刻的怒意如火如荼,空空耗着他年迈的身体,舒羽在五行奇门十年光阴,老头子除了爱武如痴,从来都是笑眯眯,脾气极好,偶尔这样见他发怒,让人觉得颇为陌生。
二狗抬起头,眼中有几分潮湿。“师父,你跟我走吧。”他身子虽然起来,双腿仍然跪着,崭新的墨蓝色罩纱云锦官袍在月夜下,随他一个举动,衬得月光盈盈泛蓝,幽暗而温柔。
八荒客微微侧移一步,避开二狗的跪拜,“老糊涂而已,何德何能敢与大人论资排辈。江湖地方,不比京城繁华,大人请。老朽在这里看了六十年的门,生死于斯,多谢一番美意。”
舒羽见师徒二人有决裂之意,又见二狗对八荒客仍是恭敬不减,微微一顿,只得与钱若磊一并进入明月空山。
“师父,我在这地方呆了十年,你对我最好,没有你,就没有如今的我。就算您再怎么生气,二狗心里,您永远是我师父。”他磕了十个响头,额上一片鲜红,起身从舒羽背后轻声道:“舒羽,五行奇门没有我立足之地,我如今挣了好前程,并不后悔。这十年来,你是除了师父以外,我唯一的兄弟,请你看在兄弟情面上,尽快离开。”
不必读心,也听得出二狗一片真诚,然而舒羽回过身,定定看了看二狗,“我有很多话,要问一个人。憋了十年的问题,再不问就来不及了。二狗,多谢你。”
二狗闻言不语,垂下了头。“这个地方,其实远不如表面风光,你们,珍重。”说完,他便转身离开。
钱若磊欲追,喝道,“你待如何去见阿玖姑娘?”
八荒客拦住了钱若磊,看着二狗微微一滞的身形,和僵硬离去的背影,叹道,“朝廷不比江湖,一切不是靠努力便可成功,他今后的路,也并不好走。且让他去吧。”
舒羽缓缓走向山洞里。八扇门与八条暗道通向的地方他已牢牢记住,熟门熟路。可是,这熟悉的地方,永远有陌生的秘密。
钱若磊轻轻道,“五行奇门,当真能用之人,并不多。足了百年修为之人,这十年里,不过是你,青音两人罢了。如按不梦厅主所言,我们……岌岌可危了。”
“怕吗?”舒羽取过烛台,看着钱若磊清俊的侧颜,“我没想到自己对这个地方有感情,若是……有人来犯,我应该没办法独善其身。”
钱若磊点点头,“我想也是吧,我已经没有其他地方可以去了。可惜,我的天资不足,大约拼死,也只是半百修为,要是我身陷险境,你一定以自保为上,我也是一样。”
舒羽怔了怔,掏出柳吟风所赠丹药,取出一颗,递给了钱若磊。“服下。”
恰逢快到出口,山洞光线陡然明亮起来,钱若磊借过药丸,端详起来。“这是何物?”
“那是柳吟风用身体,从火神处换得的修为。可笑她自己本无用,竟然还杀鸡取卵,意图杀害唯一的屏障。呵……”脚步声轻盈快活,如此人的声音。女人裹着一身紫绡,轻轻掩口笑着,抬手拦住了两人的去路。“她在闭关期间,不会见任何人的。”莹柔的月光间,她手上缕金尾戒格外的看着精巧细致。
“许久不见,青音。”舒羽看着她,竟然意外的生不出一丝怒意和惊讶。
眼波流转,青音比起十年前,未曾有丝毫年华逝去的迹象,花信年华仍如十八。她浅浅一笑,尾戒里放出了蛛丝。“是呢,舒羽,好久不见。”
素色的小瓷瓶握在同样白净如玉的素手中,青音取出数枚百年修为化作的丹药,眉间难掩一片自得,娇俏笑道,“舒羽,如何,你极尽全力提防,不想将柳吟风的修为给了不该给的人,可是,此刻这些东西落在了我手中,而我,是最不该得到它的人。”
舒羽本凝眉,欲上前取回丹药,然而青音算出他动作,做用力状,“若你强抢,我便将这些东西搓成粉末,踏为尘埃,让她的心血白白付诸东流,谁也得不到。”她纤细的眉一挑,唇角同样恣意。紫绡裹着她纤细柔软的身躯,看起来极其动人,然而在那看似纤弱的身躯下,却藏着一颗如坚冰般难以融化的心。
“或许得到这东西,对你没有丝毫好处。”清冷的话语传来,一名荆钗布裙的女子走来,“千岁的丹药属热,而你本无自身修为,肉体并不能承受更多强大的力量。”
舒羽见青音目光中一道寒光,投向方才讲话的女子,阿玖。
阿玖淡淡看一眼青音手指上的尾戒,“偷来的东西,到底不适合。真正的主人虽然待你宽厚,非你之物,还是还回去来得好。”说话的功夫,二女已经擦身而过,阿玖并不理会青音,直接从她面前经过,只淡淡对舒、钱二人道颔首示意。
青音一挑眉,“一个看马的野丫头,也有胆对我使眼色吗?”
