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人饮酒,相继持续到深夜,舒羽见另两人已喝得酩酊大醉,将他们扶上床,自己起身离开了房间。
他心里的秘密,多得自己数不清,却没有一个人可以诉说。
柳疏雨、柳吟风、千江落月、龙痕、青音、紫阳王、公孙双姝、花无酒、不梦花厅。
他的人生突然多了很多根线,连上了不同的人,他不知道自己的方向在哪里,更不知道会停顿在哪一个终点。
五行奇门本是避世之处,如今却有外人可以闯入,他觉得不安。明明已经危机四伏,周围的人,却还有各自的烦恼,他们各有各的伤痛,无暇顾及将倾倒的天下。他也很想一坛酒解决所有的烦恼,但,他不能。
他只能保持冷静,去猜,去想,去面对。
苍梧城的夜色很美,如记忆中静谧,不同于荣华的古老气息,苍梧城的破败和荒凉,让他格外的安心,或许是他在此地长大的原因,总有种别样的归属感。
说来,离开这个地方,也是为了那个女子一句话——一个想要他性命的女子。
不禁很想质问她,当初何以要他入教,又何以让他失去天生神力,如常人一般努力生活,几乎在自己忘记曾经有这样的神力时,突然又拥有一切,而今,又要诛杀自己。
脑中越发混乱,舒羽深深吸一口气,他拉开架势,想要练习游龙掌。
“半夜习武,寒气容易侵体,你如今也是是练家子,如此,当真好吗?”玉楼宴托着烟杆,靠在客栈门口,看着他,温厚的一笑。
舒羽便作揖问候,“玉掌柜。”
玉楼宴笑笑,“心烦吗?一个人习武多枯燥,我陪你走两招罢。”言毕,她从腰间取出了长鞭。“放心,我不会下重手的。”
舒羽扬眉,“我也有百年修为了,且生来力大,玉掌柜,请勿轻敌。”
玉楼宴微笑着,“你的游龙掌和陨铁剑,都是适用于近身战,还是仔细些,且小心着。”她笑起来并没有威压之感,格外的亲厚,手中的长鞭也是灰灰的,在夜色暗沉沉的,毫不起眼。
远处传来打更的锣鼓声,回音还未响起时,舒羽跃起,上了房顶,自高制敌,是他惯用手法,却不料他方定下身形,长鞭已经缠上他的腰际,不待他反应过来,已经被拖下房顶,玉楼宴轻声道,“会痛,小心了。”
舒羽被一股急急向下的力道牵扯着,几乎要整个人铁在地面上。空中不得翻身,他双手一并被束缚,只得足下发力,向后空踢,微微借力,整个人立在空中。牵扯之力随他动作放缓,他安然落地,虽然处于劣势,却并未受伤。
玉楼宴松开长鞭,笑道,“不错,身手过关了。”
舒羽却觉面上无光,“我以为五行奇门有百年修为之人并不多,在江湖上该是难逢敌手才是。玉掌柜刻意相让,我也只是勉强保全并未受伤,何来过关。”
玉楼宴正色道,“舒羽,我不过是希望你明白,五行奇门虽是一座难以逾越的高山,但,你却并未站在顶峰。且天下之大,并非所有能人都只在五行奇门之中。你的确是大器早成,然而越是如此,越不可掉以轻心。骄傲固然是你该有的,过度的骄傲,却只会毁灭你。”
心神一凛,舒羽想想,自己十年间的苦修换得了百年修为,竟觉理所当然,似乎确实心中有些不妥的自满。当即对玉楼宴谢过,“多谢玉掌柜提指点。”
“何须客气?不过是过去同在五行奇门修行过的前辈,给你一些人生忠告罢了。”玉楼宴轻笑,收起武器。“随我来吧,听闻你拥有鬼神之力,或许你可以在我这里寻得一件差事。”
舒羽随玉楼宴回到客栈,去了当初那个有暗道的房间。内里的摆设数十年如一日,不曾更迭。
玉楼宴拉开楼板门,立在边上道,“如今世道有些乱,近几年额外的不太平。我在苍梧,不过是把孤魂野鬼困在此间,却无法将他们度化。当初你随千岁在此通行时,听闻还遇见了麒麟,想来是你机缘所致。或许,你最适合接下我的烫手山芋。”
舒羽望着漆黑的甬道,抬头道,“玉掌柜,这个额外的差事,并不好做。”
玉楼宴不知何时掏出的烟杆,又已经点燃,吐了一口薄雾,笑道,“额外的差事,自然有额外的奖励。”这一次,她的笑容里多了两分狡黠。
舒羽踏入漆黑幽静的台阶。
玉楼宴的这家客栈,破旧而处于苍梧这样的荒凉边城,但昏黄的灯光总有几分暖意。然而此刻,地道中的迫人寒意,纵使他已习惯了山林间的寒冷夜晚,却耐不住这种刺骨的冷。
他走在无声的长廊里,忽然想起,在五行奇门的时候,他也常常是这般,独自一人,行走、吃饭、习武。