她抬手,欲动用情丝戒,却是葱段般的玉指空空如也。
神色一变,前面阿玖已然走远。“千岁本就寻我,不劳青音姑娘拦路,至于物归原主,我也只是顺手。”她抬起了右手,拈着那枚戒指,“举手之劳,不必言谢。”
“谁谢你!贼丫头!”青音怒容满面,恨恨望着阿玖。
舒羽敛神一笑,“我谢她。”扬了扬手中的瓷瓶,“阿玖姑娘好功夫,我叹为观止。”只是一个错身,她无知无觉从青音身侧取走了东西,又将丹药送回自己,如此身手,应与八荒客相近,绝非泛泛之辈,虽然不知何以她只在五行奇门看守马匹,但八荒客位列天竞榜第八的头衔,也不过是默默在五行奇门看着数十年的门,从未有人多加留意。
青音看着舒羽手中的瓷瓶,语塞片刻,又笑得及其明艳,“纵然如此,又能如何呢?该来的,还是会来。”她随着舒羽、钱若磊一并走向那栋摇曳着微弱烛光的昏暗小筑。
舒羽在五行奇门呆了十年,这地方只是第二次来,钱若磊更是初次到访。他在门前停滞片刻,轻轻念道,“春风得意。”舒羽向他钱若磊所在方向看去,这才注意到,围着小筑的外墙一圈篱笆上,一块木牌刻着两行字。
“春来山间满清风,得解一樽平生意。”两字首尾,连起来正是春风得意。
“我从未留意到这块木牌。”舒羽轻声道,“春风得意居吗?”
“是啊,很风雅的名字,王爷最爱她的这点小心思。可是巨变将临,且看春风得意到几时。”青音轻轻摩挲那块木牌,冷冷一笑,随他们一并入内。
阿玖已经不见了踪影。
柳吟风坐在案前,气色极佳,“青音回来了?十年不见,出落得更漂亮了。外面好玩,可也该有几封书信才是。”她说话的时候起身,减去灯罩下的烛芯,登时火光更明亮了几分。
青音本已竖起了全身的刺,只待柳吟风口出微词,她便发作,不意柳吟风只轻斥几句,便不再追问。她一时不知如何反应,只得缄口不言。
“我本就叫舒羽去寻你回来,你既然自己回来了,有些事情,我也不得不交代给你。”柳吟风将情丝戒轻轻置在案上,嫣然一笑,“本来要将此物交给你,玖姑娘方才拿给了我,倒也正好。”
青音将信将疑,取过戒指,戴在了手指上,又看了看柳吟风满面微笑,抬起手对着光线欣赏起来,“这般细致的戒指,如此小巧,竟还能设有机关,果真精致。我以为那个马厩的丫头会说我很多坏话呢,她一看便是挑拨离间的嘴脸,故作清高,哼。”
柳吟风双眉一横,“她既然有名字,你便该称她一句玖前辈,且背后不可非议他人。无礼节教养之人,纵使身处高位,衣着华服,仍然会被人视作市井之辈。你要记得,青音。”
清秀的脸上一阵红一阵青,青音终于压着性子,道,“多谢千岁提点。”
钱若磊有几分看不下去,对柳吟风开口道,“柳千岁,你为何!她根本就是个——”叛徒二字并未出口,柳吟风温然一笑,“你二人随我来。”她转头对青音道,“我有事要离开一阵子,这地方若你喜欢就住着,若不喜欢,五行奇门还有很多地方雅致也清幽,你自己挑吧,前次分别时,你还小,如今你已经是大姑娘了,该有自己的住处了。”
青音俯首道,“是。”她安静看着柳吟风带舒羽二人离去,面上岁月静好的神情忽变得阴冷,正好落尽在此时回头的舒羽眼中。
那是一张姣好的面容,可是上面写满了怨恨,扭曲得让人惊怕。
舒羽知道她有一句未完的话,并没有说出口。
但眼下青音已经算不得头等大事,他急于问询柳吟风许多事情,且御天九司之事迫在眉睫,已不容拖延。钱若磊同样心焦,岂料柳吟风屡屡在他们开口时,笑语如春,道,“不急。”她带着两人走了一条陌生的小径,荆棘丛生,越发荒芜败落,直到一幅宽广无垠的石壁出现在眼前,四周陡然间变得空荡而宽敞,每一个脚步都有回音,衬得人无比渺小。
石壁上刻满了古老而陌生的图案。还有一些文字。
舒羽认得其中几个字,在他床前那本画有小像的册子里,有过这种鬼画符一般,复杂而难懂的图形,那便是永夏的文字。
柳吟风茕茕孑立于万丈石壁前,轻轻跪下,吟唱起了古老的曲调。
永夏的旧曲,原本已经该在这世上失传了,但是于她而言,这曲子不过是一首故乡的歌谣,因国家的覆灭,而不被允准传唱。
她吟诵片刻,起身。望着面前两人,道,“我知道青音已背叛了五行奇门,但此时并不是追究的时候。再过一个时辰,便该天亮了。半个时辰后,其他几位百年修为之人会将教众带来此处。钱若磊,你现在服下舒羽给你的丹药,半个时辰之内,应能克化。”
她看着钱若磊缓缓服下丹药,就地打坐,料得他已渐入空明,点点头,“根基不差。”复向舒羽讨回一颗丹药,又道“另外两枚丹药,我既然给了你,便是你的东西,不必问我如何处理,以你决断为准。眼下,我要你学会使用相思纱的心法。”
舒羽皱眉,积了太久的怒意终于爆发,“你总是如此,从不解释,只告诉我要做什么,我并不是你的傀儡。”他掏出怀中折叠齐整的青色软纱,“还你!一并送给青音便是!”