他似乎一直都是,一个人。
不知道什么时候起,逐渐适应了这样的孤独感,亦或者,他一直都是孤独的。
孤独到泫然欲泣,哀哀戚戚。
是时,他听见了幽微的人语声,“呜……呜……”越发响亮的哭声如风啸之声,越加响亮。自幽暗中生出一道异芒,舒羽凝神看去,暗中唯有幽暗的人影晃动,于是,他点燃了火折子。
腐朽溃烂的肉身,蜿蜒着、扭曲着、匍匐着、交叠着,如一团团久煮的肉与骨,零零碎碎却浩浩荡荡的,悉数向他围来。
“我不想死……”
“我不想死……”
“我不想死……”
白骨连皮带肉,残缺的手指紧紧握住了他的衣角。哭喊之声不绝于耳,似是怒吼,胜过哀嚎。舒羽被围得困不过气来,渐渐为鬼气所侵染,周身越发寒冷。
“一个一个都把烫手山芋丢给我,我却连个答案都得不到吗?”舒羽刺刺一笑,有一瞬,他也不知道自己是何种心情,只觉恨不得覆灭天地,让一切归于虚无,至少让身边的感觉和声音全部消失,他握紧了拳头,低声念道,“御鬼于林。”
万物似乎静止在这一瞬间,所有的声音和形体都消失,舒羽只觉体内似乎一阵冷气冲过筋脉,脑中空白一片,随即失去了知觉。
黑暗中,他听见一男一女在对话。
男子的声音有几分熟悉的温柔音质,但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口吻,霸道而张狂的语气里,透着一股淡淡的不满:“你失手了。”
“嗯。”女人的回答简短却无力,有久病之人的特有虚弱。仅仅只是一个字,却有着特殊的熟悉感。
“这是第一次,你没能做到我的要求。”那霸道的声音里多了一丝不耐。
显而易见女子是下属,但她却没有对应自己身份该有的态度。
“如今的我,形同废人,对方已有百年修为,要我杀他,太过勉强了。”冷漠的声音,昭然若揭的推脱,毫不掩饰的疲倦。这样的疏离冷淡,似乎不适合她。
衣衫簌簌作响,唇舌作响的声音有几许旖旎,那女子的声音里有抗拒,却被压制着,没了声音,只剩下男子有些颤抖和急促的声音:“你是在撒娇?还是在找借口?我还没有质问你,为什么要舍弃修为。不过无妨,我想给你的东西,你没有拒绝的资格。”
似乎是一两声抽泣的声音,伴着喘息与沉吟,令人沸腾的暧昧声音,使他血脉偾张。许久后归于沉寂。
良久后,一记响亮的耳光。
舒羽惊醒。
“舒羽,你醒了吗?”玉楼宴欣慰的神色,身后林霏云、钱若磊一并望着他,喜不自禁道,“醒了、醒了!”
缓缓坐起了身,舒羽不觉回忆起方才的梦境,那女子的声音熟悉得令他心力交瘁。
虽然没有画面,但他看见了,林霏云所说的,柳吟风的另一面。
被子下的拳头微微颤抖着,他不知道自己何以如此愤怒,愤怒到有些虚弱的地步。
玉楼宴微微有些担心问道:“舒羽,可是我勉强你了?”
他知道自己无恙,明明全身都在发抖,却不是因为生病。而是因为那没有根源、无法抑制的怒火。
“我无事。”
玉楼宴兀自不放心,伸手摸上他的额头,却被他一掌格开。
“玉掌柜,多谢好意,我当真无事。”舒羽抬起头,在玉楼宴微微错愕的眼神中,看见了自己的倒影。
阴冷而灰败,似是执意滞留人间的亡去冤魂。
他尚且来不及思考,身体已自有了动作,手掌抬起来,轻声念道,“黄泉碧落,唯我独行。”
振臂一挥间,数不尽的阴兵跪于地面,随他手指动作起身,列阵。林霏云及钱若磊已目瞪口呆,眼睁睁看着不属于阳间之物在他们面前,如提线木偶般**练。
舒羽撑着床沿起身,望向玉楼宴,“玉掌柜,你的烫手山芋,看来只有我能消受了。”
玉楼宴怔了怔,强笑道,“舒羽,你可以出发去-找粉妆楼了,你的能力超出我的预想。想来,我可以把此次任务交托给你了。”
舒羽凭感觉再次挥手,果见那些阴兵失去了踪迹——他似乎在驾驭此物方面有无师自通之能。
披上外衫,他推门离开,“生要见人,死要见鬼。我会把你的弟弟带回来见你的,至于酬劳,一道清算吧。若是我的朋友二狗回来了,请玉掌柜转告他,我先去办事,之前拜托他查的事情,就全权委托了。”
钱林二人跟上了舒羽一并离开,窗外一阵冷风悠然吹过,玉楼宴扶着桌子坐下,取过烟斗抽了两口,叹了口气,在无人的房间里轻轻叹道,“柳千岁,你捡了一个不得了的小鬼头啊。”