柳吟风并不生气,摇摇头道,“她永远无法使用相思纱,虽然她的名号很适合,可是……”她有一瞬间的无奈,随即掩在笑容之下,“不愿学便不学吧,何来这么大的火气?我只是马上就要离开了,很多事情来不及教你。我的时间,永远不太够用呢。”
她替舒羽整顿衣衫,轻声道,“敛气的功夫,白白还给了是苍生吗?你这样,对得起他留给你的修为吗?”
舒羽闻言,便不再言语。他看着柳吟风跪在地上,双手在地面上划过,“此地,曾经便是永夏的国土。整座五行奇门,都是永夏过去的范围。虽然面目全非,但我真不舍得这个地方。”夜里幽深的光线下,她的肩膀看上去越发纤细柔弱,不堪重负。
“大概对我而言,这般守着此地,也实在是一种奢侈吧。”她不无留恋地起身,背对舒羽,走向那石壁,“舒羽,你可知道如今的双阳王朝,何以命名双阳?”
舒羽也曾不解,明明天上只有一轮圆日,另一个太阳又在何处?
柳吟风转过来,望着舒羽微微一笑,右眼泛起了妖异的红色。“火神便是第二盏赤轮,他是我故国的神明,将他孕育而生的地方,便是我们脚下的这片土地里。你住了多年的小木屋里之所以那般炎热,便是因为他将元神封在了那里。而他用以赐我修为的,便是这颗赤炎珠。”
舒羽不解,望着柳吟风,不及阻拦,她指节一弯,将右眼生生剜了出来。
血液缓缓流淌过她的脸颊,血红如火焰、通透如琉璃的一颗珠子被她拈在手中,一个不慎,粘滑的血液与细碎的肉让她失手将那枚珠子落在地上,柳吟风咬牙片刻,忍过了痛意方才讲话,“他的身体虽然被我刺穿,但是此刻他还在这片土地下,待他恢复精力,一切又会恢复原状。”她缓缓一笑,并没有任何凄艳之感,相反着实骇人。
自那颗赤炎珠被她丢在地上后,柳吟风全身缓缓衰老,皮肤干涸而充满褶皱,正与当初苍梧郊外,紫阳王重返年前时的光景截然相反。“五行奇门之所以在江湖上有一席之地,是因为朝廷每每整治江湖组织,它从不在其中。而其中的关窍便是,很早很早之前,我与火神有过交易。”她的声音依旧温柔,却逐渐沙哑含糊,背影也佝偻起来,只如一个寻常的老妪,只是非常非常年迈。花白的长发拖在地上有十数米远,不及她活了千年般久远,却也足够长,足够蜿蜒。
老妪低头看着自己的手,摸了摸自己的脸,布满皱纹的脸上微微一笑,但这张脸,笑与哭已然没有多大分别。
“我这副模样,还真是能吓到自己一跳,若是火神见了我这般模样,大约并不会执着于我了。”全然陌生的柳吟风服下一枚百年修为的丹药,复缓缓变得年轻起来,“我属于火神,他保证永夏的故土不受任何侵犯,这便是我与他的交易。他是五行奇门的主宰,也是双阳国的神明。这样说,你明白了吗?”
舒羽摇头,“我明白,又不明白。你每每给我一个答案,我只有更多的困惑。”
她拾起那枚赤炎珠,轻声念道,“火天大有,艰则无咎;火雷噬嗑,晋如摧如。”
红色的光芒自她掌中照亮了整座夜空,舒羽只觉自己浑身充满了力量,却见柳吟风更加憔悴,而那颗赤炎珠竟然渐渐消失。“他气息隐匿起来了,朝廷内部一定也有感应。我此刻,应该是朝廷钦犯了,不过我本就是永夏余孽,他既不在,五行奇门早已是多人的眼中钉,应该会受到围剿。”她撑着手臂起身,摇摇晃晃地离开。“可是今夜,五行奇门所有人都将在火神庇佑之下不死不灭。”
柳吟风的声音渐渐遥远模糊起来,“舒羽,我厌倦了交易,也厌倦了人心。若是过了今夜,我不幸生还,将来总有一日,我会告诉你所有的一切。但是,此刻,请你替我,保护所有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